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風雲驟變。
權傾天下的劉千歲到底沒能千歲千千歲,倒在了他六十二歲這年。
不過,他家的銀子倒真有千萬千千萬兩之多。
不枉他素以王振爲偶像,這禍國殃民的程度雖略遜,沒把小皇帝折騰敵國去,貪墨程度卻是遠遠超越偶像了。
當初王振被抄家,乃是“金銀六十餘庫,玉盤百,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餘株,他珍玩無算”。
而劉瑾家中,“黃金二十四萬錠,元寶五百萬錠,銀八百萬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玉帶四千一百六十二束,金鉤三千,寶石二斗,金甲二……珍玩十餘庫”。
京中他及家人名下大小宅邸不下四十座,京郊莊田數百頃。
後世有那麼一句俗話是“和珅跌倒,嘉慶吃飽”,此時劉瑾跌倒,大明的國庫、小皇帝的內庫也是吃得飽飽的。
更何況,劉千歲一倒臺,籍沒的可不止他一家!
他掌握朝政日久,根深葉茂,黨羽遍佈朝野,他一倒下,不知道帶下馬多少蝦兵蟹將。
這些人都是身家不菲,這場浩大抄家活動前後足持續了數月之久,從京城到地方,劉瑾黨羽們的家財合在一處足抵得數年國庫收入。
什麼九邊軍餉、河南賑災、山陝建設等等都不是問題,新立起來的山西武學和籌備中的山東水師學堂都獲得了翻倍的經費預算。
雖然鉅款轟動天下,但八九月間的京畿官場卻沒甚人關心國庫到底入賬了多少銀子。
閹黨倒臺,半朝官位空了出來。
這是一次比劉健、謝遷離朝更大更猛烈的政治地震。
京城官場中人,不是忙着避禍、與閹黨劃清界限,就是忙着收割政治利益,填補閹黨騰出來的空位。
幾位閣老家的門檻都被踏平了。
同樣門庭若市的,還有英國公府和仁壽坊的沈府。
廠衛一直由劉瑾掌管,頭頭腦腦也都是劉瑾一手提拔,此番自是統統拿下。
壽哥也是早有腹案,拿下劉瑾後立時下旨,裁撤西廠、內行廠,統一併入東廠,由谷大用統領。內部也由谷大用一一清查。
錦衣衛這邊,則是召回了弘治朝錦衣衛指揮使牟斌,讓其官復原職,又讓張會領了北鎮撫司的差事,同樣啓動了自查。
雖沒直接將錦衣衛交給張會,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不過是借牟斌的管理才能穩定當下錦衣衛局面,過渡一下,帶一帶張會罷了,張會接班掌管錦衣衛是遲早的事兒。
勳貴人家子弟幾乎都是謀的錦衣衛出身,便是恩蔭,只是虛職,那也是歸錦衣衛管的,少不得過來英國公府套套近乎。
而沈瑞呢,雖沒有如張會這般立即升官,但先有首倡宗藩條例之功打底兒,現下四處抄家亦是他伴駕,可見高升在即,自然有不少人搶着來燒熱竈。
是的,伴駕抄家。
這次抄家,壽哥親自出馬。
廠衛還在自我清理中,這次抄家主要動用的是豹房勇士、府軍前衛與京衛武學的人。
掌着豹房勇士的是蔡諒,掌府軍前衛的乃是趙弘澤——趙弘沛的長兄、張會的大舅哥,都是帝王心腹。
自張會、周賢相繼外放後,京衛武學交到了定西侯蔣壑手中。
蔣壑的父親便是被劉瑾陷害而亡故的,他與劉瑾可謂是不共戴天之仇,此番抄劉瑾家,壽哥也是特地安排了他過來。
此外,壽哥還將張永之下所有內宮大鐺們都叫來了抄家現場。
讓他們排班輪番跟着觀看抄家,再去牢裡觀看昔日風光的魏彬等人如今慘狀(劉瑾被單獨關押,與外界隔絕,故此只能看看魏彬)。
算是殺雞儆猴,給這幫人提神醒腦。
內宮中是清洗最早也是清洗最快的,此番提拔上來的大鐺們都是心裡有數,前有丘聚、後有劉瑾,足夠警示他們好一陣子的了。
故而宮裡不說立時風清氣正吧,內官們卻也都收斂起來了。
武官內官是這般情形,文官這邊卻只跟了沈瑞一個,足可見聖眷隆重。
只沈瑞自己明白,他要做的,除了明面上的查抄閹黨之外,還要順帶將劉瑾供出的寧王在京的一些產業拔除掉。
這些產業當然不會大喇喇打着藩王的招牌,都是掛在不同人名下,商賈有之,亦有小部分中低級官員。
產業多不大起眼,也不甚紅火,顯然不是爲了斂財之用,想是作爲耳目與尋常行賄之用。
除了這些放在明面上的,還有多少暗樁,就得細細挖掘了。
這樣的查抄當然會引來不滿,但這等混亂時刻,閹黨這頂帽子委實好用。
封個店鋪,便說這與劉瑾有往來,在劉瑾府上看到了禮單。——不是閹黨你主動給劉瑾送禮作甚麼?
任他是誰,都不敢跳出來大吵大嚷的,更何況有些人本就是禁不起查的,更要捏鼻子吃下這啞巴虧了。
沈瑞也不怕打草驚蛇,甚至他覺得,壽哥這是特特打着草,專等着寧王的下一步動作。
想想前世歷史上那個“非讓王守仁放了寧王再親自捉一遍”的正德皇帝,現在壽哥做什麼沈瑞都不會覺得驚奇了。
沈瑞如今已是不知道歷史將走向何處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當夏皇后誕下帝國的正統繼承人後,寧王是不會老老實實一動不動的。
實際上,打草果然驚了蛇。
寧王留在京中的暗樁已是行動起來了。
錢寧看着對面黑着一張臉的寧王幕僚苗先生,不由得一陣陣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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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寧這陣子也是惶恐不安,他與劉瑾淵源極深,當初他義父錢能的喪事就是劉瑾給辦的,他能有個錦衣百戶的恩蔭、能到皇上身邊,也皆是劉瑾舉薦。
他沒少爲劉瑾在皇上面前說好話,私下裡也沒少爲劉瑾辦事,雖說後來因成了皇上身邊的紅人,頗有些自立山頭的意思,不再依附劉瑾,但要說他是閹黨,他也根本辯駁不得。
但不曉得是不是因皇上的青眼,這次清算閹黨,竟沒有動他。
錢寧一直擔驚受怕,卻發現皇上待他的態度好像絲毫沒變,親近如故,這邊抄着劉瑾的家,那邊還能在校場讓他左右手開弓與校尉們比箭,好像他同劉瑾沒有半分干係一般。
他進出豹房也沒有受到一點兒阻礙。
但錢寧自家人知自家事,是絲毫不敢放心的。
這幾日正提着小心,仔細伺候着小皇帝呢。
他這操心自己的事兒還操心不過來,當苗先生登門來質問爲何寧王的一些產業竟被牽連時,他真是又驚訝又厭煩。
苗先生盯着他的目光十分不善,似是在懷疑是他錢寧供出了寧王才得以在這場風波中保住地位與榮華的。
錢寧不由也冷了臉,他是皇上身邊兒一等一的紅人,只有別人捧着銀子來求他的,他可從沒有什麼“拿人手短”的自覺。
莫說寧王這些事兒不是他說的,便是他錢寧說的,寧王能耐他何?!
這幾處被抄沒的產業大抵是年節時給錢寧送過禮的,他便冷冷道:“如今到處在查閹黨,這幾家既替王爺在外走動,少不得也結交了些閹黨人物吧。”
苗先生心裡罵着誰不知道你姓錢的纔是劉瑾手邊頭一號惡犬,如今倒是一口一個“閹黨”叫得義正言辭的,好不要臉。
口中則道:“也是我家小公子帶着五萬兩銀子正在來京路上,學生也是怕犯了什麼忌諱,讓我家公子來了爲難。”
錢寧眉心一跳。
這位上京來的小公子便是那位傳說中要太廟司香的。
寧王特特讓其帶着修繕弘德殿的五萬兩銀子來,便是給兒子又加了份分量。
錢寧是曾親耳聽見過皇上贊寧王、贊這位小公子的,若真有個萬一,將來委實說不得什麼。
他最初肯爲寧王說話當然是因着寧王銀子給得多給得爽快。
待到皇上要擇宗室子弟太廟司香之後,他也未嘗沒有把寶押到寧王身上的意思。
錢寧腦中轉了幾轉,便道:“說句不中聽的,先生莫怪,這些人四處走動,誰知道犯了誰人的忌諱?又或者是沒餵飽的那故意趁亂尋釁,也未可知。”
錢寧本就是禍水東引,當初劉瑾之所以舉薦他到皇上身邊,就是希望他能取代張會在皇上身邊的地位。
可惜了他雖看上去已是皇上身邊第一紅人,但到現在,也仍是個“錦衣百戶”,連個千戶都沒撈到!而張會呢,眼見就是能接手錦衣衛的人了!
還有那沈瑞,看起來已是要奔着封疆大吏去了!
真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他這也就是順手給沈瑞下個小絆子。
在他看來,寧王在京中大撒銀子,尤其是對皇上身邊的人,那都是五千一萬的銀子送上!肯定也是給沈瑞送禮的。
而今沈瑞是抄家總管,甭管寧王的產業是不是他沈瑞抄的,只要自家挑撥了這話,寧王府必然覺得沈瑞是那拿了銀子還反咬一口的東西。
寧王在京中拉攏了那麼多官員,不說收拾了沈瑞,要給沈瑞找些麻煩總是能的吧!
錢寧根本不知道寧王府與沈瑞的淵源,只是順口下蛆,卻沒想到是正正說中了苗先生心中隱憂。
能被放在京中,這苗先生便是寧王心腹之一,寧王的許多佈局都有他的參與,包括當年的那場松江倭禍。
沈家可是至今還有人在寧王手上,苗先生也是頗爲關注沈家動態的,知道沈瑞如今伴駕抄家,又偏偏抄了王府的產業,不由得他不多想。
而錢寧這樣明顯的指出沈瑞,是否……也或多或少知道了些什麼呢?
苗先生暗暗打量着錢寧的臉色,只道:“學生也是糊塗着,此來,正是想向錢大人打聽一二,若真有什麼犯了忌諱的地方,或者得罪了哪位,還想請大人幫着斡旋美言幾句。”
錢寧卻是暗自得意,口中一邊兒表示一切好說,他可以幫忙當這個說客,銀子交給他,他妥妥送到位,一邊兒又將沈瑞說成個唯利是圖貪得無厭的小人。
苗先生心下冷笑,嘴上敷衍,套了半天話也沒得到想要的,威懾的話說到了位,便也不耐煩與錢寧周旋,遂告辭離去。
回了住所,苗先生即在書房鋪開紙墨迅速寫了數封書信,喊來心腹交代分別送往南邊兒王府,路上的小公子處,以及,京中的幾位御史言官家中。
現請示王爺是來不及的,但也不能什麼都不做,甭管沈瑞是何等居心,既抄家有他的份兒,便要收拾收拾他,也好向王爺交差……
*
沈瑞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別說登門來送禮的人,就是家裡人也難見他一面。
何泰之就是跑了幾趟也沒碰着他,索性乾脆住了下來,守株待兔。
他科舉時原也一直住在九如居的,日日由三老爺督促讀書,偶爾還會跑去城外青澤書院住上一陣子,請教沈洲文章。
待中了進士在兵部任職後,爲了交遊便宜,他才搬回何家在京中的宅子。而沈家這邊依舊留着他的屋子。
如今回來住倒是方便,卻沒成想沈瑞早出晚歸甚至不歸,竟是守株也沒待到兔。
這一日何泰之歸來,剛拐進巷子口,恰遇上了沈瑞的馬車出來。
何泰之哎呦一聲,立時翻身下馬,把繮繩往長隨手裡一扔,猴兒一樣靈巧的跳上了沈瑞的馬車。
他笑嘻嘻道:“你往哪兒去?我只同你一道說說話,你去你的地方,我自己回來就是。”
沈瑞揉着太陽穴,搖頭無奈笑道:“你都上來了我還能攆你不成?我去岳家,你可要同去?”
何泰之忙道:“免了免了,我還是別給你老泰山添堵了。”
沈瑞笑罵一句,道:“這幾日我同蔣壑一處辦差,倒是沒少聽他誇你來,只道你進益良多,卻怎的還是這個皮猴兒樣子。”
何泰之往宣軟的座上一攤,伸着懶腰道:“蔣黑子倒是跑去報仇了,將京衛武學爛攤子丟給我,他敢不誇我!他都誇我甚了?不會是辦事妥帖吧?!”
蔣壑生得高壯黝黑,故此得了這麼個雅號。
先前沈理去湖廣時,蔣壑曾通過蔡諒聯繫沈瑞,將他所知劉瑾在湖廣的爪牙盡數告知沈家兄弟,也算同沈家兄弟有了交情。
此番何泰之被壽哥指派到京衛武學,既是帝王心腹,又是沈瑞的親戚,蔣壑自然多加照看。
何泰之雖生在書香之家,卻自小喜歡武事,手上有真功夫,性子又豁達豪爽,全無那起子瞧不起武人的進士做派,亦是投了蔣壑這些武將的脾氣,沒幾日就與一干武勳子弟成了好友。
此番蔣壑被派去查抄劉瑾,京衛武學就由何泰之暫代。說是忙碌,實際上抄家抽調了不少人過,也沒剩多少人了,比之日常是輕鬆多了。
沈瑞笑道:“自是誇你文武全才,又通機栝,腦瓜兒又活,是個難得的人才。”
何泰之卻撇撇嘴,道:“虧得二哥你當初答應我同鄒大哥學武,和他們過得招,不然真叫這起子莽夫瞧扁了去!”
頓了頓,他又忍不住讚道:“蔣黑子那手功夫倒是真俊,到底是遼東、湖廣真刀真槍打過的,大開大合,同鄒大哥的路子全然不同。真盼着哪天我也能上戰場,打這麼一場,也不枉學武一場!”
“那你成親後索性請旨留在南邊,爲陛下建個南直隸武學好了。”沈瑞不由打趣道。
何學士夫婦先前爲何泰之訂了下了杭州望族齊家的姑娘,因着雙方長輩均在杭州,故而喜事就準備在杭州辦,日子訂在明年開春,擬待何泰之南下成親後,再攜妻子回京任職。
何泰之再是練得好厚一張麪皮,也到底是少年人,提到親事,還是難得扭捏了一下。
不過很快就拋開這點兒彆扭,他齜牙咧嘴的道:“我老早就想同姐夫一道行軍剿匪了,奈何爺孃都不許,唉……空費了我這身武藝了。”
沈瑞拍了拍他臂膀,道:“如今在京衛武學,也算有用武之地了,你不單單要好好練自身,也要好好學帶兵纔是。老師可不是憑着一時武勇去剿匪的。”
何泰之聞言卻沒嚴肅答應,反倒擠眉弄眼的,卻是他姐夫王守仁是沈瑞老師,這般論他足長了一輩。
沈瑞焉能不知他那點子鬼心思,探手便去敲他腦袋。
何泰之哈哈笑着順手拆招,道:“論來論去的,張鏊都成我孫兒了!”
張鏊是沈理的女婿,管沈瑞叫叔父的,何泰之要是再長沈瑞一輩兒,自是成張鏊祖父輩了。
自從張鏊爲求會試不被人爲黜落而重金賄賂劉瑾之後,沈瑞、何泰之就對其極爲不喜。
當時礙於皇上圈點三甲時一句翁婿鼎甲,沈家不好提退親,只能捏鼻子認下了。
何泰之本就鬱悶,而張鏊進了官場後更顯出鑽營本色來,他便更加厭惡了,故而這聲“孫兒”叫得極是輕蔑。
沈瑞手上不停,一時變換了幾招擒拿手,到底技高一籌,扭住了何泰之,因笑道:“理六哥與我老師平輩論交,你這大輩兒卻是稱不起來的。”
拆招拆得馬車直晃,兩人便都哈哈一笑住了手。
因提到張鏊,何泰之忍不住道:“最近朝中到底怎麼個風向?我可是聽說,張鏊這小子現在上躥下跳的,要鼓動着迎謝閣老回朝呢。”
當初張鏊行賄時,絲毫不考慮未婚妻乃是謝家外孫女,不念謝家與劉瑾恩怨,這會兒倒是打起謝家外孫女婿的大旗,爲謝遷吶喊起來。
沈瑞冷冷道:“只盼他別聰明反被聰明誤纔好。”
雖說劉健、謝遷是劉瑾排擠出朝堂的,但是本質上還是兩人犯了小皇帝的忌諱。
故此現在就算劉瑾倒臺了,劉謝頂多是沉冤昭雪重獲尊重,重回朝堂那就別想了,小皇帝是不會將這兩尊大佛請回來給自己找彆扭的。
張鏊既擅投機,此番作爲到底是真心爲迎謝遷回朝給自己多個閣老外祖的靠山,還是明知謝遷回朝無望,打出這樣的大旗來,收攏當初劉謝門人之心,那便很難說了。
何泰之滿臉不屑,撇嘴道:“罷了,我多多盯着他便是。他也着實是愛收買人心了些!才幾品的小官兒就做這些個事,這銀子沒少撒,嗯,還真有衝着銀子捧他臭腳的。”
沈瑞張會都離京後,京中一部分八仙和順風的消息線就交到了何泰之手上。
沈瑞探了探身,聲音壓得極低,道:“你也多留心,看他與江西那邊……有沒有甚關係。”又低語了幾句。
這次他在查抄中,一部分寧王的鋪子是掛在江西籍官員名下的,雖其中沒有張鏊,但是總要防着一二。
尤其是大手筆撒錢的情況。
當年張元禎雖是吏部侍郎,很有家底,但是張家人口衆多,又退回老家守孝三年,沒有能在官場立得住的人物了,張鏊便是嫡長孫,能動用的銀錢也不會極多。
給劉瑾送禮是一大筆,成親又是一大筆,張鏊手中能有多少銀子夠他這樣漫撒手的廣結善緣?
花媳婦嫁妝?也要看沈家讓不讓!
因着不喜張鏊,沈枚那豐厚的嫁妝多是田莊鋪面,少有現銀,又都是沈家陪房跟着經營,若張鏊動用大筆銀錢,沈家不會不知道。
不花自己錢,不花妻家錢,他的錢是哪裡來的?
何泰之也知道先前一些事的,聞言面色鄭重起來,點頭道:“二哥放心。”
兩人方聊了幾句國事家事,便快到了楊府左近,何泰之不便再跟隨,下了車,與隨從騎馬而去。
今日楊廷和休沐,來拜訪的人便不少,遞了帖子候在門口的官員車馬只堵了整個巷子。
有那聰明的小販提溜着籃子穿梭其間,低聲叫買,竟而生意頗好。
沈瑞見狀便低調的繞道後院,走角門進了楊府。
楊慎早得了信兒,今日並非他休沐,不過四夷館素來鬆散,便請假在家,特特等着沈瑞。
迎上沈瑞,楊慎便急急問起自家妹子身體情況。
楊恬自從那一場大病之後,身子骨總是很弱,楊慎夫婦一直極爲惦念。雖常有書信往來,總是要親口問問才踏實。
沈瑞從山東出發就交代了家中每日一送信給他,隨時彙報楊恬的狀況。順風和八仙的線路算是得到充分應用了。
當下沈瑞就說了昨日收到的信,“恬兒這一胎極穩,算着日子是近了,只還沒有動靜。濟南城裡最有名的婦人科大夫給看過了,說是無礙,孩子有早有遲,還有遲上二十餘天的,也屬正常,大兄勿要掛念。”
楊慎這才放下心來,因笑道:“女人家的事我也說不清楚,太太和你嫂子都有要問你的,這會兒父親還在前頭會客,不若先去主院?”
沈瑞應道:“自要去拜見岳母。”
兩人一路嘮着家常往主院去,今年秋闈楊廷和次子楊惇第一次下場應試,因回了蜀中,尚未有消息回來。
不過楊惇的文章原不及他那神童父兄,楊廷和父子對他都沒甚期許,此番只是讓他下場試煉試煉,積累些考場經驗。
楊慎道是楊惇之前提過,若是這科沒能中舉,便想往山東登州蓬萊書院去就讀。
蓬萊書院山長藍竎出自即墨望族藍家,曾在多處書院講學,頗有才名。
他是最先到登州開書院的,得道了登州知府沈瑞的鼎力支持,拿下很多優惠政策。
藍家不差錢,這蓬萊書院佔得登州最好的風光,取得蓬萊仙名,又聘請了許多大儒講學,又有如沈玥這樣的書畫名家坐鎮,八方學子們紛紛而來。
如今蓬萊書院已是名揚天下了。
因又提起藍家之事。那藍竎的侄子藍田拜在李東陽門下,與楊慎師兄弟相稱,關係極好。
藍田雖才華橫溢,可惜科考運道欠佳,弘治五年十六歲就中了舉,卻一直沒能中進士。
正德初年其父開罪了劉瑾,被罰米輸邊,他的成績也不知道是否被動了手腳,又一次落榜,便去了撫州府幫襯父親,再沒出來考試過。
此番劉瑾倒了,楊慎第一時間寫信與他,希望讓他能積極準備,迎戰正德九年春闈。
撫州府正在江西。沈瑞心裡轉了幾轉,想着待會兒進了密室再與楊慎深談。
眼見到了主院,忽聽得一陣嘈雜,有女子尖聲喊着什麼,只是聽不真切。
沈瑞有些尷尬,不知道該不該前行,若是岳父家的家務事,他這當女婿的還是裝聾作啞的好。
楊慎則皺了眉頭,家中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般鬧了。
自從當年出了蔣姨娘害楊恬的事兒之後,楊廷和便下狠手整治了一番,而隨着王研的嫁入和逐漸主持中饋,楊府規矩也是越來越嚴。
此時王研還在主院,論理說有什麼事兒,就算俞氏脾氣軟彈壓不住,王研也是能料理了的。
楊慎沒甚顧忌,大踏步往前走去,身邊小廝更是一路小跑先去探聽消息。
沈瑞也只好放慢腳步緩緩跟上了。
這走近了,便聽得一女子啞着嗓子淒厲叫着:“……治死我姨娘,如今是要治死我兄弟,再將我一併治死了,你便快活了!四郎就是你親兒子了?”
而後便是楊慎一聲斷喝,“說什麼渾話!”
那女子立時哭喊道:“大哥,大哥救我。大哥,便讓我見一見父親吧。”
沈瑞便知是楊廷和次女楊悅,不由微微頓住腳。
若她只是楊家女兒,這小姨子的事兒沈瑞的斷不會管的,還當避嫌。
但,她同時還是李延清的妻子。
那楊悅已經掙脫開王研及一干僕婦的拉扯,往門外衝去,口口聲聲喊着今天不見着父親就死在這裡。
楊慎不好動手,扶住被帶得趔斜的妻子,氣得跺腳大罵。
楊悅一腳跨過院門,忽見沈瑞,不由呆了一呆,隨即飛也似得撲將過來,伸手去抓沈瑞衣袖,哭喊道:“姊夫!你救救三郎(李延清行三)!你一向與三郎要好的,對不對?想當初三郎也爲了登州出過力的,哪一日不是三更半夜還點燈畫圖!姊夫,姊夫,如今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