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王造反時,舉國震驚。
因自從宣德元年朱高煦造反之後,這七八十年間再沒有一個敢起兵造反的藩王。
這震驚沒持續多久,朝廷大軍十日平亂的消息就來了,甚至有些地方是造反和平叛的邸報同時接到的。
各地官民盡皆稱奇,或笑安化王自不量力沒甚能耐就敢造反,或贊朝廷武力強盛,區區叛賊手到擒來。
各地宗藩則反應不一,因着血緣早已經遠了,又天南海北的住着沒有往來,許多藩王對彼此都是漠不關心。
誰愛反誰反唄,反正誰當皇上自家都是親王(郡王),只要沒打到眼前來就跟自家沒幹系。
當然,也不乏那暗地裡譏諷的,現下湖廣、江西不時報匪亂呢,怎的好幾年了也沒剿滅,倒是剿滅老朱家自己人恁是快吶。
不想這話竟像是一語成讖,很快,新一波“剿滅老朱家自己人”也快速展開了。
這回,大部分藩王都坐不住了。
——錦衣衛查得陝西慶藩、山西晉藩、山西代藩與安化王勾連從逆,證據確鑿,以謀逆論,除去藩國。
安化王一系被誅、一個不饒也就罷了,慶藩一系其他宗室、晉藩一系、代藩一系竟盡皆貶爲庶人,發落高牆。
因三府人數衆多,鳳陽容納不下,特旨不遷鳳陽,在省內擇一處,仿鳳陽高牆起閒宅,安置罪宗庶人。
其中有曾作奸犯科者,依舊要按大明律處置,該死刑死刑、該戍邊戍邊,一應等同庶民犯法。
幾家王府宅邸、財物、莊田、香火田一律充公。
這所謂有作奸犯科者不止是指先前晉藩一系、慶成王一支那些犯了國法的不肖子孫,還指在這次錦衣衛行動中,因不服搜查而反抗毆傷錦衣衛的晉藩、代藩宗室子弟。
慶藩一系當時先被安化王叛軍挾制,後朝廷大軍至,他們根本沒有反抗能力,乖乖束手就擒。
但晉藩、代藩可不同,雖說已無法定護衛吧,但誰家不養些個得用的家僕下人呢。
何況,晉藩代藩自身宗室人口衆多,再加上僕從之流,人數逾萬,就算有女流且不是人人都能戰,那也不是千八百錦衣衛官兵能應付的。
且晉藩代藩子弟原本也不是什麼良善人,在地方上爲惡慣了,哪裡肯由着錦衣衛“搜查證據”,一言不合就動起手來。
據說除羣毆傷了錦衣衛之外,還殺了兩個當地官兵。
這殺官兵、傷錦衣衛可就等同於造反了!
要說造反,這些紈絝宗室別說沒這膽兒,這心都真沒有,敢這般的,除了是一貫張狂外,也有些“法不責衆”心理,總覺得朝廷待宗藩總要優容的,皇上總是要臉的,對宗室下狠手不怕天下唾罵嗎?
他們還做着“皇上會安撫宗室,再打錦衣衛一頓平息宗室怒火”的美夢呢。
卻不知,比起要臉,小皇帝更喜歡要錢。
也完全低估了小皇帝對他們的厭惡和剷除他們的決心。
更不知,石文義等的就是他們反抗,不反抗還真不好下手呢。
石文義可不是楊玉那個廢物,錢財開路之外,他的辦事能力也是被閹黨認可的。
石文義出京沒多久就追上了神英大軍,彼時神英已接到了叛亂已平的消息,還在鬱悶沒撈着立功的機會,石文義這就把機會送上門來了。
都是劉千歲的人,都對奪財十分熱衷,兩人碰頭一商量,就定下計策,石文義先趕到山西,暗中佈置,神英大軍緩緩而行,只待石文義信號。
晉藩、代藩鬧將起來,神英大軍立時抵達,那就是“平亂”大功了。
而晉藩代藩也就此妥妥被釘在謀逆的罪名上,幽禁抄家順理成章。
只不過這樣的“謀逆”是堵不住天下悠悠衆口的。
哪怕是深恨這些王府禍害地方的山西本地官民,也忍不住竊竊私語,朝廷是不是要趁機削藩了。
有那憂心小皇帝年輕衝動重蹈建文覆轍逼反諸藩的朝臣,立時上書皇帝、拜訪閣臣,希望朝廷能慎重對待宗室。
更勿論諸藩王了,在他們眼中那更是朝廷發兵圍剿“無辜”藩王,還上來就一鍋端,何等兇狠!
當初宣廟藉着朱高煦叛亂這引子,一舉收了諸藩王府護衛,而今小皇帝是要藉着平安化連塊地皮都不給諸藩留了嗎?
然後諸藩又驚又怒之後卻發現,面對朝廷的大軍,他們竟是沒甚反抗能力的。
學安化王勾結衛所官兵嗎?……離得都不近吶,勾搭得上嗎?
又不是塞北苦寒之地,人家好端端的肥差爲什麼要隨你造反賣命呢?
何況,朝廷大軍近年來戰績赫赫吶,太湖剿匪、東海剿盜不提,這西北平叛只用了短短十天!
清了晉藩、代藩恁多藩府只用了兩天……
前腳清了晉代藩府,後腳朝廷就在清出來的空地上建山西武學。
建武學幹嘛?操練兵士、研發兵器。
起兵造反?誰愛去誰去吧……
不少藩王就此把脖子縮了回去,打是打不過的,那就,好好過日子吧。
也有蜀王、楚王等藩王上書朝廷,痛斥錦衣衛公然謀害宗室,要陛下爲宗室做主,卻不過是博個道義上站住腳,迫朝廷不要太過分。
那些摺子到了壽哥手裡,壽哥還笑嘻嘻的同楊廷和品鑑了一番,讚道:“蜀地果然多才子,先生瞧蜀王摺子寫得恁是漂亮。”
真是讓四川人楊廷和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不過壽哥還是在閣老們的規勸下,中規中矩的下旨安撫了上折的諸藩,然後,甩手又下了道蔭封內官子侄的旨意。
一個是蔭劉瑾的侄兒談二漢錦衣衛千戶,一個是升張永的弟弟、千戶張容爲指揮僉事。
上折的藩王們險些氣歪了鼻子,這還是安撫嗎?!這是示威!
賞張永他弟那是平亂的功勞也就罷了,賞劉瑾他侄兒是爲的什麼?!——爲的抄了晉藩、代藩?!
然義憤填膺的他們還沒進行下一步舉措呢,真正的“示威”纔來了。
朝廷頒佈了《宗藩條例》,對《皇明祖訓》的宗藩政策進行了一次大規模調整。
儘管宗藩條例大部分內容基於《皇明祖訓》,但開放藩禁,甚至允許宗室科舉入仕等等政策依舊轟動天下。
對於這樣的宗藩條例,文人是十分矛盾的。
有見識的都知道宗祿已是國庫的大負擔,胡作非爲的宗藩也成了社會毒瘤,宗藩政策能改革實在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但讓宗室子弟科舉,那是搶佔文人的上升渠道!
儘管宗室子弟有學識的少之又少,但是,他們是宗室啊,地方長官敢得罪嗎,考試真的能公平嗎?
便有愣頭青的御史上折陳說此事,費盡筆墨渲染不公。
皇上卻難得親自回了一句,可要官宦子弟皆避嫌?
御史一時也啞了火。
而宗室那邊,因階層複雜,所以對宗藩條例的態度也不盡相同。
宗藩條例裡絕大部分條款都是針對將軍以下宗室的,對於親王和郡王的影響不過是少了些屬官,少了些衣冠,以及,以後多納的小老婆、非良籍的小老婆、非婚生的娃朝廷不給養了。
對於富有的親王郡王們來說,這其實不算什麼。朱家又情種稀缺,少有一定要給某個“真愛”的青樓女子上玉牒的。
至於花生、傳生的不滿,時人最講究血統,他們這類人什麼想法是沒有人會在乎的。
當然,他們中也有那能得寵的,在父祖面前撒個嬌爲自己爭取爭取爵位。
只可惜,這條本身就是皇明祖訓裡的明文規定,不過是現在查得更嚴格了。他們的父祖可不傻,就算想上書也不會就這點來上書。
對於五服之外的宗室,基本上都是擁護這一個改革的。
他們處於最底層,剋扣宗祿也是先從他們這剋扣,又有藩禁不許他們務工務農,真是要活活將人餓死。
如今開四民之業,又解除了城禁,纔是真正給了他們生機。
尤其是山東的五服外宗室,得了這消息無不高呼萬歲聖明,山東如今處處缺人,只要夠勤快,養家不成問題,致富也近在咫尺!
在郡王以下、五服之內的宗室則意見最大,宗祿被削減,宗學制度又推遲了他們拿宗祿的時間,甚至考覈不合格還可能丟了爵位,這簡直是給他們上了重枷一樣。
說什麼科舉入仕,他們中有幾個是能讀得進去書的?這條所謂出路和沒有也差不多了。
偏偏他們的地位說高並不高,沒什麼話語權,只好想盡千方百計發聲。
於是也有各種各樣的摺子遞了上來,堆滿了壽哥案頭。
在這麼個當口,又出了兩宗事,皆事關藩王,壽哥大筆一揮料理了,算是表明了朝廷態度,給宗藩指了條明路。
一樁是封地河南懷慶府的鄭王朱祐枔歿了,膝下無子,其堂弟朱祐檡請襲親王爵。
朱祐枔父親早逝,他是以世孫身份襲爵的。
這朱祐檡是第二代鄭王朱祁鍈庶四子東垣郡王的嫡長子。
關於承爵問題,皇明祖訓裡是要求:“凡王世子必以嫡長。……如嫡子有故,庶子襲封父爵,定以庶長承襲,若有越次爭襲,朦朧奏擾者,將本宗參究罰治,輔導官並同謀撥置之人,行巡按御史提問治罪。”
這一條早在正德二年時,壽哥就在整頓宗藩事務時下旨重申過。這次的宗藩條例裡也明確提了。
但規定是這麼規定的,明宗室裡旁支襲爵的情況也不是沒有,端看皇家的態度了。
往前推幾十年,一代鄭王、二代鄭王都沒少給英廟找麻煩,皇家也素來不喜鄭藩。
往前推幾年,正德二年時候鄭藩原陵郡主儀賓王縉在居母喪期間狎妓,被御史上報,壽哥重罰革職了那廝並申飭了鄭王,鄭王當時還頗爲不滿,那謝罪摺子寫得極沒誠意。
往前推一個月,劉瑾推進河南清丈時,鄭王剛過世不久,鄭王妃還以喪儀未完爲由,請朝廷暫緩清查鄭王府名下莊田。這點也被有心人用來抨擊朝廷清丈河南政策來着。
這處處給皇家添膩歪的,還想旁支襲爵?
哪怕朱祐檡早早就往朝中大把撒銀子活動了,也只得到了“不合規矩”四字答覆。
禮部拿出了弘治十三年周藩奪嫡事舉例,痛陳庶支覬覦爵位的危害。
周府庶支義寧王、平樂王因不滿庶長兄封爲世子,意欲奪爵,便誣奏庶長兄“進毒弒父”、“蒸父妾”、“與弟婦亂”等惡毒罪名,拉幫結派內鬥不休,引得周府大亂,骨肉相殘。
直到孝廟遣司禮監太監趙忠,刑部侍郎何鑑,會同鎮巡三司前往勘察,才最終真相大白,義寧王、平樂王被削爵遷至鳳陽守陵。
皇上和禮部態度如此明確,最終,鄭王無子國除。
這是一個月內,消失的第四個藩國。
另一樁,則是寧王上書,先說因自己所獻彩燈致使乾清宮走水,自家願出銀五萬兩修葺弘德殿。
然後,明確表示支持宗藩條例。
並奏,“邇者宗枝日繁多,以選用儀賓、點僉校尉爲由,巧索民財,肆其暴橫。乞降敕痛革前弊,其縱惡不改者,聽臣系治參奏。”
又將建安王覲鋉及樂安弋陽等府鎮輔國將軍等撥置害人事奏報朝廷。
這是第一個公開站出來支持宗藩條例的藩王,對此不少朝臣都讚頌不已,經過禮部尚書費宏、兵部尚書曹元等議,“寧王歷陳諸斃,可謂忠勤,宜如奏,戒敕榜諭,及許王訓飭其不法者。”
皇上悉數答允,許了寧王對宗支的司法權力,將寧王所奏報不法宗室盡皆處罰。大讚寧王爲賢王,又盛讚其子肖父,德才兼備,擬召其司香太廟。
京城裡流傳着小道消息稱,這召寧王幼子司香太廟的中旨都下了,只不過被內閣裡幾位老大人封還了。
儘管聖旨的影子都沒人見着,可依舊被傳得有鼻子有眼的,說那是——“異色龍箋,加金報賜”。
這異色龍箋乃是內府專用的公文箋紙,通常情況下只有頒發監國詔書時方用此箋!
若是這般的聖旨,皇上的意思還不明顯麼?
一時間京中人心浮動。
諸藩,尤其是曾有過司香想法的藩王,無不暗罵寧王奸猾,後悔自家沒有搶佔先機。
有這一正一反兩個例子戳在那裡,宗藩還不明白皇家態度嗎?還不明確該怎麼做嗎?
很快,榮王、興王、衡王、周王等藩王也開始上書,表示宗藩條例改得對,改得好。
興王原就在當地出資修了書院,此番又立時遵照宗藩條例建了宗學,並仿山東、松江等大族做法,建立“獎學金”制度,督促宗室子弟讀書上進。
這一做法得到皇帝讚許、朝廷表彰後,寧王也麻溜建了一所書院,更是巴結的上書請皇上賜名。
事已至此,無論諸藩滿意還是不滿意,宗藩條例都強力推行了下去,如河南、湖廣等宗藩較多宗祿負擔沉重的省份布政使司無不鬆了口氣。
如此“節流”算是爲國庫省下一大筆開銷。
光“節流”不能解決大明國庫空虛問題,還要“開源”才行。
西北在將平叛後續收尾工作料理好後,便積極開始了“開源”工作。
——寧夏馬市、大同馬市同時開放。
叢蘭升陝西布政使司左參政,沈珹升山西布政使司右參政,分別監管兩處馬市諸事。
原本被壽哥派來研究馬市的趙弘沛、李熙卻是誰也沒和馬市扯上關係。
趙弘沛升了寧夏衛指揮使,繼續寧夏的掃尾工作。
李熙這“世子”的稱呼總算名正言順了——李旻遞上去請封的摺子終於獲批。
他原有個錦衣百戶的蔭封,而今升爲指揮同知,調到澤州,協同蔡誦將山西武學立起來。
李熙真是歡喜得不行,雖然武學比不得馬市油水大,但傻子都知道山西武學纔是皇上的心尖子。
能被派去武學,說明他也算進了皇上“心腹”的圈子了,以後前程可期,如何會不歡喜。
他立時打點了大批禮物各處答謝,送往京中的自不必提,除了送往陝西給趙弘沛、張永、楊一清之外,還有不薄的一份送往山東給沈瑞。
還特地是讓田豐尋人走順風標行的路子送去。
田豐接了這差事不由樂了,好嘛,最近手邊兒都是給沈二爺送禮的活計。
李熙之外,趙弘沛也着人送了東西來要捎給沈瑞。
沈珹那邊更是派了沈?再跑一次山東,這次可不是輕車簡從快馬加鞭了,而是實打實拉着十幾車山西“特產”過去,也尋田豐來找標行的人護送。
當然沈珹不會打着“答謝”旗號,而是表示,算着日子,沈瑞的孩子也該出世了,沈珹這做伯父的總要給小侄兒洗三禮吧。
田豐自己也早準備好了要給主母的藥材、和小主人玩物,便將這幾分差事併到一起,調撥了大批得力的鏢師趟子手去辦。
他蛇信子出身,現下又吃標行這碗飯,早就得了風聲,河南最近鬧災荒,地面上不甚太平。
車隊雖走河北入山東,且順風標行的買賣綠林中總要賣幾分面子,但這趟到底是給主家的東西,一切都要穩妥起見。
好在一路無話,車隊平平安安進了濟南府,然而卻並沒有見着沈瑞。
沈瑞,被皇上下旨招進京述職了。
*
聖旨到山東時,正是中秋前夕。
隨着聖旨一併到山東的,還有兩個年邁的宮人,據說是宮裡婦人科手藝最好的姑姑。
本來楊恬產期臨近,沈瑞哪兒都不想去的,倘使只是聖旨來了,沈瑞或可上折給壽哥求個情,待孩子落地再快馬加鞭趕赴京城。
可皇上把接生嬤嬤都派來了,便是表示他曉得沈家情況,但京中情況更爲緊急,需要他沈瑞立刻進京。
沈瑞是不去也不行了。
然,什麼事會這樣緊急?
沈瑞腦子裡只轉着一件事,前世歷史上,張永回京後劉瑾便鋃鐺入獄徹底倒臺。
而現下,張永已經押着安化庶人在回京的路上了。
莫非,壽哥要清算劉瑾了?
可,不該是這個時候啊……
壽哥先前不動劉瑾,是因爲劉瑾還是一把好使的快刀,這不,就將晉藩、代藩整個兒剜出來了。
壽哥還給了劉瑾兄長厚葬、侄子蔭封的體面,顯然是以酬其功。
若是此時諸藩鬧將起來,便順勢將劉瑾推出去當替罪羊也就罷了。但諸藩分明已被按下來了,也沒有人攀咬劉瑾,怎的就要動劉瑾?
還有,清丈河南……
前不久朝廷下旨,調山東右布政使馬炳然爲河南左布政使,不少人認爲皇上此舉是在給沈瑞騰地方呢,就如當初調走沈理一般。
蓋因在宗藩條例頒佈時候,沈瑞沈珹兄弟首倡宗藩政策改革,朝野盡知。而後沈珹順利升官,大家都覺得沈瑞升官也不遠了。不知多少人羨慕嫉妒沈瑞這般官運亨通。
但實際上,馬炳然原就是河南右參政,對河南情況再清楚不過,在山東這些年又分管過清丈田畝……
沈瑞與謝先生都認爲,此番調動,乃是爲了之後的河南清丈。
清丈河南在即,這種時候卻收拾了主推這項政策的劉瑾,必然產生極大影響,尤其是河南籍官員本身就在拼命反對這件事……
一時間思緒紛亂,沈瑞怎麼分析怎麼覺得不該是收拾劉瑾的時候。
他不止一次告訴自己,如今已與前世歷史完全不同了。
但仍直覺這次劉瑾要倒了。
他又沒辦法同謝先生商量這事兒,他沒法給謝先生一個合理的解釋爲什麼他就一定認爲皇上會在這種時候清算劉瑾。
其實,即使當真是清算劉瑾,沈瑞也不想蹚這趟渾水,誠然劉瑾倒下乃他所願,但清算閹黨後留下大片空位,那又將是一場朝堂混戰。
沈瑞如今的身份,在地方上也就罷了,丟在朝中根本不夠看的,他既搶不到什麼位置,他夾帶裡也沒有什麼適合的人物。
他相中的幾乎都同他一樣,屬實幹之人,造福地方纔是正經,在朝堂上週旋扯皮實在是極大的浪費。
但無論怎樣想,總歸是要進京的。
回到後宅,看着挺着大肚子的媳婦,沈瑞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楊恬早得了報信,連他出門的行李都開始打點起來,因笑道:“陛下相招,必是要事,你只管去便是,家裡還有母親,還有姐姐和陸嫂子呢!”
這說的是何氏與陸二十七郎妻子張青柏,這些年相處下來,她們早已親如姐妹一般。
楊恬月份大了,徐氏年事已高,何氏再次以徐氏義女名義代爲理家,打理得井井有條,處處妥帖。
有何氏照顧家裡,沈瑞確實算是放心。
他只是擔心楊恬身體。
雖然這幾年在山東楊恬將養的不錯,喘症很少發作了,但這個夏天干燥少雨,格外炎熱,孕後期的她不可避免的再次出現胸悶氣短的症狀。
因本就是裹足,浮腫讓她站立行走都越發艱難,但爲了順利生產,每天她都要咬牙在院子裡走上幾圈。
這個把月,是她最難的一段時間。
沈瑞即便每日裡公務纏身,很難能陪伴楊恬,但總覺的只要在她身邊,便能爲她“穩定軍心”。
沈瑞緊緊攥着她微微腫脹的小手,很快被她回握,然後手被扯着放到了高高隆起的肚腹上。
現在是孩子的活躍期,很快,一個小小的鼓包就骨碌碌滑過肚皮,異常有力的頂着肚皮上父母的雙手。
楊恬揚起笑臉,她兩頰起了一層妊娠斑,因怕脂粉對孩兒不好,便一直素着臉也不用粉遮掩,這本該讓她的容貌大打折扣的,然她的笑容格外溫暖,還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沈瑞原聽說孕婦多易憂鬱感傷,還一度十分擔心原就敏感的楊恬,想了好些開導她的話。
結果,這些話一句也沒用上。
確診滑脈之後,楊恬好似有子萬事足,心情總是十分好,總是笑眯眯的。
她骨子裡那股堅韌勁兒也完全顯現出來,孕吐、浮腫、抽筋、氣短、心悸……孕期再怎麼難受她也沒抱怨過一句,就這麼笑着接受了孩子帶給她的一切磨難,甘之如飴。
“便是你在這兒,也不過是產房外等着罷了,也用不上你什麼,我身邊兒這麼多人呢,還有甚可擔心的?”楊恬笑道。
沒有孩子的時候,她是一直焦慮的,因爲他待她這樣好,婆婆亦待她如親女,她便是無子,他身邊也始終沒有添人,他們始終都在寬慰她。
她如何忍心拖累這麼好的他無後,更不忍讓本就是要來嗣子的婆婆斷了香火。
幸而上天垂憐,讓她有妊,那一瞬間,所有的焦慮都消失了。尤其後來從大夫到周圍有經驗的婦人都說她懷的是個兒子時,她就徹底踏實下來。
如今不過是臨產時夫君不在身邊,那有怎樣,她堅信,老天爺既然給了他們這個孩子,必定會讓她順順利利生下來,健健康康長起來!
沈瑞終是扯了扯嘴角,攏住她雙手,低聲道:“想來皇上是招我商量山西的事,快則半月,多則一月……”
楊恬一笑,道:“山西事情千頭萬緒,哪兒能那麼快就放你回來,便是孩兒百日時回來又又何妨,總不會週歲纔回來罷!”
沈瑞見她眼中雖有不捨,卻並無懼怕,便也放下心來,因笑道:“我又不是去打仗,哪裡用得着一年纔回來!”
小夫妻說笑了一陣,沈瑞安頓了楊恬歇着,自己去見母親徐氏。
有些話,同謝先生沒法講,但同徐氏,沈瑞便合盤托出自己看法。
徐氏也是歷經三朝看盡朝局變換的,她沉吟片刻,道:“若真應了你的猜測,皇上要拔除那閹黨,此時調你回去,是真真當你是‘自己人’了。”
沈瑞也不無感慨,因道:“兒子省得,兒子並無怨懟之心。只是兒子願爲皇上盡忠,卻不想攪進之後的紛爭裡。”
“母親,”他語氣低沉,又堅定道,“這幾年,我在地方上,做了這許多事,越發覺得這樣纔是對的,纔是好的。
“爲百姓們做點子實事,看着他們吃飽穿暖,我是打心眼裡高興。
“百姓富裕起來了,地方富裕就起來了,有了富裕的地方纔有更多稅銀到中央,我大明才能富裕起來。這纔是真正爲大明好!”
他更喜歡在地方上的自有自在,雖然地方上也不是沒有黨派之爭,官員、官紳之間一樣勾心鬥角,但是比起朝堂,真是要清爽太多了。
徐氏看着兒子,臉上緩緩綻出笑容來,“這回,就先當個皇上的‘自己人’吧,萬事都聽皇上的吩咐。待事情了結,你願爲皇上牧守一方,只管同皇上提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