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端午太液池龍舟競渡後,又有中元萬民放河燈,中秋千舸湖心賞月,如今的西苑已是京中最受歡迎的去處。
節日大型活動不必說,尋常日子裡也是遊客絡繹不絕。
除開園林之美、百獸園之奇外,太液池水面極寬,水傀儡、水鞦韆、踏混木、弄潮等諸般水上嬉戲都施展得開,極是吸引人。
現下別說西苑景區裡的商鋪千金難求,就是西苑周圍大小時雍坊的商鋪租金也都跟着翻了倍。
隨後,朝廷針對西苑這一現象頒佈了一項所謂“景區”徵稅法令,對西苑周邊地區商稅徵收要高出正常兩到三倍。
朝中不少官員都在西苑有了鋪面,本身自是牴觸加稅的,便有御史上摺子大義凜然說什麼不宜橫徵暴斂之類的話。
但不知爲何,閣老焦芳和司禮監掌印劉瑾對徵稅態度堅決。
百官都知劉公公最近正在立威,想來這是新途徑。
而焦閣老嘛,嗯,聽說他兒子要參加明歲會試,只怕這會兒是要在御前好好表現的。
畏於二人權勢,朝中還是漸漸沒了反對聲音,這加稅令得以順利通過。
其實西苑的店鋪本身就獲利豐厚,且西苑的管理日趨完善,有專門的巡丁日常巡邏,小偷小摸的不多,專門訛詐的地痞流氓則完全絕跡,可以說經營環境非常不錯,總體算下來,商戶還是比旁處多賺得多,便並不牴觸這略高的稅收了。
如此一來,國庫就有了不小一筆進賬。
而自從張皇親家端午開了個捐軍費的頭兒,之後中元、中秋,周皇親、王皇親乃至新貴夏皇親、沈皇親、吳皇親家紛紛開始藉由競技彩頭捐銀子出來,文武百官也只得跟風。於是軍費也好,賑災也罷,這捐款總歸是用在“刀刃”上了。
國庫更不似正德初年那樣捉襟見肘了。
小皇帝便越發滿意開發西苑這個主意。秋闈後見沈瑞中瞭解元,他也是心中歡喜,在西苑非開放日約了沈瑞湖風樓相見,連連誇沈瑞是殖貨能手,又笑問沈瑞要什麼賞賜。
沈瑞笑道:“皇上賜了‘浣溪沙’三塊寶地,瑞已領了浩蕩天恩,不敢妄求了。”
壽哥哈哈大笑,又戳着沈瑞道:“這回的浣溪沙可比翰林院旁邊的破爛地方強上許多,倒更顯出你這殖貨的能耐來,依朕說,翰林院旁邊的也該改一改了。”
卻是當初沈瑞想在西苑要一處茶樓鋪面,建個浣溪沙茶樓分號,壽哥極大方,擡擡手就許了三處爲皇店留的鋪面——要知道皇店所留位置都是風景最佳、客流量最大之處,也是“商”家必爭之地。
雖是天大的臉面,可沈瑞卻並沒有直接謝恩領了,倒是將兩位叔父沈洲沈潤都請來相看。
二老爺沈洲倒還罷了,三老爺沈潤因擅書畫一道,眼光獨到,果不其然這三處店面只有一處入了他法眼,卻還覺得若是有人忒多,只怕太過吵鬧了。
三老爺一乘青油小車來回走了幾遍西苑,最終又選了兩處地方,因略顯偏僻,尋常遊客少有經過,但真是一草一木皆宜入畫的。
這兩處還各有千秋,三老爺一時也難以抉擇到底選址在哪一處好。
倒是二老爺大爲稱讚,便即拍板定下,連帶三老爺看中的皇店在內,共開三家浣溪沙分號。
沈瑞一面笑稱好地方不能一次性佔盡了,但看三處所離甚遠,從經營角度上講還是可以的。
浣溪沙本就是走的平民路線,爲了照顧那些京城居大不易的翰林們,西苑開了分店也並沒有“提價”,但裝潢上提升卻不止一星半點。
三家店整體裝修都是二老爺和三老爺商量着來的,沈瑞只簡單提了兩條“前世”的經驗。
新的浣溪沙分店只在一樓設少部分散座,二樓以上皆是雅間,爲的就是給茶客一個獨立空間,互不干擾。
雅間又有觀海聽濤、翰墨丹青等主題,前者爲純粹的賞景,室內置有舒適的竹榻;後者則備有長案及筆墨顏料,茶客若有雅興隨時可以揮毫潑墨,且店內還收字畫,無論是否名家,只要是佳作,都有潤筆之資奉上。
茶館大掌櫃請的是積年的書畫鋪子掌櫃,對書畫有相當的鑑賞能力,能與客人攀談而不會讓人厭煩,就連茶博士和店夥計都是讀書識字的,絲毫不顯油膩市儈。
配茶的點心因爲便宜,是不可能多麼精緻的,但都是用心做得乾淨,味道也算上佳。茶具碟碗更是雖不金貴卻古樸大氣,與整體風格相符。
本身浣溪沙因在翰林院旁邊,就有一定名聲,如今這樣的環境下,收費卻一如既往的低廉,立時贏得了好口碑,成爲清流最喜所在。
沈瑞此刻聽了壽哥的調侃,不由笑道:“城裡地方沒法大動,總不能推了重建,且那一片也沒什麼風景,建了也沒甚用。”
壽哥哈哈一笑,指着沈瑞叫奸猾,道:“聽這話音兒,倒是還想問朕要一處西苑地方?”
沈瑞忙道不敢,卻又笑道:“聖明無過於皇上!我是有個旁的想頭,西苑既有個百獸園,還當有個‘萬卷閣’纔好相配。”
壽哥對讀書可是興趣缺缺,耷拉了嘴角道:“你這還沒進翰林院,就要行翰林事了。”
沈瑞不由失笑,忙又解釋道:“皇上明鑑,我卻不是想多修經史典籍,是見了松江府來信說今歲試驗田有所獲,而織廠在重賞琢磨出新式織機的織工後,織工們也是越發賣力了,還有人總結出織布出活兒多的技巧來。我便想着,許多技術能推廣全國,爲更多百姓謀福祉方好。”
聽得是試驗田,壽哥倒是多少提起些興趣來,因道:“是極,夏家倒是也種了試驗田,卻是收成平平,不如松江多矣。松江若是有什麼好法子,寫札子呈來瞧瞧。”
沈瑞便笑道:“皇上您瞧,您也是覺得當寫下來罷,我也是想着,單靠口口相傳,實是麻煩,又容易出錯,不若寫在紙上。我家恰有兩間書坊,想將這些成果整理出來,刊印成冊。”
壽哥哈了一聲,揚眉道:“你還要著《齊民要術》《農桑輯要》不成?”
沈瑞倒是擺正了嚴肅表情:“不敢,瑞沒那等本事,只是想着這樣的好經驗該當留下來,推廣開來。而且不光這務農的法子,有些積年老農口中的俗語俚語也都含着種田的法門,我想這些經驗都寫成個小冊子,就用老百姓都懂的白話,寫成打油詩順口溜,百姓背得熟,流傳得廣,受益纔多。”
“除開農事外,還如織機,如何造,如何改進;如馬車驢車,如何改造才省畜力;又如冶煉,如鍛造,如陶埏……”沈瑞盯着若有所思的壽哥,道:“我想出一些,推廣技藝的書,也是教化百姓。百姓富足了,安居樂業,朝廷也就富足了。”
《天工開物》於崇禎年間方問世,沈瑞真心希望能推動一把,提早將一些技術推廣開來。
壽哥不置可否的唔了一聲。
沈瑞卻忽然轉換了話題,道:“開封金明池原是宋時爲內習水戰而建……”
一句話未說完,壽哥眼睛就亮了起來,笑意盈盈看着沈瑞。
沈瑞也露出笑臉來,道:“如今山東、松江都開始造船,我也想着,這造船的一些工藝也可刻印出來,不爲推廣,卻可留存,在新建船廠時拿出,豈不要比老師傅帶新徒弟省力得多?”
壽哥翻了翻眼睛,撇嘴道:“說了半天,還是在想着你的印書坊,你的‘萬卷閣’。”
“皇上如此喜歡水戲,難道便不想在太液池上再現《金明池奪標圖》麼?”沈瑞微笑直視他道。
壽哥眯了眯眼睛,練水師確實也是他所好。而且,也具有現實意義。
最近,寧藩又有些不安分起來。
年初收拾宗室,寧藩卻上本請賜與樂工,之後,幾乎每個月都能收到來自江西的奏摺,又是奏請妾方氏徐氏封號,又請封生母爲妃(他是庶出),請頒賜廟祀禮樂,祖寧靖王葬地不吉乞遷葬,請封其庶祖母胡氏……
簡直是無所事事的胡鬧。
到了十月,寧藩竟上本說如今在修孝廟實錄,希望把他孝順懂禮等美行錄入史館。
至於他的美行嘛,什麼曾爲病中的父親親嘗湯藥啦,什麼捐百金助修白鹿書院啦,禁官校侵漁小民啦,與輔臣講論書史啦,以及……不近倡優啦……
壽哥拿到這奏摺時,是一邊兒看一邊兒樂,順便“呸”上幾聲,罵上兩句胡說八道。
宗室中厚顏無恥之輩尤多,但,必以此人爲最。
壽哥笑罷,也不免好奇起來,實在想看看寧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封活人的事兒就別想了,朝廷沒銀子幫你養小妾;封死人也別想了,你是庶出就別想着變嫡出。寫進孝廟的實錄,白日做夢吧?!
壽哥大爲不滿,連呸了幾聲,口中直道“你也配!”。
挑挑揀揀的,最終壽哥捏鼻子送了幾個樂工給寧王,當然,其中也讓錦衣衛摻了釘子進去。
然後,最近一封來自寧藩的奏疏就是,王府缺人吶,請皇上賜還王府護衛。
摺子都是明着遞上來的,內閣首輔李東陽次輔王華,詹事楊廷和以及御馬監掌印太監張永都第一時間趕來面聖,張口都是寧藩此舉故佈疑陣,所謀者大,請聖上謹慎。
他們都是知道當初松江倭亂內幕的。
尤其張永,非但作爲欽差細查了此事,更是在之後奉旨以剿匪爲名,滅了寧藩養在太湖的匪幫。
壽哥似是並沒有放在心上,漫不經心道什麼:“區區幾百侍衛算得什麼,他既想要試探,那就給他,看他還待怎樣。”
任憑三位文臣說破了嘴皮子,壽哥都是這一句“朕自有考量”,便打發了他們。
只有張永跪在他腳邊不肯走,抱着萬歲的大腿,聲淚俱下,幾乎哀嚎着請主子三思:“狼子野心,今日許他三百,明日不知道是三千、三萬我兒郎戰死沙場。”
看着這樣的張永,壽哥心底也涌起淡淡的感傷來,然半晌,他仍是拍了拍張永的肩膀,低聲道:“大伴,你心意朕知曉,你的憂心也不無道理,然……”他的神情陰冷起來,卻終只是道,“朕有朕的考量,大伴,你好好練兵,他日,朕想用你在九邊,而不是南邊。”
張永聽了這話就如打了雞血一般,連連宣誓,這才鬆手去了。
壽哥扭頭看向窗外,已是冬日,草木衰敗,水面雖沒結凍,卻也顯得分外黯淡。
望着西苑太液池一片死寂的湖面良久,壽哥扯了扯嘴角,道:“金明池奪標圖麼……甚好。”
他轉過頭來瞧着沈瑞,道:“回頭我便與張永說說。他在南邊兒管過水戰,這事兒便就由他來管。”
沈瑞躬身行禮道:“皇上聖明。”
壽哥擺擺手,轉而嘿嘿一笑,道,“罷了,你先想好了那萬卷閣的章程,寫了札子上來。萬卷閣,嘿嘿,聽着是合了內閣那羣老儒生的心意了。只是若他們知道你這裡頭還摻了私貨,做甚匠人書,乃至船工,嘿嘿……”
沈瑞攤了攤手道:“萬卷閣若真能立起,就請許尋常百姓持戶帖或路引入閣觀書,就如百姓可入百獸園一般,只不過百獸園收票錢,萬卷閣卻是免費的,想來,教化百姓、勸人向善、爲讀書人謀福利……這個,這個,諸位老大人不會爲難小子罷。”
壽哥拍着桌子哈哈大笑,道:“說的有理,那就看看老先生們怎樣說了。”
他又瞧了瞧太液池,咂咂嘴道:“這時節最是無趣,若是上凍了,倒可作冰戲,那年的冰壺……”
一時間又陷入了回憶,想起往昔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
沈瑞也怔忡了片刻。
半晌,壽哥才笑了笑,道:“改日約了你和何泰之一道來玩。只是朕還得想着提前知會他,免得他又貪嘴壞了肚子來不了。”
卻是前日沈家又有族人上京,何泰之自放榜之後這高興勁兒就一直沒過去,待客時不免貪杯,半夜醒來吐了一回,倒餓了,也不知尋摸了什麼吃下,卻是吃壞了肚子,已是腹瀉兩日,走路腿都發軟,是以今日沒法跟來西苑。
何泰之自來了京中後也見了壽哥兩回,知道了壽哥身份。可他生性灑脫,又還是少年心性,見壽哥一如往昔的親切,沈瑞對壽哥態度也沒太大變化,便就也大大方方如往昔一般玩鬧,絲毫沒有畏手畏腳,這樣一來更得了壽哥喜歡。
知道何泰之不肯明歲考會試準備再學三年時,壽哥還有些失望,又戲稱要將何學士調入京中,好讓何泰之回京讀書,也好日日相見。
“那您提早告訴了我,我便好好看住他那張貪吃的嘴。”沈瑞也笑應一聲,又無奈道:“只是也只他能陪您玩上一陣子冰壺了,恕瑞要備考明歲春闈……”
壽哥斜眼瞪他一眼,仍是揮揮手道:“好生備考。”又繃不住一笑,調侃道:“你若是不中,舉人也可捐官,你便去工部吧,正好將你這一肚子點子使出來。”
沈瑞苦着一張臉道:“若是明歲不中,只好三年後再考了。”
壽哥大大的白眼甩過去,道:“還等甚三年!趕緊給朕考中了,朕還要大用你。”
*
每到三年一度的掄才大典時,京城總會熱鬧非凡。
那些路途近的如山西山東河南的舉子,或可在家過了年方啓程,道遠的那些生恐遇雪耽擱行路,便是早早就進京了。
還有如祝允明家一般的,得知西苑開放,在說書人口中聽得那西苑猶如仙境,又思及宋人筆記中金明池的盛況,不免心嚮往之,便是提前進京遊覽一番。
於是,本因入冬後景色欠佳而漸漸冷清下來的西苑,在十一月之後,又迎來一波客流高峰。
總店開在翰林院旁邊的浣溪沙,本就多是翰林清流光顧,因着口碑發酵,如今西苑浣溪沙分店連各同鄉會館的小夥計都知道了,自然也就成了舉子們往西苑看風景後光顧的首選。
而除了祝允明一家外,這次進京的沈氏族人也對浣溪沙極爲喜愛。
這次進京趕考的族人委實不少,有幾位族叔屢試不第,原已是絕了念頭的,想着入京花費不小,不若留着銀子與兒孫再考。
然去歲賀家倒了之後,沈家接收了不少賀家產業,族長五房並不貪下,反倒是廣置祭田學田,又與衆族人都分了分,這幾位族叔家裡便也很是過得去了。
且族中又立了新的規矩,中秀才、中舉人分別獎勵田畝、產業若干,並自族中出筆墨銀子。若是中舉後要進京趕考,一應花銷也是族中出大頭,個人出小頭。
幾位族叔便就也重燃了再下場的心思。
且自小沈狀元沈瑾回鄉守孝後,每日裡都要往族學中授課,不光小學生們進益極快,他們這些老儒生也受益良多。
今次沈家六房旁支又有一子弟名喚沈玳的中了舉,他已是三十出頭,多年文章積累下來,又得了沈瑾點撥,這次方中了。
沈瑛沈瑾研究了一番他的文章,覺得可以春闈一試,便由族長沈琦請了那幾位老舉人族叔來,以託付晚輩的名義,請他們伴沈玳入京。
實則沈玳雖沒去過京城,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何須長輩相伴,不過是給族叔們個再考的由頭。
幾位族叔既不愁了銀錢,又有了面子,且聽聞京中西苑盛名,便都滿口應下,還有帶了兒孫一併進京,想着便是不能及第,帶兒孫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又有聽了二房好客且在招攬族人的,知道沈漁、沈琛如今都是發達了,也不免動了心,也跟着一起上京了,因而此次隊伍格外龐大。
有“松江才子”美譽以畫聞名的沈玥也在其中,他也是趕考來的,上次,他與祝允明齊齊落榜。他倒沒帶兒子來,卻是族兄弟七房的沈琴、八房的沈寶、。
沈琴沈寶先前都守着八老太爺的孝,去年出孝後,沈琴倒是一鼓作氣過了府試,成了秀才,只是今歲秋闈未中。他知道自家水平,也不氣餒。
沈琴當年曾拜在三老爺沈潤門下,聽說二老爺沈洲如今在坐館教書,所教學生都得了不錯的成績,便與父親商量想進京讀書試試。
而沈寶素來精鑽書法,於學業上不成,自然依舊沒過童子試。不過他於學業上也是不大上心的。因與沈琴交好,他聽聞沈琴要上京,又知道老師祝允明已進京趕考了,便也十分想進京來看看。
只是在八房六個兒子裡,沈寶行四,素來不受重視,又沒讀書天分,雖沈流如今監管族產,族中給他的分紅不少,但架不住原先底子薄,家中子孫又太多,長子次子又都已成家有了下一代,這日子過得也沒寬裕到隨便拿出百十兩銀子讓個兒子進京玩耍的地步。
沈琴心下憐惜好友,便想了主意,勸沈寶道:“流大伯如今是族中的事絆住腳,不再想赴京趕考了,但你們這些兄弟要想讀書,他是斷然捨不得讓你們不讀的,你便也同我一般進京讀書可好,二房叔伯們爲人你還不知?潤三叔也是極喜歡你的。況且還有瑞哥兒。”
沈寶嘆氣道:“我這般再怎麼讀也是不成的。何苦費家裡的銀子。我也想着索性不讀了,謀份差事,我也是快及冠的人了,總不好一直靠着家裡供給。”
他一筆字如今在松江府也是小有名氣,他還想着是不是日後開個書畫鋪子,寫寫畫畫倒也愜意。
沈琴皺了皺眉,想了想又道:“我說句實話,你別嗔我多事,咱們這樣的在松江,不過是略分得些許薄田,便是往族學裡教書怕也是不收的(沈家族學啓蒙的先生都是秀才出身,多是老一輩的舉人來教生員。)你家中兄弟還多,不若同流大伯說了,進京謀個差事如何,大家都說二房現在在邀族人上京呢。”
沈寶一愣之下,囁嚅道:“可是我什麼也不會。”
沈琴笑道:“你可是比我還實心了。你道二房都要尋漣四叔那樣擅經營的人麼?漣四叔那樣的又有幾個!我那日聽得幾位族叔與瑛大哥談了,那話裡的意思,大抵就是還是族人信得過,請族人過去幫忙坐鎮就是了。你姓沈,就足夠了。”
沈寶笑着搖頭道:“還說我比你實心,到底是你實心!真當只有個沈姓就夠了?沒得拖累了瑞哥。”
沈琴道:“瑞哥兒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還有潤三叔呢。無論如何,你如今隨我去一趟吧,便是不行,再回來就是。你不也想見見祝先生和潤三叔?”
一番話說得沈寶動了心,沈琴又仗義往五房求了情,沈瑛沈琦原就喜他們穩重,且如今沈流在管族產時也委實得力,便應了族中幫襯銀兩,並說服沈流讓沈寶上京。
距離上次同衆少年一起隨二房上京已是隔了多年,再次踏入二房大門,沈琴沈寶也是感慨萬千,尤其當年同行的少年,沈珏已故,沈珠判了刑流放千里,沈琳也被九太爺挾持着陪沈琭流放去了……
沈瑞與他們重聚於二房,也是心下感慨。
再看沈琴變化不大,只是長高了不少,已是成熟穩重的樣子了。
沈寶也不復當初胖墩墩的模樣,整個人消瘦下去,雖算不上俊美,卻也清秀帶了書卷氣。
沈瑞在與沈琴私下談過後才知道這沈寶“變俊”背後的心酸。
沈寶在家本就不受寵,因書法上有天賦,得了八老太爺庇佑。
當初從京中回去,二房送了不少衣物,沈琴是母親好說好量的就大方的拿出東西勻給兄弟姊妹,沈寶卻是被母親翻檢行李把東西搜刮了去。
八老太爺不滿流大太太所爲,替沈寶出頭將東西討了回來,但這樣一出到底傷了母子情分,連帶着同母幾個嫡出兄弟,對於沈寶都有了埋怨。
八老太爺在時還好,沈寶只隨着曾祖父習字,心無旁騖。待倭亂時八老太爺故去後,沈寶在家裡的日子也艱難了起來。
沒有人虐待他,卻也沒有人關心他。
他本就爲八老太爺的故去而哀損過度,實打實的爲老太爺茹素守孝,在家中又不如意,自然日漸消瘦了下去。
三老爺見了沈琴沈寶也歡喜,再攤開紙讓沈寶書上兩筆,見沈寶的字越發大氣,不由更高興了。
祝允明這些年也與沈寶有過通信,沈寶也將字寄與老師,求得指點。只是八老太爺故去後,沈寶再尋人送信也不便利,兩人的聯繫才少了些。
如今已有快一年不曾見過沈寶的字,今日一見祝允明也連連點頭。
得了兩位名家認可,沈寶的精氣神方迴歸己身,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
沈瑞也憐其不易,且沈寶這筆字也能幫他大忙,無論浣溪沙茶樓還是印書坊都有他用武之地。
因此年前這一個月,只要是西苑開放,沈瑞便會帶着沈寶等一衆人往西苑浣溪沙茶樓去。
沈寶一到浣溪沙就喜歡了這裡,同三老爺並祝允明對牆上游客所留的字畫點評一番,遇到好的再臨上幾筆,真個不亦樂乎。
不過所有人中最迷西苑的還屬沈玥,他最善丹青,來過一次西苑就被風景所迷,哪怕此時已經是深冬,尋常人都覺沒甚景好賞,沈玥卻道枝繁葉茂有枝繁葉茂的美,枯枝落葉有枯枝落葉的美,他是走走停停,百畫不膩,一石一亭都能畫上半日,恨不得住在西苑纔好。
轉眼就到了年根底下,臘月二十是年前最後一次開放西苑,而且因爲要籌備燈節,臨時決定這次關閉後直至正月十五纔會再次開放西苑。
近日連續下了兩天的大雪,二十白晌方放晴,雪後的西苑銀裝素裹宛如仙境一般,這一日遊客也就格外多。
而浣溪沙樓上這會兒不僅有沈家人,沈瑞也將楊慎、李延清等人一併請了來,作爲年前小聚。
浣溪沙雖不提供酒菜,卻也不禁外食,許多前來觀景的舉子便是攜了酒菜過來,就着美酒賞着美景,不少人詩興大發,開始吟詩作對起來。
樓上一時吵雜起來,各地方言皆有,雖有雅間槅門,但才子們多喜熱鬧,一時鬥起詩來,便將一間間雅間大門洞開,與樓下散座也沒甚不同了。
楊慎出去走了一圈,瞧見了蜀中熟人,不免應酬一番。幾個熟人知道楊慎素有詩才,便起鬨讓他作詩。
盛情難卻,楊慎便笑應着,略一沉吟,隨口吟出幾句應景。
這邊川人鬨然叫好,對面恰是福建會館的幾位舉子,那幾個閩人也是擊掌喝彩,又推了一個人出來鬥詩。
但見那竟是個少年,身量不高,頗爲纖細,再看相貌,竟是俊美異常。
說起來,楊慎、沈瑞、李延清相貌都是上佳,尤其楊慎,也堪稱美男子,但是比起眼前這個少年來,都遜色了許多。
這少年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臉上猶有稚氣,可張開口一首詩卻是豪放派,頗爲大氣。
衆人不免起了愛才結交之心,幾個川人都是三四十歲年紀,楊慎在他們中都算是小的。幾人便笑道:“公子小小年紀便已中舉,真是後生可畏,我等老朽矣。”
那邊閩人聽得同鄉被贊,也與有榮焉,其中一人操着鄉音濃重的官話道:“賓仲可不是凡人,他五歲便能作詩,弘治十三年年方十一就中了秀才,十二就是舉人!且是鄉試第三名經魁!若非家中不許他太早下場,他早已是進士了。”
衆人不免又一陣感嘆,雖有古時甘羅十二爲相,但到底都是古人,身邊十幾歲中秀才的都被叫成神童了,更何況這位十三就是舉人,且是鄉試第三名的!
衆人便不由紛紛道:“果然少年俊彥,吾輩不及多矣。”又有人道:“如此奇才,明歲不說狀元及第,也必是一甲有名。”
一時周圍人也應和起來,誇讚不停。
算着年紀,這位也是十八了,算不得少年,只是看着面嫩,不免還被人稱爲少年。
那表字賓仲的舉子初時還連連拱手以示謙遜,後聽得有人提及一甲,他臉上卻微微變色,沒作聲。
倒是他身邊另一二十四五歲的青年黑着一張臉,不知用閩語說了句什麼。
衆閩人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一時安靜下來。
旁人卻是聽不懂的,見那青年一臉憤憤然,衆閩人又不言語,不免好奇。又有脾氣大的以爲那青年罵人,怒目頂了一句,叫人把話說明白些。
那青年人原就肚子裡有火,便朗聲道:“說什麼一甲,這一科裡不知道多少衙內,如何還輪得到我等!便是再學富五車又怎敵那有個好爹的!”
衆人一時譁然,那賓仲拉了拉同鄉的袖子,用閩語小聲說了兩句。
那青年反而甩開他的手,聲音更高,憤憤然道:“首輔李東陽的弟子、詹事楊廷和的公子楊慎,次輔王華的徒孫、前刑部尚書的公子沈瑞,閣老焦芳的公子焦黃中、兵部尚書劉宇的公子劉仁、工部尚書李鐩的公子李延清……”
他冷笑着,大聲道:“有這些人在,哪裡還有三鼎甲的位置?!”
楊慎與沈瑞、李延清交換了個眼神,神色都嚴肅起來。
沈瑞已錯開身,向身後的長隨張成林低聲吩咐道:“去查查這幾個人。”張成林領命悄沒聲去了。
一個鄉音如此濃重的福建舉子不會是在京中呆過許多時的,而若是才上京不久,是通過什麼渠道知道了這麼許多朝中大員子侄參加今科會試的?
而他選擇在年節這個時候,在西苑舉子們集聚之地說這番話,又是什麼心思?
這件事是針對沈家的可能性幾乎爲零,沈家如今可沒有值得人圖謀的地方,但在浣溪沙茶樓上說了這番話,又指出了沈瑞,沈家也已是被捲進去了。
楊慎微一思量,便向前一步走了出去,拱手爲禮,道:“這位仁兄請了,不知兄臺可認得你口中那幾位部堂公子,可讀過他們的詩書文章?”
那青年愣了愣神,又冷笑道:“不曾,那又怎樣?”
他見楊慎衣着尋常,並不像是高官子弟,便嘲諷道:“怎的,難道我說得不對,又或是說着仁兄你的痛處了不成?你也有親族爲高官受了他們好處不成?仁兄你有何見教?!”
楊慎冷冷道:“你既不認得他們,又不曾讀過他們的文章,怎知他們不學無術只靠祖蔭?歷來只聽過詩禮簪纓之族,從未聽過哪朝哪代不許宦官子弟科舉入仕的。會試都還沒開始,你便先就給他們扣了頂舞弊的帽子!仁兄若覺得官宦子弟乃至只要家中親戚有爲官的,就都不要科舉纔是公正,那他日仁兄金榜題名後,不若讓家中子孫親族都不要再讀書了,免得一入科舉便被說是因仁兄爲官之故!”
衆人初時聽那福建舉子說出這許多朝廷大員來,頓時譁然,無不覺得必有舞弊事。
在場舉子們最關心莫過於明歲春闈,雖然許多人能榜上提名已是三生有幸,根本沒想過三鼎甲,高官子弟就是佔了三鼎甲與他們也沒幹系,且每科取士總有三百多人,京中高官子弟又有多少,是影響不了他們什麼的。
但學子原就是易衝動的羣體,又是關礙終身的大事,只要有人點火,自然立時就着。
然這會兒聽了楊慎的話,大部分都冷靜下來了——蓋因,絕大部分人,家中親長都是有官身的。
在這樣一個時代,沒有點兒家底想供出個讀書人實在是太難了,別說請先生的束脩,就是尋常筆墨紙硯就是一大筆開銷。
真正意義上的寒門學子魚躍龍門的實在少之又少。
而在這時節能跑來西苑遊玩的還能進茶樓消費的,十個裡九個是家境殷實,這樣的人家,或多或少的總有些親朋是做官的。
楊慎說了末了那句讓那位福建舉子高中後子孫莫讀書的話,也引來了一羣“官宦之後”舉子們的笑聲。
開始有人站在官宦子弟這邊,嘲諷那福建舉子,說什麼吃不着葡萄都不說葡萄酸了,倒說人家種葡萄的不對。
那福建舉子一時羞惱起來,厲聲道:“難道你讀過他們的文章?你就知道他們那功名不是靠父祖得來的?你又能保證他們以後仕途不靠父祖?”
楊慎沉了臉,忽然問道:“兄臺可是五歲能詩?”
那福建舉子愣了一下,隨即漲紅了臉,大聲道:“我雖不能,我表弟卻能。”說着一推身邊那表字賓仲的少年,道:“你待怎的?不服便來較量詩才!”
那賓仲皺了皺眉,低聲喝了句:“表哥!”
那福建舉子立刻梗起脖子來,“賓仲,你好生作詩,叫這些人心服口服。大家爲證,他日三鼎甲若非是你,若是那些閣老部堂公子,那便是不公!”
那賓仲大急,道:“表哥何敢妄言!天下英才濟濟,三鼎甲豈是輕易可取?!幾篇詩詞又算得什麼!”
那福建舉子冷笑道:“你縣試那年與人應對那句‘官居閣老’原是年少輕狂麼?不爲鼎甲,他日如何入閣?”
這話卻是強詞奪理了,切莫說縣試那年這賓仲不過十二歲,就說便是閣老也不都是三鼎甲出身。
賓仲剛待說話,周圍人卻已起鬨起來,“好個鴻鵠之志,十二便已有爲相之心!”“好個十二閣老,快快應戰吧,也讓我們瞧瞧五歲能詩的少年閣老風采!”
衆人這樣一起鬨,那賓仲也不免心裡有氣,到底是少年人,在家鄉因是神童也一向被人追捧,幾時受過這樣的氣,當下也不多說,整了整衣冠,向前一步,向楊慎行禮,道:“兄臺請。”
楊慎點點頭,道:“今日既是詠雪,便依舊此題,以此爲韻。餘方纔偶得一首一七令,先獻醜了。”
他清了清喉嚨,見周遭漸漸安靜下來時,方誦道:
“雪。
凝明,澄徹。
飛玉塵,布瓊屑。
蒼雲暮同,巖風曉別。
深山樵徑封,遠水漁舟絕。
南枝忽報梅開,北戶俄驚竹折。
萬樹有花春不紅,九天無月夜長白。”
衆人一時屏息,半晌忽然有人叫了聲好,一時間掌聲雷動,喝彩連連。
一七令源自白居易,要說難卻也算不得多難,卻是考究巧思。白居易《一七令·詩》和元稹《一七令·賦茶》都是此中佳作。
那賓仲一時呆愣,眉頭緊鎖開始思考起來。
那福建舉子既能中舉自也不是個草包,一聽便知道對方纔華不遜於表弟,再見表弟這副模樣,心道不好,生恐表弟會輸,剛待補上兩句,想着便是不贏也要找回場子來。
卻見那邊雅間中走出一中年人,抖了抖手,與旁邊一個青年共同展開一幅長卷。
其上正是西苑雪景,畫作十分簡單,不過寥寥數筆,卻是極爲傳神。
更讓人移不開眼的,卻是畫作右邊的一副狂草,所書正是方纔楊慎的一七令,但見運筆豪放狂縱,強勁奔放,格調雄奇,變化多端,實是難得佳作。
在場舉子中好翰墨丹青的着實不在少數,一見之下,不由大聲喝彩,更有人湊過來仔細鑑賞。
有人瞧見了落款一枚小章,上刻“希哲”二字,那人口中默唸兩遍,忽然驚呼道:“莫不是祝枝山?!”
祝允明因六指而自號“枝山”,弘治初年時所書落款多是枝山小印,還是弘治十八年後,才用“希哲”印。此時他雖還不是後世那以草書名滿天下的枝山老樵,卻已有了相當的名氣。
尤其是吳中四才子的名號已有人叫起。
雅間裡又走出一高一矮兩個中年人,一人年近半百,鬚髮花白,向周遭一禮,朗聲道:“在下長洲枝山祝允明。”
另一人笑了笑,拱手道:“在下華亭沈玥。”
這兩人其實都不是喜張揚的性格,只是今日這般情況,若不將對方駁倒不予半分機會,影響必然十分惡劣。
因此兩人在楊慎站出去後迅速商量了對策,那畫作原是今日早些時候沈玥畫好的,祝允明便在其上寫了楊慎的詩作。
沈玥名聲雖遠不如祝允明響亮,在蘇鬆地界卻也有一號,不少南直隸、蘇杭等地的舉子紛紛過來與二人見禮,又有人大聲贊畫好書法好。
那賓仲見狀,無奈搖了搖頭,既是想不出能勝過對方的詩句,見着情景也是比不下去了的,便拱手陪笑道:“在下才疏學淺,甘拜下風……”
那福建舉子猶不服氣,還故意冷聲道:“卻是一個人比不過,又要幫手來比書法字畫嗎?”
祝允明卻是一笑,淡淡道:“在下不才,也是春闈考生。在下祖父天順朝曾官至山西布政使司右參政。”
沈玥更是朗聲道:“在下亦是春闈考生,在下先祖永樂朝爲翰林侍講學士。”
那福建舉子呆了一呆,不想二人竟是在這兒堵他的話,不由臉上一陣青紅。
而楊慎緩步上前,拱手道:“在下楊慎,家父現任詹事府詹事、翰林學士。”
那福建舉子下意識驚呼起來,“你就是楊慎?楊詹事的兒子?”
楊慎淡淡道:“兄臺可還覺得官宦子弟乃是靠祖蔭得了功名?”
那福建舉子不由無比尷尬,訕訕說不出話來。
周遭舉子可不管那些,俱都鬨笑起來。
那賓仲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楊兄高才,賓仲自愧不如,家兄一時誤信人言,賓仲向諸位兄長賠罪,還請諸位……”
楊慎不待他說完,便伸手相扶,淡淡道:“賓仲兄高才,方纔一首詠雪足可見胸中溝壑。慎自覺不如,只得以一七令取巧,爲自己正名。”
那賓仲越發慚愧,只漲得滿臉通紅,他那表哥卻是垂頭喪氣,極不情願過來行禮。
周圍人聲嘈雜,沈瑞看了李延清一眼,笑問:“子澈怎的不露一手。”
李延清笑道:“我詩詞書畫皆不成,唯一所擅……唔,莫非要我畫機栝圖不成。”
沈瑞哈哈一笑,道:“那也比我強些,我卻是真個沒得擅長。不過好在一點……”
他話也不說完,抖抖衣襟,站了出來,插進大舅哥和那賓仲之間,笑道:“在下沈瑞,先父曾任刑部尚書,兄臺怎麼稱呼?”
那賓仲呆了一呆,下意識回頭去看錶哥,那福建舉子更是眼睛都瞪出來了。
偏李延清這會兒也站出來道:“在下李延清,家父現任工部尚書。”
那福建舉子也如賓仲一般臉漲得通紅,原是背地裡嚼舌頭說人壞話吧,哪料當事人一個兩個的都在現場,實在是臊得人無地自容。
沈瑞見狀一笑,先低聲道:“賓仲兄是遇上了家兄,若是遇到瑞,早便贏了。瑞沒有這般詩才,卻是……”
他咳嗽一聲,朗聲道:“原來是一場誤會。今日大家相逢在此便是有緣,又逢年節,也當慶賀一回,瑞不才,正是這浣溪沙茶樓東家,今日在下做個東道,請諸位賞面在浣溪沙烹茶觀雪。茶樓無酒水,瑞僅以清茶代酒,敬各位兄長,待他日放榜之後,咱們依舊在此相聚,共敘同年之誼,可好?”
衆舉子聽得他話說得得體,既免了衆人花銷,又全了衆人體面,且那句同年便是祝衆人都能金榜題名,更是讓人心裡熨帖,衆人無不歡喜,大聲應好。
茶博士店小二穿梭在各個雅間中,換上熱茶和新鮮點心,圍在一起看熱鬧的舉子們紛紛回到自己雅間,享用起茶點來,茶樓上氣氛便又熱烈起來,方纔的尷尬一掃而空。
李延清笑看周遭一回,低聲向沈瑞道:“姐夫這豈止是好了一點半點,我是追馬莫及吶。”
沈瑞一笑,道:“還有呢……”
說話間,對面那賓仲與他表哥以及與其同行的福建舉子們已經走到近前,一揖道:“在下莆田戴大賓,這位是在下表兄林福餘,這位是安溪許乃義……”
衆人相互見過禮。
那福建舉子林福餘硬着頭皮道:“實是在下魯莽了,在會館聽了人挑唆兩句……”
沈瑞收了笑臉,鄭重道:“林兄雖是聽了旁人閒話,然有一句說的卻也是正理,沒看過人的文章怎知其學識如何。”
林福餘呆了一呆,有點兒接不上話來,他先前聽沈瑞說話圓滑得體,是爲己方解圍的,可這會兒這句話……怎麼聽着像反話呢……
沈瑞卻道:“想來諸位舉業有成後,也有書坊聯絡諸位以求墨寶文章吧?”
衆人都恍然,紛紛點頭。
此時最好賣的書並不是後人以爲的話本雜記,而是這些舉子進士的制藝時文。
有些州縣秋闈過後會將上榜文章都貼出來,有些則不會。貼出來的不用說了,在這個沒有版權的時代,小作坊花幾個銅板就能僱人抄文下來,翻印一套拿去賣錢。
若是不曾貼出來的,講究些的書商就花些銀兩作爲潤筆之資,請舉人老爺們將秋闈捲上文章默出來。不講究的小作坊就等着新書出來後,買一本回去翻印……
在場的舉子許多人都是收到過這樣潤筆之資的,對此並不陌生。
沈瑞笑道:“在下家中也恰好有一處書坊。”
他說着環視一週,衆人的視線也都隨着他轉動,之間牆上、雅間房門上,掛着許多書畫。
這些人早在進店時便就問明白了,知道這是在店裡客人們留下的,也知道潤筆銀子不少。
此時也都明白了沈瑞的意思,便有人點頭應和道:“若是能將文章刊印天下,實是吾等榮幸。且既知彼此學識,再有小人挑唆,便也沒人會信了。”
不少雅間的門不曾關上,裡頭的舉子也都聽着外面的動靜,聽得此話,又有許多人出聲應和。
著書立傳是此時文人的最高追求,但是著作也不是人人都能寫得出來的,就算寫得出來,刊印出來也是一大筆費用——個人學術著作一般不好賣,是沒有書商肯捧着銀子來求的,大抵要自掏腰包。
那麼退而求其次,在這樣時文集子裡收錄自己幾篇文章,尤其是這種也收錄了其他名人文章的集子裡,自己便也算揚名了。
許多人看向祝允明、沈玥、楊慎、戴大賓等文采初中之人時,目光不由熱切起來。
沈瑞見時機成熟,便笑道:“諸位若是有興趣的,可將秋闈文章送到翰林院旁的浣溪沙,留下您的姓名住址,鄙店會奉上潤筆之資,刊印之後也會奉上樣書十冊。”
衆人連連應好。
應酬之後回到雅間時,楊慎才向祝允明與沈玥道謝,又向沈瑞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蹺。”
沈潤也黑着臉道:“不知是什麼小人在背後下黑手,虧得今日咱們聽到了,這年前年後傳得沸沸揚揚,朝中又不知道會是怎樣光景。”
沈瑞忙道:“三叔,大兄放心,我已遣了人下去打聽了,也會安排人把今日這番話傳出去,大張旗鼓的去各個會館求秋闈時文,再把這詩畫掛在浣溪沙,到時候就是有人想借題發揮也翻不起浪來了。”
沈潤面色稍霽,道:“如此甚好。”
楊慎也點了點頭,又忍不住皺眉道:“雖是這般解決顯得光明磊落,但……你可是真要印那許多時文?”
沈瑞點頭道:“原本我那青篆書坊不過是小打小鬧,其實最初是想着給二叔三叔出書作以消遣的。現下我想,不若藉此機會,揚一揚名,當大家都知道‘青篆’之名,青篆再印出書來也就有了名氣。”
藉此機會擴大了影響力,這對於他之後推廣農書乃至類似《天工開物》的技術書籍十分有利。
楊慎想了一回,知是好事,便也不再問了。
倒是李延清聽了半天,終是贊沈瑞道:“姐夫這不止‘好在一點’,這般後手,子澈着實佩服。”
沈瑞看着李延清,微笑道:“子澈方纔說擅畫機栝圖?前些時日怕擾你苦讀,便不曾與你說過,如今我便問一句,你可樂意著本講機栝、講工程的書?”
*
這個年節裡,京城文人圈裡最熱門的事件,便是青篆書坊拿着真金白銀向趕考舉子們求秋闈的時文。
不光是秋闈的文,竟還預訂春闈的文。
一般舉子應試出場後,都會把自己的文章默下來,文章來路不是問題。問題就是,這些文章是先買下來的,等發榜之後,若名落孫山,那文章自然也就不用被刊印出來了。
這投進去的銀子也就打了水漂。
不過青篆書房顯得尤爲財大氣粗,對這些根本不在乎。
這樣口口相傳,很快青篆就有了一定的名氣。
而在上元節西苑盛大的燈會煙花展出後,工部裡也有一些主事、員外郎被青篆“約稿”了,多是工程、營造方面的題目。
如此一來,青篆書坊在京中就越發有名了。
這些事情沈瑞都沒有參與,他規劃了個大致方向,就將事情全權交給了書坊掌櫃,同時請沈琴、沈寶多多留心關照,自己則關起門來苦讀,準備衝刺春闈。
至於那日發生在西苑浣溪沙茶樓的衝突,長隨張成林打聽回來的是有人在福建會館裡傳了那份謠言,而戴大賓雖不是福建解元,卻是少有的神童,一直被看好能問鼎一甲的,因此那份謠言才惹得福建舉子們不快。
沈瑞又派人送信給劉忠和張會,請他們幫着查一查,並關注一下朝中動靜。
結果卻是兩人都回話說,這事兒不用他再操心,這事兒自有焦閣老出手。
蓋因旁人的兒子都是有真才實學的,不懼這等謠言,唯獨他焦閣老的兒子焦黃中實是水平差了些,想上榜是有一定困難的,而他老人家如今已經入閣,又如何肯兒子今科落第?!這會兒焦芳氣得跳腳,卻仍是要想法子在會試前把這事兒抹平了。
沈瑞也就徹底放下心來,徹底什麼都不管了,只管踏實讀書。
二月初六,宮中傳旨,命少傅兼太子太傅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王鏊、吏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樑儲爲會試考試官。
正德三年二月初九,戊辰科會試正是開始。會試分三場舉行,三日一場,第一場在初九日,第二場在十二日,第三場在十五日,亦先一日入場,後一日出場。
二月二十四,命會試正榜取三百五十人。
大考過後,趕考的舉子們都放鬆了下來,雖然後面還有殿試,基本上不會再黜落考生,除了爭三鼎甲的舉子還在用功外,大部分人都開始了應酬結交。
此時官場最講究“同鄉”“同年”,彼此相互扶持相互提攜。
此時的應酬,便多是交好同年。
這會兒誰也不知道自己中沒中,多多交際一番,若是兩人都中了,正好彼此做個幫手,引以爲援;若是自己沒中,他人中了,正好要好好巴結一般,以後也好求提攜。
當然,若是自己中了旁人沒中,那也不虧什麼,且誰也沒有前後眼,誰知道日後怎樣呢,多結個善緣總沒錯。
人人都本着這樣的心態,一時間京中酒肆茶樓統統爆滿。
二月二十六,這天天氣極好,豔陽高照,萬里無雲。
舉子們仍奔走在四九城各個會館、酒肆之間,推杯換盞,交際應酬,就只見遙遙的一處冒氣濃煙來。
這一日又沒有風,黑煙筆直升空,宛如一道狼煙,久久不散,在凝碧的天空中格外顯眼。
半個京城的人都看到了。
“着火了!”“快救火!”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街面上亂作一團。
此時房屋還多木質結構,街上的百姓生怕波及自家,慌不迭的回家備下水盆水桶。
酒肆茶樓也怕被波及,再死傷了客人,那是燒了店也賠不起的,當下就開始挨桌商量,將客人請出去。
許多舉子的聚餐就這樣被打斷了。
但是聽說有地方着火,都怕燒着自己,倒也沒人借酒耍瘋賴着不走。
許多舉子站在街面上,手搭涼棚遮住刺目的陽光,往那處黑煙望去,相互詢問着,到底是哪裡着火了?主要是,會館還能不能回去?
不知道是誰,忽然大叫一聲:“好像,是貢院方向!”
一時間街上一片死寂,舉子們都停下了交談,僵直着脖子往那邊望去,想透過周遭並不熟悉的房舍,去看一看,那着火的究竟是什麼地方。
“……是,是貢院……”
有人迴應了,二月的京城其實已經不那麼冷了,今日又是個大晴天,可那人依舊似是凍僵了一般,牙齒打架得厲害,話也說不囫圇。
“是貢院……”“是貢院?!”“天啊,怎麼會是貢院?!”
一瞬間,聲音又都涌了回來,卻都是驚懼的尖叫,恐慌就此充斥着整個街面。
許多人發瘋似的大喊大叫,大家迫切的想知道到底怎麼搞得,貢院怎麼會起火。
關鍵是,貢院起火可會影響這次會試的成績!
因爲有明以來,這不是第一次貢院失火了。
最慘烈的一次,是天順七年的貢院大火,燒殺了舉子九十餘人,毀掉試卷無數。最後被迫於同年八月再次舉行會試。
這一次……會試已經結束,並不會有舉子傷亡。
這一次……若是仍毀了試卷,可會重考,還是……直接算落第?!
街面上徹底大亂了起來,舉子們胡亂跑着,卻不是爲了逃離火災現場,相反,很多人是朝着着火的貢院跑去的。
他們迫切的想知道結果。
但是,沒有人告訴他們答案。
二月二十九,禮部尚書劉機方奏報,二十六日會試事畢,因衆監試提調等官往朝房等候陛見,遺下朱墨試卷、考生檔案等於公堂,部分被火焚燬。請看守執役人員下法司究治。
*
乾清宮東側小殿,弘德殿
李東陽、王華、焦芳、王鏊、楊廷和、都察院掌院屠滽、兵部尚書劉宇、吏部尚書樑儲、戶部尚書顧佐、刑部尚書王鑑之、工部尚書李鐩、通政使司通政使王敞等人俱在。
這些人也是剛剛頒佈沒多久的廷試讀卷官。
本來李東陽、王華、焦芳、楊廷和、劉宇、李鐩等都以子弟在本科而請辭的。
小皇帝卻是不許,表示你們這人也太多了些,若你們辭了,廷試讀卷官人數都湊不上了。又說道:“先前風波朕已知曉,皆是謠傳,衆卿子弟皆是飽讀詩書,相信衆卿必會秉公。”
衆人再三請辭而不許,只得留任。
這會兒衆人站在殿上,一個個臉比那燒焦的貢院還黑。
“好在沒傷人命。”壽哥卻並不太緊張,手敲着龍椅,道:“看守執役人員下詔獄,讓錦衣衛好好問問,這火怎麼起來的。”
他嘴角扯出個弧度來,“這二十六沒燒乾淨,二十七又着,這是跟會試多大的仇怨吶。”
聞言衆臣子都有些掛不住了,齊齊躬身道聲臣惶恐。
壽哥咂咂嘴,道:“試卷燒燬的處置?”
劉機那厚厚的朝服都被冷汗溼透,他是做夢也不會想到能攤上這樣的事情。
他咬着後槽牙道:“正統三年的順天府鄉試,和天順七年的會試都在貢院,都遇大火,英廟愛惜人才,皆許重考,天順七年會試乃八月重考。”
小皇帝尚未開口,他一旁立着的劉瑾已冷冷道:“劉大人,朝廷舉行一次掄才大典所費多少,你當是心中有數的。”
劉機頭也不擡,道:“既是掄才大典,所費多少都是值得。”
劉瑾冷哼一聲,道:“真是應了那句俗語,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般勞民傷財,你卻道值得。罷,便不說這花費,單說若是八月重考,這半年裡諸多舉子滯留京城,滿懷怨懟,只恐要出事。”
劉機眉頭緊鎖道:“這些是飽讀詩書的舉子,不是不服教化的流民,又知朝廷愛惜人才方會重考,如何會出事?”
焦芳忽而出列,打斷了兩人對話,因問道:“不知毀了多少試卷,可有定數?是何處?”
劉機嘆道:“百餘,是南卷。”
在場衆人都是神色一凝。
就在幾天前,內閣才議定了給事中趙鐸所奏增加各地解額事,將原本分爲南北中卷的額數均攤,將中卷內四川解額添十名併入南卷,其餘併入北卷,至此只分南北卷。
殿上所立官員有南有北,誰人不希望自己家鄉多出進士,好爲助力。
焦芳似是沉吟片刻,方開口道:“所毀也不算多,爲了百餘卷,就留千餘人重考實不妥當。既是試卷損毀,就當作廢,以落榜論。南方人才濟濟,百餘卷,影響不大。”
劉瑾適時接口道:“實話說真金不怕火煉,南人雖是這次落地,但若學識足夠,三年後下一科也是一樣會中。”
焦芳是河南人,劉瑾是陝西人。這兩個北人在這裡大放厥詞,在場南人多是怒目相向。
壽哥似渾不在意,瞧了一眼王鏊與樑儲,問道:“兩位考官怎樣說?”
王鏊雖是吏部侍郎出身,與焦芳關係不錯,但他是蘇州府吳縣人。樑儲則是廣東順德人。兩位都是地道的南人。
論理當閣老王鏊先回話,樑儲卻是先向前一步,道:“皇上,臣與王大人閱卷後,認爲楊慎文采出衆可爲會元,福建莆田戴大賓爲第二名,沈瑞爲第三名,然,此三人考卷都在焚燬之列。”
王鏊便不言語了,只點了點頭以示默認。
衆人目光又隨之落到了楊廷和身上,一個他兒子,一個他女婿,若是重考還則罷了,若是作廢……
樑儲甩了這句話出來,便是要逼着重考了。
焦芳臉色也難看起來,他飛快的看了劉瑾一樣。反正,他兒子的捲紙沒燒掉。
劉瑾眼睛一眯,擠出個笑容來,卻尤顯得皮笑肉不笑,因問楊廷和道:“楊大人怎麼看此事?”
楊廷和麪無表情,道:“聽憑皇上聖裁。”
劉瑾乾笑一聲,收回目光,道:“楊大人素來忠君愛國。”
李東陽聽的氣極,然因着楊慎是他弟子,他理應避嫌,不好出來說什麼,目光所及王華、劉宇、李鐩都是不能出來說話的,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通政使王敞身上。
還未等王敞出來說話,那邊壽哥忽然又開了口。
壽哥方纔摸着下巴,似是神遊天外,根本沒理會殿上衆人的對話,這會兒忽然回了神,一笑,又瞧王鏊樑儲,道:“朕聽說,兩位考官都有過目不忘之能?”
衆人都呆了一呆。
皇上這意思,莫不是要讓兩位考官把考卷都默下來吧?!
小皇帝一向古怪精靈,若發此問,大家也不會太奇怪。只苦了兩位大人,那是百餘考卷,才判了幾日啊,全都默下來就不是過目不忘,而是神仙法術了!
樑儲也沒想到小皇帝不按套路出牌,他噎了一下,想說不能,又怕小皇帝借坡下驢說“既然不能那就作廢吧”的話。若說能……他是真個辦不到啊。
正在猶豫間,聽得王鏊道:“臣……勉力一試。”
嘿,要不怎麼人家入閣了呢,這腦瓜兒就是靈。
樑儲心下腹誹,口中也說了可勉力一試的話。
劉瑾還在一旁添油加醋道:“萬歲,兩位大人都有了年紀,不當勞累太過,默這百餘份考卷,只怕要把身子累垮了。”
焦芳也在下面道:“皇上,雖臣信兩位大人的人品和本事,但到底是掄才大典,不容有失,若是默得有出入,影響了判卷便不好了。”
壽哥目光在衆人臉上略過,將一切盡收眼底,忽然就綻出個笑來,“不是讓你們把卷子全默出來,是朕知道哪裡有默好的,你們既然過目不忘,能挑出來可與會考卷子是否一致?”
樑儲這會兒腦瓜兒突然無比靈光起來,立時道:“臣能做到!”
王鏊慢了半拍,仍是道:“臣勉力一試。”
焦芳卻是心裡暗叫不好,劉瑾則是全然不知怎麼回事,不由十分吃驚,失態的張開了嘴,遲遲沒闔上。
聽得壽哥道:“着錦衣衛往青篆書坊,將其所收會試文章統統拿進宮來。這些皆是會試一結束舉子本人所默,若兩位考官看過無異議,便封存留檔,按照考官原定排名公佈所取進士。”
焦芳尤不死心,道:“萬一若有疏漏,與原稿有出入……卻是事關重大,皇上還請三思。”
壽哥不耐煩的揮揮手道:“朕三思過了,若是差得多了,被潤色了,難道兩位考官看不出來?若只是小小疏漏,又無礙取士。”
焦芳又道:“若是有舉子不曾將文交到那書坊,又被焚燬了考卷,豈非不公……”
壽哥撇嘴道:“毀的不是南卷麼。這書坊是南人的書坊,南人多會賣給面子給書坊,默了文賣與書坊的。若是有人不給面子……”
他眼睛一翻,“那怨得誰?算他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