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晚來風急(六)

十月二十二,沈滄兩週年祭禮。

本身小祥大祥便不是那賓客衆多的隆重祭禮,沈家更是辦得低調,而在這個朝堂風雲變換的時刻,便是有心想巴結一下新出爐的楊詹事、準閣老的,也不過是送了奠儀過來,不曾親至。

沈家這邊除了至親族人之外,便是姻親幾家,以及沈滄生前最爲親近的舊友、同僚、門生前來。

毛遲作爲女婿,也一般同沈瑞接待客人,只是板不住臉上總帶出喜色來,未免和這氛圍不符,沈瑛便將他安排在後面管着僧道祭禮事宜。

這倒不是毛遲對已故的丈人沈滄不敬,而是因就在前幾天,玉姐兒剛剛查出身孕來。

這於二人可是天大的喜事。

兩人成親已近三年,仍膝下荒涼,此時久盼的孩兒終於來了,自然免不了歡喜,毛遲再怎樣注意板着也難免流露出痕跡來。

玉姐兒那邊只有歡喜更多,雖然毛家沒有催促也不曾給毛遲添房裡人,但她自己心裡仍是萬分焦急,多次跟着婆母各處上香求子。

沈家二房本就子嗣單薄,玉姐兒也不免暗暗疑心自身,如今終於有了身子,雖未知男女,總算不是“不能生”,心底一塊石頭落了地。

她原是同週年祭時一樣,十五一過便過來孃家幫忙,沒忙上兩日,一次飯時忽作嘔不止,沈家人還道她吃壞了東西,待請了大夫來瞧,才知是有了身孕,只是日子尚淺,脈象不甚顯。

玉姐兒原還道因着近日心裡總惦着父親大祥的事宜,多思多慮月事方遲了,卻不想是有喜,不由喜極而泣。

徐氏忙不迭的打發人備穩當的車,趕緊把玉姐兒送回毛家去。

不單單是因着坐胎未穩需她靜養,也是因着當時風俗,孕婦是不得出入白事場所的,怕給孩子招來晦氣。

今年族中幫襯的女眷多了,且還有陸二十七郎的媳婦張青柏這樣的伶俐人兒,也用不上玉姐兒如先前那邊張羅,因此玉姐兒也不推辭,紅着眼睛上了回婆家的車,毛遲一路咧着嘴送了媳婦家裡去,而後就一人兒往沈家來幫忙。

毛太太聽說媳婦有了身孕,歡喜得什麼似的,立時給供着的送子觀音上了香,又許下金身。然想到媳婦打孃家回來,心下又不免埋怨,有身子的人在白事上總歸不吉利,又命婆子趕緊備了艾草去去晦氣。

婆子暗暗叫苦,這大冬天的,哪裡還尋得來艾草。

主僕倆計較這事,那邊又來報沈家送了東西來。

沈家每次往毛家給姑奶奶送東西都是大手筆,這次也是一般,吃用及各色補品不說,另還有沈家特特自前來作道場的道人處請來的辟邪符篆,專門爲玉姐兒所備。

毛太太見沈家做事這般妥帖,心裡那一點點不滿也就煙消雲散了。

*

二十二正日子,楊廷和擱置了繁忙的公務,告了一日假,帶着幾個年長的兒子過來沈府。

楊廷和如今炙手可熱,自然走到哪裡都有人招呼攀談。

楊慎不喜跟着父親應酬,便帶着弟弟們過來與沈瑞敘話。

除了楊家二郎三郎外,同來的還有新與楊二姑娘定親的工部侍郎李鐩之子李延清。

沈瑞有孝在身,楊家定親宴他沒有出席,因此這還是頭一次見李延清。

李延清是個在北人中也少見的高個子,比在場諸人足足高了一頭,倒是頗受矚目。

沈瑞遠遠瞧着便是心下一哂,這個兒,該當去打籃球啊,不過看上去人瘦弱了些,籃下未必撞得過對手。

他自亂想間,那邊李延清已過來行禮。李延清雖比沈瑞年長,但因着未婚妻行二,見着沈瑞便以兄禮拜見,口稱姐夫。

沈瑞擡手還禮,客氣兩句。有李鐩與賀家聯姻之事在先,沈瑞對李家便沒甚好感。此時雖與李延清算得“自己人”,卻也沒甚好聊的。

李延清其實也着實尷尬。

說起他的婚事來,真是頗多坎坷,上有兩個已有官身的庶出兄長,下有繼母嫡出幼弟,他雖是嫡長子,這婚事也是老大難問題。門第相當的人家都知他家情況複雜,不願許女。

因此當初纔會嫡子娶庶女,定下賀侍郎家庶出五姑娘。

哪知賀家獲罪落得抄家下場,雖然全靠父親李鐩機警,搶在賀家事敗之前解除了婚約,但是賀家問罪後,尤其是賀老太太在都察院門前慘烈自戕、賀五姑娘自盡未遂破了相後,他李延清不免背上了個背信棄義、見死不救的名聲。

本就是繼婆婆庶出妯娌都不好相與的人家,再鬧這一出,他的婚事越發艱難了。

李延清本就對婚事沒報什麼期望,自然也不會失望,只恨揹負背信棄義的名聲,日後只怕會演變成仕途上的污點,受自己的、父親的政敵攻訐。

那邊李鐩爲了淡化與賀家的關係,讓兒子“因病退婚”顯得真實,自然大半年不曾提他婚事,誰也沒料到,他再提親時,竟是向楊廷和的庶出次女提親。

彼時楊廷和雖有帝師的盛名,然論官職,少詹事不過是正四品,李鐩這工部侍郎卻是正三品高官。

而且,楊廷和那庶女是實打實的庶女,妾室養大,也不曾記在嫡母名下,甚至定親後繼母都沒將其記名。那生母妾室早年得寵,但提親時,聽聞那寵妾已是在歸鄉途中病故了。

這婚事未免不般配。

京中上層圈子裡不免議論,李鐩兒子雖親事是艱難了些,但眼見後年就能參加會試,只要進士及第,自然有好人家搶着嫁女,何必早早就降低標準屈就。

也只焦芳一黨曉得這是劉瑾的意思。

沒成想這才定親沒多久,朝局突變,楊廷和一躍成了僅次於新閣老的當紅人物,且是帝王心腹寵臣無疑,京中上層也立時豔羨起李鐩來,又都改口道他竟是個有先見之明的,早早結了這樣的好親家。

李鐩這邊自然十萬分的滿意。

先是因着投靠劉瑾,得焦芳示警,避開了賀家這個坑,又被運作避開春汛修水利工程,而接手了泰陵工程,不僅搭上了同修泰陵的新寧伯譚祐的線,又在完工時得了重賞,成了小皇帝信重的臣子,轉而督造西苑。

這次也是應劉瑾要求而與楊廷和聯姻,結果又得了這樣大的彩頭!

朝局變幻莫測,這次沉沉浮浮這許多人,劉瑾那邊又透了話過來,他和他兄長李鈞都會有好前程。想到現今工部尚書曾鑑也是年邁多病,上表請辭過兩次了,李鐩真是做夢也能笑出聲來。

還是宮裡有人好啊。

而作爲當事人的李延清,這樁婚事定下之初,他就大大鬆了口氣。

他在意的還真不是婚事本身,嫡庶甚的根本不是事兒,甚至岳丈高升與否他也不甚在意,家裡這樣的情況他心知是指望不上父親爲他籌謀什麼的,他苦讀也是因着只能靠自己,現下也沒有靠岳父的打算。

他所在意的是,他的名聲——他既要靠自己,就不能沒有一個好名聲。新的未婚妻出身翰林人家,岳丈楊大人官聲也一直甚好,變相洗去了他身上背信棄義等等污名——若他真是那樣小人,楊家這樣的人家怎會許女。

而此時,跟着舅兄來見了他未來的連襟,……這是沈家,與賀家是生死大仇,知道賀家的所有事,自然知道自己與賀五姑娘定親又退親的事兒……這尷尬感便無可避免的浮上來。

楊慎雖最初對同李家聯姻持反對意見,但是對李延清此人卻並沒有什麼惡感,這才親自將人引薦給沈瑞。

但當他同沈瑞聊起天來的時候,也是不會想起來要關照沒話可聊的李延清的。

李延清便也只好在旁邊陪同,一言不發,一臉凝重肅穆。

好在沒一時毛遲也過來與楊慎見禮,他在春山書院讀書多年,認識的人頗多,李延清又是與他一般是弘治十七年中舉,自然相熟,兩人很快攀談起來,便也不顯得冷落客人了。

沈瑞與楊慎說了一番讀書事,又旁敲側擊問得了楊恬近況不錯,也放下心來,聽得旁邊毛遲與李延清對話,心道這李延清到底是少年舉人,自有不凡之處,大約是家學淵源,竟於工程事頗爲在行,尤其毛遲所提水利,他應答得頭頭是道。

沈瑞登時對李延清也感興趣起來,這個時代,四書五經讀得好的人滿坑滿谷遍地都是,但實用型人才實在是稀缺,若是李延清有這份幹才,他日或可合作。

只是今日這樣場合,便是客人不多,也不是能長時間閒聊的,少一時便又諸多事情來找沈瑞,外頭又報遊駙馬府五公子到了。

是遊鉉。

沈瑞向楊慎等告罪,往外去迎遊鉉。

遊鉉能獨自過來沈瑞真是意外,通常,這小子都是跟着張會的。他親姐夫是英國公世孫張侖,但也許是年齡相近的緣故,他卻與二公子張會關係最爲要好,當然,張會也是對他極好的,有什麼好事兒都帶着他。

高壯的少年向沈瑞快步奔來,先一步行禮叫道:“沈二哥。二哥這幾日被京衛武學的事兒絆住腳,吃住都在那邊了,他叫我先來致歉,今日實是抽身不得,明日必定過來謝罪。”

果然是相要好,開口就是爲張會說話。

沈瑞還禮又拉住他,道:“再說便外道了,這當什麼,公事要緊,足領心意。”

遊鉉靦腆一笑,又道:“虎頭哥也是今日當值,不過稍晚些就能過來,我便自家先來了。”

沈瑞笑道:“越說越外道了……”話未說完,目光隨意往他身後掃了一眼,卻在他身後發現另一熟人,不由愕然。

但失神只是一瞬間,沈瑞迅速收拾起表情來,熱絡道:“五弟隨我來,還有幾位兄長要給你引薦一二。”

在周遭下僕與賓客們看來,駙馬府的公子,又是意氣相投少年人,也當得這番熱絡對待。

沒有人注意,當有僕從過來要爲遊鉉所帶的隨扈引路時,沈瑞只吩咐其去請瑛大爺,便將人輕易打發走,自家帶着遊鉉幾人一併往後院去了。

*

沈府外書房內室另有機關暗門,沈瑞與遊鉉及一個隨從進入密室,其他隨扈皆在外書房內守着。

機關門關閉,遊鉉便長長出了口氣。

他個子雖快有成人那樣高了,可實打實算來只是個虛歲十三的少年,頭次做這樣機密的事兒,進門時臉上還能強作鎮定,這會兒安全了,那份緊張忐忑也就統統顯露出來。

他吞了口口水,道:“沈二哥,家父自宮裡接……”

話沒說完,他身後那人往前一步,草草行禮便急急道:“沈公子,小的在此處不能久留,因此咱們長話短說。”

這人雖作隨扈侍衛打扮,脣上是濃黑的一字胡,聲音卻是特殊的尖細,分明是個內侍。

沈瑞也是認得的,此人名喚劉祥雲,在宮中沒有正式差事,不過是指派去劉忠院裡灑掃的,認了劉忠作乾爹,改了姓劉。宮中大太監們都是有小內侍來服侍的,原也算不得什麼,絲毫不起眼。

只是沈瑞曾在劉忠私宅裡見過他兩次,知道這是劉忠的心腹之人。他既喬裝出宮,又能假託駙馬府的人來這邊,可見事關重大。

沈瑞一臉鄭重,伸手作了個請的姿勢,道:“可是師叔有什麼吩咐。”

聽得沈瑞口稱師叔,那劉祥雲鬆了口氣,既稱師叔便是論私誼了,話便好說了許多。

他正色道:“乾爹有要事要託公子爺去辦。劉瑾丘聚將王嶽下獄,意在弄死他,但萬歲爺寬仁念舊情,要打發王嶽、範亨、徐智三個往南京去。東廠的舊人悄悄來告訴乾爹,說丘聚已經派出人去埋伏在路上,要在半路劫殺三人。”

他盯着沈瑞的眼睛,道:“乾爹說,王嶽現在不能死。但我們的人被劉瑾盯得死緊,現在動不得。因此叫小的來請沈公子幫這個忙。”

沈瑞聽他說出王嶽來,就大致猜到後話了。

王嶽也不是劉瑾追殺的唯一一個人。前世的歷史上,被劉瑾追殺的最出名的一個人就是他老師王守仁,史書上還說王守仁是作出投水自盡的假象才逃過一劫的。

若是此時他的老師仍像前世史上那般被迫害,他沈瑞勿論如何也是要挺身而出相幫的。

但現在,又不是他老師。

王嶽與他何干。

那值得他冒着現在就得罪劉瑾的風險去救。

“這個忙,恕我幫不上。”沈瑞並沒有遲疑思忖,而是直截了當回絕道。

劉祥雲面上微微變色,聲音也急促起來,“公子爺,你是不能幫,還是不願幫?”

沈瑞坦然道:“既是不願,也是能力所限,無能爲力。”

劉祥雲咬了咬牙,道:“沈公子,你家請了錦衣衛的練家子鄒峰來教習護衛功夫,又配了馬匹兵器,這樣一支……”

沈瑞打斷他道:“大戶人家多要養些家丁護院以衛家宅平安,有何爲奇?小劉公公,你是我師叔的人,不必用這樣的話來試探激將於我。我也不瞞你,我這邊護院不過寥寥十餘人有些粗淺功夫,如何與錦衣衛與東廠甚至與神機營兵士抗衡?是以,這是我能力所限。”

“至於不願,”他淡淡道,“我並不認識什麼王嶽。沈家兒郎也沒必要爲這樣不認識的人去送死。”

劉祥雲臉上青紅交織,急促的呼吸兩聲,才道:“是小的着急口不擇言,公子爺恕罪。但,公子爺,這真是乾爹的吩咐,乾爹,是,請你,請你相幫。”

“公子爺的人也不用動,”他走近了幾分,“請公子爺去找張二公子,英國公府的侍衛皆是百戰之卒,對付東廠對付錦衣衛都是綽綽有餘。”

“……呀……”遊鉉本在那邊如小書生般老老實實坐着,靜靜聽着,便說得是打打殺殺的事,也不曾讓他有半分動容。但聽到了英國公府,還是忍不住訝然出聲。

他隨即便捂住了嘴,目光落在了沈瑞身上。

沈瑞也有些驚訝,但旋即就知道也在情理之中,他手底下那幾個人,劉忠也是知道的,只有王守仁調教出來的人尚能一用,旁人也不過是普通護院水準罷了。但英國公府的人就不一樣了。

只是……

“英國公府就更沒理由幫這個忙了。”他道。

他和張會是交情極好,但也沒好到他一句話就能調動人家英國公府侍衛的程度。且,正因爲交情好,他也不想爲這樣的事兒去讓張會爲難。

“英國公府與丘聚有仇啊,自然樂意於幫這個忙。”劉祥雲急急道,又忍不住一指沈瑞,“這事兒,也不是與公子爺毫無好處了。公子爺已是與丘聚結了仇了,當初賀家就拜在丘聚門下的,丘聚沒少拿賀家的銀子,結果沈家把賀家整個給端了……”

沈瑞輕喝一聲打斷了他,皺眉道:“小劉公公!你在宮中,豈不知話不是亂說的?什麼叫沈家端了賀家?分明是賀家勾結倭寇圖謀不軌,皇上聖明,明斷此案,斬殺罪臣於午門。”

劉祥雲心下焦急,跺腳道:“公子爺,是小的失言了,你就莫要咬文嚼字了!”

“豈是我咬文嚼字!”沈瑞厲聲道。這種事豈能由着人渾說!尤其還是個小太監。

劉祥雲連連跺腳,人幾乎都要蹦起來了,他急得拍着圈椅的扶手,飛快說道:“不提賀家,不提賀家,便是前些時日,丘聚與張永爭遼東鎮守太監的位置,是你與張二公子幫着張永爭得了,丘聚早就恨你們入骨了!國公府張三爺錦衣衛職都被擼了,不就是丘聚的手腳。這纔是起個頭兒,往後跟英國公府一準兒是沒玩沒了,而沒準兒下一個就興許是衝着沈家來了!”

劉祥雲幾乎想過去拉着沈瑞的袖子搖晃了,聲音又高了幾分,“要讓丘聚把王嶽殺了,丘聚也就越發肆無忌憚了,公子爺,你說,張家沈家與丘聚這些過節,丘聚如何會放過?!便是有張永張公公,也是擋不住東廠的。只有王嶽王公公還活着,手裡掌着一部分東廠人的忠心,丘聚他纔能有所顧忌,有所收斂。”

沈瑞木着一張臉聽着,心裡也是千百個念頭謀算着,與丘聚還沒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但是若丘聚張狂,也確實是沈家的麻煩。

尤其,如今的沈家,朝中已沒有高官了。姻親雖在高位,但到底不如族人,有切膚之痛,纔會全力維護。

劉祥雲頓了頓,似乎做了一番心理鬥爭,才咬着牙低聲道:“公子爺也叫乾爹一聲師叔,小的也不瞞公子爺,王嶽手裡有一些東西,一些人,是乾爹一定要拿到的。也是……也是蕭敬蕭爺爺的吩咐。”

沈瑞目光了然,沒半點兒好處劉忠豈會做這等事,不過這件事到底是劉忠收益最大,風險卻是沈家與英國公府擔了,確切說,可能最終是英國公府出人英國公府來擔。

他沈瑞是劉忠的師侄,也受過劉忠恩惠,還有可能伸手幫忙,英國公府又圖什麼?

一句讓丘聚不敢張狂是遠遠不夠的。

何況,王嶽就算不死,也已經不是東廠督主了,又如何能遏制得了丘聚!

劉祥雲卻道:“雖這東西放在了乾爹手裡,但是他日,”他霍然回頭,望向一直不曾有半點兒目光掃過的遊鉉,道:“張二公子,乃至世孫都是會受益的。”

遊鉉呆了一呆,顯然沒經過這樣場面,完全接不上話來。

只聽得劉祥雲近乎一字一頓道:“尤其,如今,國公府裡也不是沒人覬覦世子之位的。東廠,是最會給人挑錯兒的,便是沒錯兒,也能找點兒錯兒出來。就像,韓文韓尚書那樣。張永張公公可掌控不了東廠,但是,王嶽能。有了那些人,至少,消息是能先一步知道的,總有個應對。”

遊鉉狠狠的嚥了一口口水,咕咚一聲,聲音響亮得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十三歲的少年有些驚惶,又有些委屈,下意識的去看沈瑞。

沈瑞嘆了口氣,給了他一個安撫的手勢,轉過頭來皺眉道:“小劉公公,師叔的意思我們已是明白了,但這件事,我說得不算。待我問過張二公子罷。”

劉祥雲此行目的也不過是把話說透,因此起身長揖爲禮,道:“小的先替乾爹謝過公子爺了。只是還請公子爺儘早定奪。”他頓了頓,帶着幾分委屈的聲音道:“委實是,事出緊急,這事兒拖不得。”

沈瑞點頭道:“你也知我今日是見不着張二公子的,只等明日他來纔好說話。一旦有了定論,我會立時想法子送消息到師叔宅子的。”

劉祥雲不再多說,鄭重行禮,然後出了密室。

沈瑞拍了拍臉上猶帶着些許茫然無措的遊鉉,低聲道:“駙馬爺既讓你帶人來了,便是心中有數。劉祥雲不避着你,也有要你傳話給駙馬爺、給世孫和張二哥的意思。你是小孩子,不要想太多,且聽長輩吩咐便是。”

遊鉉連連應聲,待走出密室機關門,忽的醒過神來,又忍不住向沈瑞道:“沈二哥,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二哥不要將我作小孩子待啊。”

沈瑞便是滿腹心事,也忍不住莞爾,想伸手拍拍他腦袋,可……這位比自個兒還高半個頭,便只好訕訕收回手,笑道:“是,遊五爺已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遊鉉卻又不好意思起來,靦腆一笑,摸摸鼻頭道:“就只是,嘿嘿,就只是,沈二哥別當我是無知小兒罷。”

沈瑞笑着一點頭。

兩人走出書房,又是恢復了嚴肅神情。

遊鉉是要等着祭禮結束才能離開的,他的隨扈也被沈府下人帶走了,至於是同遊鉉一起走的,還是提前從角門出去,就沒人知道了。

*

沈瑛聽得僕從相請說沈瑞與駙馬府的客人要相見時,還頗有些納悶,他與隆慶駙馬遊泰是有過幾面之緣,這位五公子卻是不曾見過的。

待來了後院,瞧見沈瑞與遊鉉走來的方向,便猜到了是有密事相談,拿他爲幌,當下便也不問,過去同遊鉉打了招呼,閒聊幾句駙馬爺可安好之類的話,一切只待祭禮之後再論。

衆人一併回到前院,但見沈理領着個一身素白重孝少年過來,沈瑞微微一愣,便很快反應過來,此人只怕是沈理未來的女婿,張元禎的嫡長孫張鏊。

他與沈瑛對視一眼,都掩不住驚訝,兩人都曾去張府弔唁,張元禎這頭七剛過吧?作爲承重孫,張鏊此時沒守在祖父靈前,來沈府祭禮上,不太妥當吧?!

張鏊行了禮,大約也知道衆人疑慮,便道家中議定要扶靈回鄉,因此靈棚也撤了,這幾日正在籌備車馬,收拾妥當便即啓程。他既不用守靈,自當來沈府致奠。

先前張元禎不肯引退,朝中衆口一詞彈劾於他,先前的故舊也都不登門了,待張元禎一去,張家一家子丁憂守孝,朝中也沒有奧援,張鏊既有沈理這個岳丈,便不會不抓住。

儘管謝家如今也倒了,但到底沈理還有官位在身,沈家還有姻親高官,他特地來沈滄大祥祭禮,示好沈家,也是聰明之舉。

沈瑛沈瑞如何不知,但見少年溫文,進退有度,心下也生好感。

“怎的這樣急……”沈瑛先嘆了口氣,道:“老大人英靈不遠……”

張鏊垂下頭,恭謹道:“家祖先前就有吩咐,說要回鄉。如今家嚴與衆位叔父商議了一番,不若趁着尚未結凍便啓程,年前許就能到南昌了。若是再拖下去,只怕要明年二三月間雪化纔好行路了,未免太久。因此便這般趕了。”

張家走的這樣急,也是當初張元禎與焦芳爭尚書位太狠,如今朝中不少人落馬,他們也生怕被焦芳秋後算賬,因而急急避禍,哪怕老夫人重病其實不宜挪動,爲了一大家子也是顧不得了。

“南昌?”沈瑞聽到這個地名,耳朵立時就豎了起來,忍不住出聲。

張鏊口稱世叔——他雖與沈瑞年歲相當,但到底是沈理女婿,要矮上一輩。老老實實答道:“鏊祖籍江西南昌縣。”

沈瑞面上平靜,點頭道:“人傑地靈的好地方。”心中卻是咬牙,南昌,寧王的大本營啊,但願張家人回去不會被寧王瞧上利用了去。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了張鏊一番,年輕人白淨面皮,眉目疏朗,儀表堂堂,談吐不俗,不知是不是一身重孝白衣顯得,比同是少年舉人的李延清更有文人氣質。這樣的人才,寧王豈會錯過。

只是……現在,對於未發生的事兒,卻是什麼話都不能說的。

沈瑞耳邊聽着張鏊與沈瑛對答,目光落在沈理身上,見沈理瞧女婿的眼神滿是讚許與滿意,便又不無憂心,想着還是要同六哥說上一句,提點張鏊一二,莫要等着張家真個從逆了追悔莫及。

*

祭禮順利行畢,之後的素席仍是不能有酒,原本就不多的賓客很快吃罷告辭。

送了客人走,沈瑞私下拉了沈理,低聲道:“六哥還是同鏊哥兒提點一句,朝廷對藩王事是格外‘慎重’的。”

沈理也是心下一凜,他先前只看着女婿甚好,卻沒想到江西南昌寧王那邊去。

聽得沈瑞一提醒,他也點頭道:“正是。當初……”只起了個頭便又停住,這通藩是險些要讓沈家族滅的。他再不提,只道:“他家這一兩日便即啓程,我會尋他提點一二的。”

卻是隻想同女婿說兩句,至於張家包括張鏊父親在內的幾位老爺,沈理是極看不上,也覺得便是自家說了也沒用。

沈瑞又問沈理可定了啓程的日子不成,沈理說算過了二十七和冬月初三都宜出行,具體日子還要與謝家商量,兩家打算一起出京,到山東境內再分道,如此也有個照應。

沈瑞心下盤算的卻是當給沈理配些護院纔好。今日劉祥雲送來的消息也提醒了他,雖然他記得謝遷並沒有死於暗殺,好似他日還起復了,但誰又說得準如今的劉瑾是怎樣的心態。

若沈理單獨上路,劉瑾就算派人也是劫殺謝遷,不大可能再分人手去殺沈理。但若是沈理與謝遷一路,怕是難免要受池魚之殃了。

至於劉祥雲說的,他還不打算同沈理商量。

沈理並不知遊鉉帶人來與沈瑞密探,轉而又說起沈瑾那邊,壽寧侯府果然爲其謀劃了位置。

“詹事府右春坊右諭德。”沈理道。

沈瑾是以狀元之身入翰林院爲從六品修撰一職,起點不能說低了,然這右諭德是從五品的銜。他入官場不到兩年就跳了兩級,真算是神速了。

沈理以及毛遲的父親毛澄同樣都是狀元之身入翰林,也是熬了十年方挪到從五品、正五品這樣的官銜上的。

“壽寧侯府是真看重這個女婿啊。”沈瑞扯了扯嘴角,感嘆了一句。還有一句卻是到底是皇親國戚好求官。

沈理卻是暗暗嘆氣,壽寧侯府對這個女婿百般提攜是真的,只不過壽寧侯千金行事未免……

這次沈滄大祥,沈瑾早早來了,張氏卻是不曾跟來。

確切說,作爲新婦,張氏甚至不曾到族人親戚家走過一遭。

在內院去與徐氏及族中嬸孃行禮時,他沈理妻子是斷了腿,真正有疾,來不了這邊是情理之中,而沈瑾的表情就不大好看了,只訕訕說妻子染了風寒。

瞧他那神情,也是知道他管不住妻子的。

好在徐氏等人也不是計較的人,沈漁妻子溫氏還幫着狀元府料理過一陣子婚禮事宜,知道張家的脾氣,也幫着打圓場替沈瑾描補。

想到這些,沈理又不免想起自家來,自家如今也還是一團亂麻呢,還可憐旁人什麼。因此也只說得兩句,便搖了搖頭甩開那些家宅念頭。

“無論如何,如今京中族人,到底還是要瑾哥兒多照應的。”沈理正色向沈瑞道,勸慰之意也頗爲明顯。

沈瑞沉默片刻,點頭道:“六哥放心,我省得,不會置這個氣。”

沈理欣慰一笑,道:“旁的不論,只要是沈氏族人,總要守望相助纔是。如此我也放心去山東了。”

*

沈理府邸,後宅

時近冬月,天已大冷了,門窗緊閉,炭火升起,屋裡便蒸騰出一股子濃郁的藥草苦味。

沈枚坐在牀邊繡墩上,手中擎着個紅底富貴牡丹的小瓷碗,裡頭裝的卻不是藥,而是扮了蜜的小米粥,她用湯匙舀起粥來,仔細吹了吹,才遞到母親謝氏嘴邊。

謝氏臉色蠟黃,雙頰明顯消瘦,神情愁苦,瞧一眼黃澄澄的米粒,便嘆一口氣,緊鎖着眉頭緊閉着雙眼,像比吃藥還艱難一般,強將粥囫圇嚥下去。

董媽媽在一旁忙不迭的遞了托盤過來,其上四碟子小菜,紅的蘿蔔、青的菜心,色彩搭得極是可人,謝氏卻是瞧也不瞧,便擺手表示不要。

董媽媽撤回托盤,已是紅了眼眶,心疼不已。

本來太太因着張家的事兒就心緒不寧,也不顧腿傷,頻頻往閣老府跑,卻總也沒個結果,嘴裡的燎泡一層層的起來,喉嚨口總是像堵着棉花,咽不下東西去,吃不好睡不好的,眼見就瘦成一把骨頭了。

偏偏朝中又發生這樣大的事兒,讓太太病上加病。

那日伏闕之後,謝遷致仕被準,消息傳到沈宅,謝氏一聽便急怒攻心昏厥過去。

董媽媽與來報信的婆子嚇得魂兒都沒了,慌不迭的四處請大夫去,最終謝氏被大夫施針救醒,把脈又說了一堆病症,便是苦藥汁子不斷。

這胃口叫藥湯拿壞了,便越發不願吃東西,可這不吃東西人還哪裡有力氣,病也養不好啊。

董媽媽也跟着着急上火,腦門子上直冒火癤子。

緊接着又是老爺這好好的京官不做了,要被外放山東去,據說還是閣老的意思……

這,這,這……

董媽媽真是頭疼欲裂,可每當稍稍同太太提一兩句,太太就閉目養神不再搭理人,她也是有苦說不出。

聽說老爺外書房那邊的東西長隨宏升都收拾齊備了,宏升還好幾次進來支銀子。而太太這邊卻仍絲毫動靜也沒有。

董媽媽想着太太病成這樣,也不好趕路,還是當老爺先赴任,待明年春夏太太身子大好了,再往山東去。

只是即便這樣,太太也不能對老爺赴任不聞不問啊……

她腦子中正轉着詞兒,想等謝氏吃完這碗粥,再試探着問一問謝氏的打算,就聽得門外小丫鬟報說老爺回來了。

若是尋常時候,董媽媽只怕要歡喜得哭出來,老爺可是許久不踏足這邊的。但眼下太太這情形,怕不又是一場好吵。

她飛快的湊到謝氏身邊,附耳低聲道一句:“太太,可軟和些罷。”

謝氏眼皮都不擡一下,恍若未聞。

小丫鬟打起綿布門簾,沈理邁過門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牀邊一身杏紅夾棉襖裙的女兒,不由皺了皺眉。

只因剛剛他才見着一身重孝的張鏊,女兒雖沒過門,沒有爲張家守孝的理兒,但穿得這般豔色仍是不妥。

沈枚起身與他行禮,請他上座,卻在他開口說一句衣裳時迅速告罪離了上房,回自己院子了。

沈理嘆了口氣,在妻子牀邊墩子上坐下,看着門簾下的墜腳,還是低聲道:“張家到底是白事,這幾日,讓枚姐兒穿的略素淡些。家中人多嘴雜,傳出去也不好聽。”

謝氏因着消瘦,一雙眼睛顯得越發大了。眼皮一掀,這大眼睛滿是血絲,漠然的盯着人時,頗有幾分駭人。

她就這麼靜靜盯着沈理,直盯得沈理頗爲不適,不自在的挪開了視線,方聽得謝氏冷冷的聲音道:“我兒又不嫁張家,他家白事與我兒穿紅有甚關係?”

又來了。沈理皺了眉頭,扭回頭來直視謝氏,卻見她已瘦得脫了相,滿臉病容,嘴邊更是一片燎泡,不由心下嘆氣,便又不想說什麼了。

罷了,罷了,左不過還有三年,張家要回鄉,自家也要出京往山東去,現下不提也罷。

他放棄了這個話題,沉默了片刻,方道:“岳父大人那邊是定的二十七或是冬月初三啓程,咱們也跟着謝家車隊一路走,到山東境內再分,也好彼此有個照應。”

謝氏依舊是那樣的眼神,那樣冰冷的語氣,“我不去山東。”好似在置氣一般。

初時與她說外放山東時,她就已說過這樣的話了,不過當時的理由是幾個兒子都要讀書,長子沈林眼見就要下場了,又要說親,難道要他娶一個山東鄉下女子不成。

當然,她沒什麼好聲氣兒。

兒子們讀書倒是句實話,至於長子娶什麼鄉下女子純屬胡言亂語了,再怎樣沈理也是布政使司參政,聯姻不是官宦也是山東望族。

沈理只當她一貫的胡攪蠻纏無理取鬧,只丟下一句“這是岳丈的安排”,便即往書房收拾行李去了。

謝氏聽了這句,倒是不鬧了,只呆呆坐了良久。

這兩日沈理忙着交接翰林院職務,跑調令文書,兼之沈滄的大祥,也不曾回家好好與謝氏說話——或者說,他們其實已有數月不曾心平氣和的說話了。

待這準備出發了,沈理才知道謝氏並沒有將家中收拾妥當,出門的一應安排更是都不曾有。

這纔是他今日踏進謝氏房中的原因。

果不其然,謝氏又是丟出這句話來。

沈理已是將事想得通順,也不想在這樣的時候動肝火生氣,此時只道:“你的心思我也懂得,不過是擔心兒子們的舉業,但此時的朝局,我們還是儘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爲妙。小林哥也不必明年下場,他還年少,若是朝局不穩再等三年也等得。總好過現下萬一遭了小人暗算,折了孩子銳氣。”

“要去山東你自去。我帶着孩子在京中,你既走了,他們總不會伸手對付幾個小毛孩子吧?”謝氏冷冷道,“且我謝家還有人呢,且輪不到拿你沈家人開刀。”

好話也不會好聽着說。沈理再是不想動怒也難免心下有氣,只強忍着,好言道:“上頭的自然不會盯着我們家,但誰知道下頭的是不是要迎合上意故意刁難?”

話沒說完,一時外頭董媽媽的聲音響起,報是宏升有急信送來。

沈理出去見了一趟宏升,回來以後臉上更黑了幾分,語氣也更爲堅決,“四娘,不能再等了,最晚二十七也要啓程。剛纔消息送來,迪三叔,叫一道中旨,罷官了。”

謝氏本是有些木然呆滯的面容忽然猛的一顫,眼中盡顯驚恐,她伸出手來空抓了兩把,厲聲道:“你說什麼?!”

沈理今日參加祭禮,並不曾去翰林院,也就不知道朝上這道中旨,直到這會兒謝家來人給他送信,方曉得。

“四娘,你莫要糊塗。”沈理走過去,由着妻子抓住他的衣襟,雙手握住妻子肩頭,安撫道:“你也莫急,岳丈原也有過這般考量,雖則迪三叔這官可惜了,但也不過是罷官罷了,迪三叔正值壯年,他日未必不能起復。”

謝氏本是有些混亂的思緒漸漸沉澱下來,她瞧着近在咫尺的丈夫,見他鬢角生華髮,他,也是這般年紀了。她嘴角溢出一個比藥汁子還苦澀的笑容來,“三叔……還是壯年,還有起復的機會?我爹呢?”

沈理也是默然,嘆了口氣,並未回話。

謝遷雖沒到七十,但也算年歲已高,劉瑾此次又是恨其入骨,只怕再返朝堂的機會十分渺茫了。

謝氏忽的掙了掙,沈理一錯神,下意識鬆了手,被謝氏掙脫開去,下一刻便是她使盡全力的一推。

她手上雖然綿軟無力,卻是出其不意又用盡全力,沈理又是斜欠着身子,未坐穩,陡然被推,一個趔斜,跌坐在地,謝氏也險些從牀上掉下來。

謝氏乾枯的手緊緊抓着牀側,面容慘白,口中的話語卻無比冷靜,“沈理,你不是一直想休了我嗎?現在,把你的放妻書拿來吧,我簽字畫押。”

沈理一時錯愕非常,都忘了從地上起身,兀自呆呆的看着謝氏。

謝氏好似剛纔耗盡了力氣,倚着牀邊坐直了身子,深深喘息幾口,目光不避不閃,直直看着沈理,厲聲道:“你不是一直將那放妻書放在書房裡,一直等着我簽字畫押?如今,我成全了你!”

沈理眉頭皺起,“四娘,別渾說!”

謝氏冷冷道:“你娶我,不就是爲了我爹是尚書,是閣臣,助你直上青雲?如今,我爹不再是閣老了,我也人老珠黃了,正是你休妻換個得力岳丈的時候。”

沈理大怒,起身斷喝一聲,卻忽見她滿臉的悲愴和絕望,眸下淚痕交錯而不自知,口中兀自嘲諷,好似瘋癲,好似宣泄。

那拄着牀的手佈滿褶皺,青筋暴起,單薄的肩頭微微顫動,看上去與骨架也相差無幾了。

她曾那麼在意家世,在意閣老千金的身份。

如今……什麼都沒了。

便是這殘酷的現實讓她陷入了這樣的癲狂。

沈理忽然就覺一陣心酸,這是他結縭近二十年的妻。當初那樣一個溫婉的小師妹,賢良的妻子,怎的就變成了今日這般。

在她的如刀一般銳利傷人的話語中,他站起身,撣撣衣襟,向她一步步走過來。

她先是下意識一躲,好似怕他動粗,但很快,她反而迎了上來,挑釁一般高昂着頭,死死瞪着他,“怎的?拿放妻書來啊!”

他揚起一隻手。

她下意識的一閉眼,疑心那是要抽她耳光,可那手卻輕輕落在她臉上,炙熱的溫度燙得她一哆嗦。

她有些茫然的張開眼,對上他憐惜的目光,他像是在嘆息,“蓁蓁,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你便統統說出來吧,別悶在心裡,悶壞了自己。”

蓁蓁,是她的乳名,丈夫也只在新婚燕爾情濃時呢喃叫過。

隨着她年歲漸長,生兒育女,這個名字也就消失掉了,連孃家母親也都只叫她四娘了。

這個名字,狠狠撞進她心裡,一瞬間撕心裂肺的疼。

疼得她渾身哆嗦起來,嘴脣翕動,卻是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沈理已經是坐在她身邊,見她抖得厲害,忙將人整個攬過來。

有多久,沒有這樣靠近這個男人了?

謝氏心底的委屈忽然就全都涌了上來。

她哇的一聲大哭出來,捶打着他,喊着叫着,一聲聲控訴夾雜着咒罵,將對父親叔父被趕出朝堂的驚懼,對莫測未來的恐慌,統統宣泄了出來。

沈理只聽着她聲嘶力竭的喊叫,受着她沒輕沒重的撕打,反將她攬得緊緊的,反覆在她耳邊說,“沒事兒,沒事兒。過去了,都過去了。會好的,會好的。”

好像過了很久,其實也不過是兩刻鐘,她便筋疲力盡,倒在丈夫懷裡,喘着氣,只覺得好像三魂去了七魄,腦子嗡嗡的疼,可是,心裡卻特別的踏實。

她抓緊了丈夫的袖子,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沈理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背,低聲道:“可好些了?我看你沒怎麼吃東西,這會兒怕是沒氣力,叫人進來絞了熱帕子擦擦臉,再進點兒熱粥吧?”

她闔上眼,兩行清淚而下,終於還是再次說了那句話,“把放妻書與我吧,你自去山東,我哪兒也不去……”

不似先前的張牙舞爪,這句話說得軟弱無力,卻更顯得心灰意冷一般。

沈理的手一緊,轉而又放鬆弛下來,聲音不似先前的溫和,卻也並不嚴厲,而是分外鄭重,“蓁蓁,你可是真心認定我只圖謝家權勢方纔娶你?這些年,你我沒有半分夫妻情意?”

這些年。恍如隔世。哪裡還記得什麼不好?這會兒能浮現出來的,都是她心底最爲歡喜的時刻。

她伏在丈夫懷裡,泣不成聲。

“不要渾說了,四娘。”他又恢復了稱呼,那是喚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原是我也有錯……你病着,我不當同你爭執。我……也是氣你將我當做那趨炎附勢唯利是圖的小人。你我二十年夫妻,你還不知我?那往後的二十年,再二十年,你便慢慢看着我,可是那樣的小人。”

謝氏緊緊抓着丈夫的衣襟,再也不撒手了。

*

謝迪被中旨罷官的消息傳到仁壽坊時,沈瑞正在同沈瑛密談劉忠所請救王嶽之事。

聽得消息,一直思忖沒有表態的沈瑛深吸了口氣,道:“做吧。閹豎恁得猖狂。且聽劉忠一回,他們內廷必有能制衡的法子,蕭敬可不是尋常人。”

沈瑞應了聲,謝遷一黨被清算早在預料之中,只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謝遷可是剛剛上了辭表,還不曾離京呢。

沈瑛又道:“這件事若單請英國公府去做,只怕公府那邊也會存疑慮,這次我們也或多或少出些人,以示誠意。”

沈瑞嘆道:“我也是這般想的。且此外我也有個私心,讓長壽帶人跟着英國公府的人出去一趟,也是歷練,學學軍中的行事,總歸是長見識。”

沈瑛也擊掌贊好。

兩人又商議了一番,只等翌日張會來說服於他。

*

此時大沈狀元府上兩口子剛剛議和,小沈狀元府上小兩口正起戰火。

卻是張玉嫺見夫君的任命下來了,說什麼也要在家中擺酒,請她的親戚以及手帕交的姐妹們來熱鬧聚上一場。

簡單說,就是顯擺一下她夫婿升官了。

沈瑾本身就對靠裙帶關係讓壽寧侯府給“討來官兒”深惡痛絕,更哪裡肯讓她這般招搖顯擺去。

可張玉嫺又哪裡肯放過這個出風頭的機會,她可是忍了許久了的。

兩個人又是大吵三百回合,沈瑾也沒能擰過張玉嫺,她玉手一揮,銀子一灑,這事兒就成了定局。

有銀子好辦事兒,很快狀元府就披紅掛綵,大冬天的樹上還紮了花顯出富貴氣象來。席開十數桌,又請了小戲吹拉彈唱,好不熱鬧。

沈瑾便是再不開心,也不能耷拉着臉待客——儘管他自己一張帖子沒發,來的都是張家的親戚。但也只好強作歡顏,挨桌敬酒,再不時被客人抓去灌上兩杯。

他酒量本就不高,自成親那日之後還不曾這樣敞開了喝過,沒一會兒就腳下踉蹌,得由兩個小廝架着。

賓客中還有人起鬨,“狀元公這是高升了歡喜的!”

便又是新一輪的高喊敬酒。

誰也不知他這分明是灌下一肚子苦水。

堂客這邊張玉嫺更是志得意滿,滿耳聽着姐妹們的恭維話,酒到杯乾,頗有些女中豪傑的意思。

這邊正喧鬧間,忽然外頭傳來一陣哭喊聲。

張玉嫺眉頭皺起,喝令僕婦出去看看是這街上哪家鄰里嚎喪,還想讓人打上門去。

結果僕婦很快就白着一張臉回來了,趴在張玉嫺耳邊低聲道:“大奶奶,不好了,松江老家的老安人,沒了……”

張玉嫺睜着有些朦朧的醉眼,兀自高聲道:“誰?哪個安人不好了?”

賓客聞言都安靜下來,豎起耳朵來聽着。

只剩臺上小戲猶自咿咿呀呀唱個不停,越發襯得滿園靜寂。

那僕婦萬分尷尬,又不想在衆人面前直言,只好再次附耳言語。

幸而張玉嫺這次聽懂了。

可是,她寧可她聽不懂。

她呆呆的看着滿桌酒菜,看着滿院子的紅燈綵帶,特別想尖叫出聲。

沈瑾的祖母死了,沈瑾是唯一的孫子。

丁憂啊,丁憂啊!!!

她剛剛爲他謀的官職啊!!!

第五百七十五章 多方角力(一)(二合一)第一百八十九章 春風得意(三)第三百三十四章 一脈香菸(四)第二百二十七章 未雨綢繆(一)第二百五十九章 風雲際會(一)第四百四十章 頭角崢嶸(一)第四百二十八章 時不待我(四)求保底月票第七十八章 過路財神(五)第四百九十六章 別有用心(一)第五百三十一章 至親骨肉(一)第一百二十三章 鳥飛魚躍(三)第一百二十九章 順水行舟(三)第五百六十二章 沈氏分宗(九)(二合一)第四百四十五章 頭角崢嶸(五)第四十章 臘盡春回(三)第五百七十二章 人心鬼蜮(十)(二合一)第一百一十八章 高飛遠走(三)第六十九章人心不足(二)第二百四十二章 天作之合(五)第五百八十一章 多方角力(七)第四章 歲暮天寒(四)第四百九十章 引蛇出洞(六)第五百二十九章 各方匯聚(四)第五百二十七章 各方匯聚(二)第一百四十九章 一元復始(四)第四百六十三章 迴腸九轉(四)第624章 鳳凰于飛(二十三)第五百九十六章 天理昭彰(一)第二百八十五章 較長絜短(二)第二十六章 素車白馬(五)第二百七十三章 有心無力(五)第662章 向海而生(三)第四百八十六章 引蛇出洞(二)第一百六十九章 人以羣分(五)第四百七十四章 天崩地裂(五)第二百八十三章 雙桂聯芳(五)第七章 歲暮天寒(七)第五百八十四章 多方角力(十)第四百三十七章 頂門立戶(三)第十七章 前塵影事(二)第676章 山重水複(四)第一百八十八章 春風得意(二)第三百二十七章 與人爲善(二)第三百八十七章 初提兼祧(五)第二十九章 浮雲富貴(三)第一百零二章 風波再起(一)第四百七十章 天崩地陷(一)第三百二十一章 事難兩全(一)第五百三十三章 至親骨肉(三)第一百五十六章 時來運轉(五)第四百四十一章 頭角崢嶸(二)第一百六十九章 人以羣分(五)第二十九章 浮雲富貴(三)第一百四十章 萬象更新(一)第二百一十二章 木本歸根(二)第七十七章 過路財神(四)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元復始(二)第一百二十七章 順水行舟(一)第四百零四章 管中窺豹(五)第四百零九章 秋來風疾(五)第二百三十章 未雨綢繆(四)第一百七十五章 聞風而動(五)第二百九十六章 慈母之心(二)第四百八十六章 引蛇出洞(二)第一百二十六章 鳥飛魚躍(六)第三百四十七章 倦鳥知還(二)第五百五十五章 沈氏分宗(二)第三百七十章 桃李之教(五)第四百零五章 秋來風疾(一)第四百七十四章 天崩地裂(五)第四百六十一章 迴腸九轉(二)第一百三十章 順水行舟(四)第二百二十四章 久聞大名(三)第五百零三章 順藤摸瓜(三)第七十五章 過路財神(二)第四百一十二章 百年歸壽(一)第一百七十二章 聞風而動(二)第八十八章 今朝酒醉(六)第四百八十一章 抽絲剝繭(二)第三百七十一章 朱衣使者(一)第五十五章玉軟花柔(一)第五百七十五章 多方角力(一)(二合一)第四十五章 千里之行(五)第二百二十三章 久聞大名(二)第五百零七章 廬山真面(二)第四百三十三章 樂往哀來(四)第一百八十章 至親骨肉(四)第二百一十章 如意算盤(六)第五百五十章 自作自受(二)第六十八章人心不足(一)第二百七十四章 恩甚怨生(一)第四十四章 千里之行(四)第四百八十二章 抽絲剝繭(三)第四百七十四章 天崩地裂(五)第一百九十二章 春風得意(五)第一百四十章 萬象更新(一)第681章 覆手爲雨(二)三百三十八章 山高水長(三)第六十三章雛鳳清音(四)第二百六十章 風雲際會(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