開封府,延津縣,廩廷驛
“我出來的時候,妖魔鬼怪都跳出來上摺子了,東家說也有摺子在彈劾二爺你。只是我走的急,沒等後頭人,後頭還會有人接着送信來。東家都安排好了,輪番快馬,絕不耽擱。”
儘管知道沈瑞已派人把守了外頭,王棍子還是下意識的警惕四下打量一番,打了個手勢請沈瑞俯身來聽。
他聲音壓得極低,“東家說,宗藩的事兒,偏偏腳許就踩泥坑裡去了,讓二爺千萬三思,寧可不做,也別髒了自家。”
沈瑞不由神色凝重。
張會這句已是說得再明白不過,就差沒指名道姓了。
叫人擡走力竭的王棍子去休息,沈瑞在房間內靜坐良久,才叫人喊來何泰之與幕僚謝先生。
他壓低聲音把事情說了一遍。
何泰之登時便暴跳如雷,顧及着在驛站中,他強壓着聲音,咬牙切齒罵道:“必定是張鏊這兔崽子!待老子回京去,非弄死這孫子!”
沈瑞的憤怒和鬱悶比何泰之更甚,因爲他早在多年前張鏊沒回江西守孝時就曾擔心過其會不會倒向寧王的問題。
只不過這些年張鏊也沒做出什麼來,沈瑞又忙着地方建設,也沒空過多關注張鏊。
未曾想寧藩能在這種時候使出這麼一招來!
先前因着沈瑞一番操作,朝中已沒人什麼好意思厚顏吹捧寧府小公子太廟司香了。朝中老狐狸也都看出來皇上的態度了,更不會出頭。
這麼一來,沈理這樣份量的京堂“上書”就相當顯眼了,那些被買通的人、裝糊塗的人見到這樣的“帶頭人”,自要一擁而上趕緊跟着上書擁護寧府小公子了。
“皇上定是要氣得狠了。”何泰之與壽哥也相處多年了,極了解壽哥那暴脾氣的。“皇上知道理六哥的爲人,不會遷怒吧?張二哥、劉大人(劉忠)肯定也會爲理六哥說話的。充其量就是……就是……”
他這話也不知是說來安慰沈瑞,還是安慰自己了。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沒有說話。
謝先生望着沈瑞,沉聲道:“寧藩此舉,也在打擊大人。這件事勢必會影響到大人在河南的佈局。皇上不會不信大人,但衆口鑠金,積毀銷骨,大人現下須得把宗藩這件事撕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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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一直在禮部尚書身邊的幕僚,對宗藩的事兒還真是瞭解。
沈瑞心下暗歎。謝先生此言正中他心下隱憂。
先前朝中對沈瑞的彈劾都是說他妄自朝趙藩動手,引得宗藩不穩。
而這會兒,必是要說他與趙府沆瀣一氣,意在“太廟司香”了。
沈瑞當初種種佈置,是爲了針對寧府小公子在京中的造勢。
趙王世子本身才華橫溢就具有“可捧性”,又因初代趙王曾謀奪嫡這歷史原因,只要壽哥或者說宣廟一系還在位,趙府一系就不可能入選太廟司香。
所以,若論戳寧王肺管子、攪黃“太廟司香”這件事,趙王世子實在是個又安全又有效的選項。
而其實,在沈瑞心底最深處,因熟知未來歷史走向,未嘗沒有將熱衷教育、懷有愛民之心的趙王世子朱厚煜作爲替代嘉靖朱厚熜的備選的想法。
當然,血脈總歸是大問題。
但,當宣廟一系不在位,當朱厚煜更具有“賢君”潛質時,當從仕林到市井都曉得趙王世子勤學好讀、愛惜百姓時,在這“德才兼備”“相類孝廟”的巨大光環下,內閣大佬們當也會考慮一二吧。
然現下,若有人就刻意把他沈恆雲往陰謀家、野心家裡推,不管朝中大佬以及皇上信與不信,只要種下這懷疑的種子,日積月累,積毀銷骨,最終不止毀了他,趙王府也難倖免。
而日後,倘若正德這年號真的只能用十六年,屆時上位的是嘉靖又或旁人,翻起舊賬來,毀掉的可能就是沈氏全族了。
沈瑞站起身,鄭重向謝先生和何泰之一揖,“瑞有事想求先生和仲安。”
慌得二人連忙起身還禮,何泰之更是有些不安,因着親戚關係沈家人都是稱呼他泰哥兒的,幾時叫過他表字這般鄭重。
“二哥有什麼事直接吩咐便是,這般,忒也嚇人。”何泰之連忙道。
謝先生也道:“大人言重了。”
沈瑞先向謝先生道:“我想請先生去懷慶府見一見繁昌、廬江郡王。”
鄭王一系之前便有不少郡王是無子國除的,人丁並不算興旺,如今剩下的除了求嗣鄭王的東垣郡王,便是繁昌、廬江兩位郡王了。
這東垣郡王朱祐檡乃是第二代鄭王朱祁鍈庶四子的嫡長子。
而當今的繁昌、廬江郡王分別是朱祁鍈庶九子、庶十子。
同是旁支,兩個叔叔且沒輪到承爵,倒讓侄子先一步跑去請承爵,若是心裡服氣那就怪了。
更何況,如今叫侄子折騰的,這鄭王的爵位也沒了。
“老夫去收一收東垣郡王府的案子,勸一勸繁昌、廬江配合賑災與清丈。”謝先生捻鬚道,“復鄭王爵是沒可能了,但說到底,爭這王爵不過是爭個祿米王莊罷了,到時候皇上把抄沒的田莊賜予他們,豈不又實惠又體面。”
田豐、萬東江已把懷慶府那邊消息送了過來,東垣因着宗藩條例沒能承爵,倒恨上了沈瑞,沒少傳播流言詆譭沈瑞。
謝先生早想收拾東垣了,只不過彼時在年前趕去開封要緊,那邊就先放了放。這會兒,正好一鍋燴了。
老先生看向沈瑞,意味深長道:“‘朝中’也是樂見河南多幾位‘賢王’的。”
沈瑞點了點頭,他正是這個意思。
捧趙王是“別有用心”,但要河南遍地都是“賢王”呢?
那就是不是他沈瑞有野心,而是有本事了,是大大的政績。
“年節下的還要勞動先生奔波,且懷慶府還有亂匪,有些風險……只是泰哥兒到底年少沒經驗,我能許給那兩位的東西又委實太少,想要說動他們只能請先生出馬了。”
沈瑞頗爲歉意道,“我想請王棍子保着先生過去,田豐和萬東江在那邊也有些時日了,必能護先生無虞。”
謝先生哈哈一笑道:“大人多慮了,老夫雖是文人,卻也走過些地方,這把老骨頭還經得起風雨。”
沈瑞道了謝,又向何泰之道:“仲安,我想勞動你儘快往開封,去見一見周王。”
現下的周王朱睦是最早上書支持宗藩條例的藩王之一,蓋因與趙藩一樣,周藩的爵位繼承也是好一番爭奪。
就在不久前禮部回絕鄭府旁支襲爵時,就曾將弘治十三年周藩庶支奪嫡案拿出來舉例——
現任第八代周王朱睦的父親朱安是以庶子之身被立爲世子,下面同爲庶出的弟弟皆有不服。連帶朱安在內的幾夥人各自糾結地痞無賴,時常互相毆鬥。
到第六代周王薨逝時,幾人更是直接撕破臉,毆鬥升級,驚動了地方官員、巡撫等來斷案。
然未等審出個結果來,朱安便暴斃。
世子妃立時上書,請立年幼的長子朱睦承爵。
那幾位庶出的郡王簡直喪心病狂,一人侵凌世子妃,另一人便去“揭發”世子妃淫亂,說“妃出不正,其子不可嗣”!
後又誣陷先周王乃是朱安毒殺等等。
當時孝廟命太監魏忠、刑部侍郎何鑑查此案,連逮千人,查明此案。
得知幾人禽獸行徑,孝廟震怒,將相關人等革爵貶爲庶人,幽禁鳳陽。
朱睦於弘治十四年才得襲爵周王,當時,也不過八歲。
到了正德三年,周王忽上書爲其庶弟請封,表示請以周藩汝陽王府子孫例封他兄弟個爵位。
然禮部查出其母乃是樂女,不予封爵不說,又查了查汝陽王府那子孫,一樣是傳生,遂那位的爵位也被革了。
要說周王不是故意的,沈瑞是斷然不信的。
待宗藩條例出來後,這位周王也是積極支持,在寧王上奏江西宗藩不法事時,他也曾奏周府要陽郡君儀賓王環酗酒淫泆,后王環被革職爲民。
可見如今周藩內部至今也並不太平。
周王,想必會很樂意看到官府出面將那些“不知進退”的宗枝清除掉的。
想必也是極希望自己的兒子能順利成爲世子、繼承爵位,別像他與父親當初那樣受那許多波折吧。
如此,沈瑞能“交換”的東西就多了。
“你便說,皇上給咱們‘便宜行事’的權限,本就是許咱們清理如朱祐椋那樣爲禍地方的宗藩的,而本官身爲禮部侍郎,清查各府‘花生、傳生’,爲周王嫡長子請封世子,這些都是職責所在。”
沈瑞道,“當然,如果周王能得皇上一句‘賢王’的讚許,這些事情也能更順遂些,尤其請封世子,本官報上去,也是要禮部、宗人府、皇上最後拍板決定的。”
周王想要的多,沈瑞也給得起,那就不是配合清丈、賑災這麼簡單的了。
怎麼也得向趙王看齊吧。
何泰之也聽過李鐩對諸藩的分析,當下連連點頭,道:“二哥放心,我必辦妥了。”
“我書信一封給馬炳然馬大人,有什麼事情你便去找他。”沈瑞道。
馬炳然最初是河南參政,後調到山東昇任右布政使,曾與沈瑞共事過一段時間,今年又被調回河南爲左布政使。
馬炳然在山東時,因左參政是沈理,左布政使是與沈理交好的袁覃,他本就是無門無派的,自然而然與這兩位交好起來。
而沈瑞當時在登州政績實在閃亮,馬炳然也是有心交好,後沈瑞升任山東右參政,兩人亦是合作愉快。
此番沈瑞也來河南,雙方早就通過幾次信,對很多政策都達成共識,馬炳然正盼着沈瑞早些抵達。
何泰之點頭應下,又問:“待開封事畢,我便往鈞州、往南陽府去?謝先生去河南府嗎?”
這三處分別是徽藩、唐藩、伊藩的封地。
沈瑞擺手道:“不,河南府、南陽府礦盜猖獗,只怕背後就有這唐、伊兩府的手筆,這件事還需好生解決了,暫時不去聯繫他們。唐藩還則罷了,徽、伊歷來作爲,同‘賢’字沾不上邊。”
尤其伊藩,那是祖傳的作惡多端,還一代更比一代“惡”。
在沈瑞前世歷史上,伊藩是嘉靖年間獲罪除國的。
沈瑞不介意現在讓他們早點結束,好救當地百姓於水火。
謝先生道:“老夫此去懷慶,也會讓田豐、萬東江佈置人手查一查礦盜之事。爲大人下一步佈局打算。”
懷慶、河南、南陽三府多處礦洞,礦藏豐富,鐵礦、錫礦、乃至銀礦、金沙,一應皆有。
朝廷自然是明令禁止私採,但財帛動人心,如何能夠禁絕!
因有利可趨,流亡之民漸漸聚集,許多礦盜憑藉山勢,私開洞口,公行劫掠。
官府一來便遁入山林,官兵撤回便繼續盜掘,乃至幾夥互相仇殺、殺人放火、肆無忌憚,十分猖獗。
河南政府也不是沒想過辦法,只是礦盜流動性極強,剿滅困難,這幾年年景又都不好,也擔心搜剿太過激發民變。
沈瑞對礦藏是極爲重視的,尤其是鐵礦,直接關係到軍、民各類機械的製造,因此早與壽哥報備過,同蔣壑商量借剿流寇將那些礦盜也一併端了。
“有勞先生。只是此事兇險,先生千萬小心。”沈瑞道,“再有幾日蔣壑大軍便該到了,屆時我們再行動不遲。”
謝先生表示他會萬分小心,讓沈瑞勿念。
如此,河南諸藩裡,剩下一位崇王。
第一代崇王乃是憲廟的同胞兄弟,周太皇太后的親生骨肉,自然身份尊貴。
弘治八年時,周太皇太后想念兒子,還想宣崇王進京,因禮部、內閣都反對而作罷。孝廟還因此心生愧疚。
因血脈親近,崇府得的封賞委實不少,倒也沒什麼惡行傳到朝堂。
到了第二代崇王時,出過一樁事,卻是彼時劉瑾當政,用焦芳之計,欲籍沒江南官員家產斂財泄憤。
抄了已故都御史錢鉞家,藉口便是錢鉞在河南爲巡撫時,以土產紅粳米四千石代替舊例中的粟米給了崇府歲祿,並沒奏請,乃是崇王請給。
劉瑾給他定罪是交通王府,擅更成法,宜究治。彼時錢鉞已故,便抄沒家產,幾個兒子闔家戍邊,遇赦不赦。
實際上改粟爲粳是一個便民的常規操作,畢竟是土產,方便,對百姓有利。
要說擅更成法麼,或多或少也能沾點兒罪名,但罪不至此,如此重刑都因劉瑾焦芳歹毒罷了。
而崇王府當然也被弄了個灰頭土臉,連帶着奉承長史一律被罰贖罪米千石。
這第二代崇王正德六年歿了,只是,世子至今尚未有明旨承爵。
先前有劉瑾壓着,崇王世子大約也怕被這閹豎抓住什麼把柄,老老實實守孝,不曾上書。
如今劉瑾倒了,崇王世子這請封的摺子也遞上去了,卻是石沉大海沒個動靜。
因此,不需要沈瑞做什麼,世子朱厚耀就是衝着早日承爵,也會積極配合,努力樹立自己賢王形象,最少是向趙王看齊的。
“汝王那邊,大人如何考量?”謝先生因問道。
見沈瑞微微搖頭,謝先生又道:“大人,汝王不同,他因無嗣,故此做這‘賢王’,更顯大人‘一、心、爲、公’。”
他特地將“無嗣”“一心爲公”咬了重音。
沈瑞不由一頓,他原覺得汝王這根硬骨頭忒難啃了,不啃也罷,但確實是,只有汝王是沒兒子的,肯定不會與太廟司香發生關係的,捧出這位作賢王,才顯得沈巡撫全然大公無私呢。
他還在猶豫着,謝先生已道:“大人何不讓周賢一試?礙於大人在,汝王或不肯見周賢,但若周賢自家去,汝王必會相見。”
汝王畢竟受周太皇太后養育之恩,有這一脈香火情,不會不見周賢這個周太皇太后親外孫的。
何泰之不由瞪圓了眼睛,下意識的去看沈瑞。
沈瑞苦笑一聲,“先生不是不知……”
謝先生道:“皇上派周賢來‘幫’大人,就已是將大人同他放在一條船上了。”
沈瑞微微闔了眼。
當初蔡諒曾宴請沈瑞同周賢,不求和解,只求能和平共事。
沈瑞並未入席,只表示,若有皇命,沈家配合,不會因公廢私,至於私交,那就免談。
此番周賢帶兵來河南,也是因有壽哥的密旨。
壽哥想提拔周賢,沈瑞也不會從中作梗,本身德州衛的兵丁便多,又訓練有素,周賢的身份也正可以壓制一部分宗藩,種種皆能爲沈瑞所用,何樂而不爲。
雖一路同行,相互配合,但沈瑞從來都沒有與周賢相交的意思。
現下,到底也還沒到用不用周賢關係到沈家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沈瑞依舊是不願妥協的。
謝先生深知沈瑞的心意,卻是笑了笑,全然沒有提當年舊事,而是道:“既在一條船上,河南的差事辦的好、辦不好,便不止是大人的事兒,也是他周賢的事。”
見沈瑞驚愕,老先生眼底閃過一絲狡黠,“他去勸汝王,是他忠君之舉。拿下臨漳王府,他也得了皇上重賞,此時不正當報君恩麼。”
他含笑道:“大人放心,咱們什麼都不用說,只消讓他聽到一點風聲仲安去聯絡周府賑災了,他自己就會想明白,會主動請纓去見汝王的。畢竟,勸汝王於他而言,並非難事。到時候,大人不攔着他、給他如實上報功勳,便是大人厚道了。”
沈瑞一時啞然,轉而失笑,鄭重向謝先生一揖,“多謝先生教我。”
一番商議之後,謝先生與何泰之分別回去打點行裝準備立時出發,搶出時間來儘早讓幾位“賢王”的事蹟送到京中。
沈瑞一個人在房間裡轉了幾圈,前前後後想了許多事,但每每坐下提筆給沈理寫信,又不知道寫什麼好。
他躊躇良久,最終還是將紙團作一團。
那已經是數天前的事了,可能發生的後果都已經發生了,現下,真是什麼都寫不了。
只能,等一等張會那邊後續的消息,再根據局勢……上書吧。
沈家的忠心壽哥曉得,沈家與寧藩的血海深仇壽哥更曉得,故而壽哥當清楚沈理是被陷害的,並不會把他劃到寧藩那夥去。
不過壽哥那脾氣,很難不遷怒,尤其是調沈理回京還有壓制上躥下跳的張鏊的意思,而今倒被張鏊利用了……
只能寄希望於壽哥還要用沈理做大事,不會懲罰太過吧。
至於沈理的應對,當下,真真是進退兩難。
被盜印本身也是有罪,更是無能與失職,一旦公開真相,這點在很長很長時間內都會成爲政敵攻訐的目標。
而若按下來不提,現下還則罷了,將來一旦寧藩反了,那曾站出來爲寧藩搖旗吶喊的都將被入罪,就算內閣乃至皇上都能爲沈理作保,只怕也會被政敵圍攻。
沈瑞也不由苦惱起來。
*
數日前,京城,沈理府邸
主院裡燈火通明,偌大廳堂上,卻只三人。
僕從統統被打發到院外候着,端茶倒水的也不留一個。
沈理面色沉凝坐在上首,兩側官帽椅上分別是他的長子沈林,女婿張鏊。
沈林瞪着對面的張鏊,眼裡幾乎能噴出火來。
雖然方纔家裡人已商議過了,沈林的心情稍有平息,但看到張鏊,依舊忍不住怒意上涌。
這個混賬東西!父母此番回京,他帶着枚姐兒過來,口口聲聲說是枚姐兒思念父母,想在家裡多住兩日陪伴二老,儘儘孝心。母親歡喜得什麼似的,直說這女婿貼心。
哪裡知道這女婿是個黑心喪德的東西!趁着借住機會潛入父親書房,盜印上書,把整個沈家推進了火坑!
張鏊頂着沈林殺人的目光,卻神態自若。
他甚至首先開口打破室內沉默,向沈理道:“岳父也知,皇上青宮尚虛,總是要引一位聖子來,才能安天下之心。事關國本,既有賢王之子在京,正是天意……”
“胡言亂語!你快住口!”沈林又驚又怒,忍不住呵斥出聲。
這裡不是密室,這樣的話也敢說出口?!真真是找死!
關鍵,找死自己去,莫連累旁人!
沈理擡手衝長子擺了擺,而後轉向女婿,臉上神色有些複雜,道:“我原道是有人脅迫於你。看來,是我小覷了你。”
這話語氣平平,聽在張鏊耳裡卻是無限嘲諷意味。
他自嘲一笑,沈家沒喊打喊殺已是出乎他意料,難道幾句嘲諷都聽不得了麼。況且,木已成舟,嘲諷有什麼用。
扯了扯嘴角,張鏊道:“岳父剛回京城,不知前後事,小婿也是爲您分憂。”
沈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大罵“無恥”。
張鏊充耳不聞,將早已想好那一套說辭搬出來,道:“英明如岳父您,如何看不出,眼下這情勢,自是隻有爭先方能有功。若是跟在後頭人云亦云,他日論功行賞,自也沒後頭人什麼事了。”
他目光閃爍,聲音低了些:“李閣老、王閣老都有了春秋,岳父既是翰林出身,又是牧守一方政績超卓,正是更進一步之時……有了這首功,入閣也就順理成章了。”
說話間目光灼熱,好似是他張鏊面臨能入閣的局面一樣,毫不掩飾對權勢的渴求。
“我這處處爲岳父打算,爲咱們沈家打算……”他道。
沈林惱怒之極,大聲喝罵:“無恥!無恥之極!你分明是爲了自己打算,拿沈家當墊腳石,用盡下作手段,還往自家臉上貼金?!”
父親還不到五十,正是年富力強之時,既有學識又有政績,不說那再進一步的話,這工部尚書也是穩穩的!
他也與父親、與瑞叔多次書信來往,深知父親正是想借工部尚書這個位置,推廣瑞叔的一些工程構想,日後若是各地都能興修水利保灌溉,糧食收成有保障,何愁百姓不富裕,何愁大明不強盛!
可這一切,都叫張鏊這個小人毀了!
沈理卻是絲毫沒有動怒,凝視了張鏊片刻,方淡淡道:“下晌,我已上書辭官了。”
張鏊好似沒有聽清,臉上帶着些茫然,下意識反問了一句“什麼?”
沈林譏諷一笑,帶着幾分快意的回答他道:“你的盤算,落空了,父親已上書辭官了。”
張鏊如遭雷擊,驟然睜圓了眼睛,滿臉不可置信。
但很快,好像想到了什麼,他腮肉抽了抽,勉強擠出個笑來,強作鎮定道:“到底還是岳父高明,這以退爲進……”
沈林要被他氣死了,張口欲罵,卻被沈理擡手止住。
沈理依舊語氣平平,道:“皇上已允了。這幾日交接完事務,我便帶一家子回松江去。沈林暫留兩月,待開春,便找一處地方外放。”
說話間,他示意了沈林一下,又道:“你與枚姐兒和離的文書已擬好,聘禮原也是都隨枚姐兒帶去你家的,清單在文書後頭。”
張鏊扭曲的笑容僵在了臉上,腦子嗡嗡作響。
沈理竟能使出這招來!!
沈理雖是主動辭官,但落在朝臣眼裡,便是皇上怒了要擼了沈理官職,“主動請辭”不過是給他最後的體面。
雷霆一怒,一個尚書都說罷就罷了,還有誰敢頂風上?!
太廟司香這件事只怕再沒人敢提了!
他張鏊辛辛苦苦這許久,先頭的心血都白費了不說,這樁事沒辦好,寧王爺那邊……
若還是苗先生統管京城事務倒還好說,偏偏,如今是那最是心黑手狠的小李先生坐鎮……
張鏊瞳孔驟然收縮,回過神來時沈林已經是將幾張紙交到了他手上,他下意識低頭,和離二字端是刺目!
和離!
這種時候和離,就是要置他於死地了!
張鏊一張臉寒冰也似,三兩下將和離書撕個粉碎,甩手拋在地上,朗聲道:“岳父這是何意?”
沈林早便忍耐不得,因防備着張鏊,那和離書也是謄抄了好幾份的,當下又取出一份來,狠狠摔向他,罵道:“你這喪德敗行的東西,如今還要賴在沈家?速速簽了文書!”
張鏊心中忽生恐懼,更大的卻是怒意,眼中也冒出兇光來,一腳踹翻身邊椅子,“你沈家又是什麼清白人家了?!這會兒倒要與我和離!我簽了這文書,你轉身還好好當你的尚書,只把我甩開!做夢!”
“你們沈家、謝家一丘之貉!當初還不是看中我祖父官運,巴巴上門來訂親!謝閣老想利用人,卻連個親孫女也捨不得,弄個外孫女來,好稀罕嗎?!
“謝家沈家,哪個不是隻想佔便宜不想出力!不然怎會逼死了我祖父!!你們一個兩個都是幫兇,這會兒裝什麼聖人!”
聽得這番話,沈理也不由怒了,揮手將高几上茶盞砸在地上,喝道:“休要血口噴人!親事原是你家先提起,你祖父是鑽營謀官而不得,與謝家沈家何干?!”
張鏊忽然裂開嘴,笑得端是瘮人,“呵呵,鑽營?他鑽營什麼了?鑽營什麼了?不過是給你們沈家的另一個狀元郎保了媒!”
顯見他也知道張元禎到底是因爲什麼事兒栽跟頭的。
沈理臉色更是難看,這裡不是密室,事涉外戚,他自不能直言張家乃是沈家仇家。
張鏊只當他詞窮,一時似癲似狂,指着沈理道:“你們沈家成了侯府的女婿,佔盡了便宜,一個兩個官運亨通,倒說我祖父鑽營?!你們沈家不鑽營?!不鑽營你這官位怎麼來的?還有那沈瑞!才幾歲年紀,滿朝沒有比他賢良的,就他得高位!”
“你沒靠過閣老岳父?!他沈瑞沒靠過他閣老岳父?!一個兩個都靠着岳父,我卻靠誰?”
張鏊一臉怨毒,惡狠狠道:“說我是女婿,哪個爲我謀劃了,我若不去給劉瑾送銀子,哪裡得保功名?!我寒窗苦讀多年,學識文章哪裡不如人,憑什麼要被一個閹豎黜落?!但凡你們肯爲我奔走,我怎麼會落下結交閹宦的名聲?!”
“和離?還想和離?還想甩開我?!做夢!我告訴你們,如今這些都是你們欠我祖父的!欠我的!”
“沈家欠你的?!好大的口氣,你配嗎?”忽的,一個清冷的女聲自院中傳來。
三人下意識向院內望去,卻見是沈枚獨自一人走了過來,顯然她身邊的僕婦丫鬟俱都留在了院外。
沈林忙跑了出去,扶住妹妹,不由心疼。
當父親說出張鏊行徑以及準備爲他們和離時,母親氣得狠了,幾欲暈厥,妹妹卻一直是毫無反應,一副心如死灰模樣。
偏她這會兒過來了,聽到那畜生的狂言,只怕心裡指不上怎麼難過呢。
沈林趕忙道:“你怎麼過來了?不是讓你陪着母親?少聽那畜生胡吠!快回去!”
沈枚輕輕搖了搖頭,“母親,那是心病,我陪着只怕她更難受。”
這一日裡,謝氏失掉了引以爲傲的誥命身份,又發現自己當初執意給女兒選的姻緣是如此糟糕,哪裡承受得住,直接病倒了。
“我過來了結。”沈枚低聲道,擡眼便對上了一臉猙獰的張鏊。
沈枚毫無畏懼,涼涼道,“張探花,你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張家也一向看重你這嫡長孫。那你便告訴我,吏部侍郎張大人拿自家最有出息的嫡長孫,卻去配謝閣老家一個‘外、孫、女’,圖的什麼?”
張鏊登時一噎。
沈枚眼也不眨,不疾不徐一句接着一句問。
“張侍郎病重時,張家四面楚歌,倒三番五次來我家要我趕緊過門,圖的什麼?”
“張侍郎、張夫人相繼過世,我被你拖着守孝數年,‘仁義’如你,也沒一封書信提一句退親,圖的什麼?”
“你張鏊高中探花前程正好時,卻未與我家退親,圖的什麼?”
“這幾年你在京中四處走動,做的什麼,哪些銀錢過手,真當我不知道嗎?”
沈枚語調平平,不似詰問,卻是逼得張鏊一個字也接不上來。
然聽到最後一句,張鏊眼神驟然凌厲起來,死死盯住沈枚。
沈枚卻垂下眼睫,緩緩舒了口氣,伸出手指點了點地上那幾張薄紙,道:“張鏊,簽了和離書,此後,你走你的陽關道罷。”
*
西苑,豹房公廨
張會侯在殿外,腦子裡不斷轉着要回稟的各項事宜,還琢磨着,怎麼不着痕跡的爲沈理乃至沈瑞說上兩句話。
正思量間,裡頭有了動靜,他忙收回思緒,整了整衣冠,等待傳喚。
先出來的是錢寧。
這廝見着張會便是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聲,說兩句言不由衷的恭維話,畢竟,他錢百戶,還是錦衣衛的人嘛,總要對上司低低頭的。
實際上那眼中真是明晃晃飛刀子的。
張會哼哈兩聲,對這個“下屬”是連招呼都懶得打的。
隨後跟着的,是西苑天樑宮的觀主天樑子道人。
老熟人了,張會立刻堆起笑容來問好。
天樑子半點“神仙”架子也沒有,和藹親切的噓寒問暖一番,順手從寬大的袍袖裡拿出個拇指大小的瓷瓶來,遞給張會,道:“天涼了,這丸子清咽利喉,給大人養養嗓子。”
張會抽了抽嘴角,這牛鼻子,宮裡行賄的手法學得恁是純熟!
就是這愛給人藥的毛病改不了!他巴不得這位給的是個行賄的金銀錠子呢!
裡頭傳張會覲見了,客氣道別後,張會急忙忙奔進殿裡。
只見壽哥一身道袍,盤腿坐在蒲團上,似模似樣的打着坐,一旁小小香爐中青煙嫋嫋,甚是靜謐。
張會一時倒不好開口了。
還是壽哥先撩撩眼皮,慢悠悠問張會道:“那幾處,都盯着呢?”
張會忙湊過去道:“萬歲放心。”
壽哥用鼻子發出長長一聲“嗯”,忽道:“沈理辭官了,朕準了。”
張會一驚,腦子一亂,沒能接上話來。
直聽到壽哥道:“不愧是狀元。可惜了。”
他方猛的醒悟過來,暗道高明,這一招可解了好幾處的扣兒。只是,委實可惜了,好好的尚書位,說棄就棄了,這……
張會不敢想太多,忙應道:“臣會加緊盯着各處。”又做了個抓的動作。
“不必。”壽哥卻慢悠悠道,“隨他們去。”
張會喉頭動了動,今兒皇上怎麼有點兒仙風道骨的意思?都賴天樑子那牛鼻子!
壽哥換了個手勢,道:“方纔天樑子真人爲朕起了一卦。”
張會勉強控制住驚訝神情,沒聽說過這位還會算卦啊?
“臘月二十三是個好日子。”壽哥道。
張會幾乎要笑出聲來,這牛鼻子!算得什麼卦!二十三祭竈吶,能不是好日子麼!特特哄皇上開心麼?!
可皇上的下一句,他就完全笑不出來了。
“他們不是總說青宮尚虛?”壽哥雙手合十,神情肅穆,語調卻格外輕快,道:“朕便在臘月二十三這好日子,收錢寧爲‘義子’,遂了他們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