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倭案審判結果傳到各衙門時,賀老太太正穿着她太淑人的誥命冠服在都察院外,倒是比賀家其他人更早知道了結果。
當一位崔姓御史好心告知她案子結果時,賀老太太只覺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幾晃。
賀五姑娘霞姐兒也呆在當場,半晌反應不過來,連祖母身子不穩也沒伸手去扶。
還是那崔御史搭了把手,穩住了賀老太太。
霞姐兒回過神來,心底的恐懼便瘋狂蔓延,擎着祖母的手抖個不停,肩膀顫了幾顫,終沒忍住,失聲痛哭。
賀家小郎完全不懂姑姑在哭什麼,茫然看了片刻,自己也有些委屈起來,扁扁嘴,也哼哼唧唧哭起來。
再美的人,若不是梨花帶雨的哭法,而是驚懼交加的嚎啕,也沒有美感可言。
有幾位觀望的御史原本還有意無意瞄着賀家姑娘,忽見賀家姑娘如此失態,雖心下理解誰攤上這樣的事兒都會這麼哭,但到底生不出憐香惜玉的心思。
門子聞聲也探頭探腦,想過來把人趕了,卻又怕走了犯人,上頭追究,便有人悄然往那邊去錦衣衛衙門去報信。
賀老太太卻是半滴眼淚也沒有,她強忍着喉頭的腥甜,不嘔那一口心頭血出來,站穩身形,厲聲喝令孫女道:“閉嘴!”
霞姐兒被喝懵了,哭聲戛然而止,圓睜着雙眼,淚珠兒卻還不受控制的啪嗒啪嗒滾下來。
賀老太太深吸幾口氣,微微動了動身子,向前走了幾步。
那崔御史實不忍心,壓低聲音勸道:“老人家……帶着孩子快快走了吧。您這身誥命朝服一時也無人敢攔。莫要等着錦衣衛來了。到底是……流放……”
他聲音幾乎低不可聞,私縱犯人也是重罪,可同樣家有老母,他豈能幹看着什麼都不做。
賀老太太微微福身以示致謝,崔御史慌忙避開。賀老太太卻用高亢聲音激動道:“賀家冤枉!大人,賀家冤枉!!”
那邊就有一直密切關注着她舉動的御史小聲對幾個門子道:“可盯着些,這老太太是個厲害的,別心懷怨尤,一頭碰死在咱們衙門口,沒得晦氣再惹來罵。”
門子連忙應下,又喊了兩個雜役來,死死盯着祖孫三人。
崔御史雖沒投在誰門下,卻也曾上書彈劾過王守仁,如今也搶着看了結案文書的,知道這是翻不了案了,嘆了口氣,道:“老人家,硃批落定,已無回還,多說無益,不若顧着當下,他日許能謀子孫赦回。”
賀老太太直直看着崔御史,似乎沒聽懂他說什麼一樣,又重複道:“大人,賀家冤枉……”
崔御史已不忍睹,又嘆氣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賀老太太盯着不遠處都察院門上匾額,腰桿挺得筆直,忽就從手上擼下小指上個赤金戒指。
幾個門子雜役倒是眼尖,直勾勾盯着那金鎦子,咂咂嘴,這可是要尋人報信給打賞?雖是小了點兒,但遠遠瞧着閃金嵌寶也是值些銀子的。
不想,賀老太太竟是仰頭就將那戒指擲進口中!
吞金。吞金!
猝不及防,在場諸人都忍不住“啊”了一聲,便是防着她尋死,又有誰會料到她竟然吞金!
崔御史本向回走,聽得驚呼慌忙轉身。
但見那個年輕姑娘臉色慘白,幾乎站立不住,手足無措的,對着祖母又是拍背又是撫胸,聲音驚恐至變調,“祖母……祖母……快吐出來啊……”
而那滿頭銀絲的老婦人依舊站得直直的,推開孫女,嘶聲道:“諸位大人,賀家冤枉!賀家冤枉!蒼天在上,賀家年年修橋鋪路,施粥舍米,造福鄉梓,不當枉死,不當枉死啊!!!”
崔御史大驚失色,快步過去欲攙扶,卻又對吞金的賀老太太束手無策。
那邊有御史也有路人百姓圍攏過來,有人高喊快去醫館藥堂請大夫來。
賀老太太卻毫不顧忌自身,已是抱了死志,兀自高喊:“賀家冤枉!賀家冤枉!斷案不公,緣何不究?!賀家不服!賀家不服!賀家枉死!”
圍觀百姓不免議論紛紛。
霞姐兒則是整個人都傻了,嘴脣哆哆嗦嗦,語不成聲,腿也發軟,似是站立不住,竟全憑扶着祖母才支撐得住自己的身體。
可是她腦子裡卻轉得飛快。
她不是那深閨不知世事的姑娘,她讀過書,也在京城閨秀圈子裡聽說過誰家誰家被流放的事。
那是多可怕的事情呵,路途千里只靠一雙小腳一步步走過去,一路上缺衣少食,隨時可能因病一命嗚呼。
更可怕的是,押送的獄卒可不是什麼善類,到了流放地更不會有人將流犯當人看,便是任人欺凌,清白不保……
祖母吞金爲的什麼她已不願去細想,於她,便是一死也不想受那委屈!
這位賀五姑娘骨子裡不是個柔弱的女郎,否則也不會在得知李家退婚時去尋嫡母鬧,這會兒更是一股子狠意涌上來,陡然伸手就拔下髻上金釵,向頸間刺去。
衆人還沒在賀老太太帶來的震驚中緩過神來,又見那嬌滴滴的美貌姑娘轉瞬就要血濺當場,竟一時只顧驚呼,不及前去救援。
卻是賀老太太比她更快,甩手一巴掌,直打得霞姐兒一個趔斜,金釵尖端劃破了她雪白的脖頸和優美的下頜,鮮血淋漓,濺落在她雪白的大毛風領上,梅花落雪,觸目驚心,卻到底於性命無礙。
金子墜得人五臟六腑都疼痛起來,隱匿寶石縫隙間的毒素也開始融化,腐蝕着胃腸,賀老太太已是額角見汗,整張臉因疼痛和憤恨而猙獰起來。
她那保養得宜卻仍掩不住乾枯衰老的手猛得抓住霞姐兒的大氅,力氣竟然那樣大,生生將其拽得靠近自己。
她聲音雖小,卻是兇狠異常,“豈能讓你爹白死?你要活着!活着!你要報仇!報仇!去,告訴你五叔,活着才能報仇!讓他爲我,爲賀家報仇!”
她的五兒子,賀北盛,如今還關押在牢裡。
老大老二都被斬立決,甚至年過十四歲的孫子們也都要掉腦袋,老五卻保下來了,只是流放,可見是老大老二在牢裡死挺着,沒有招出老五任何事情來。
但老五那樣的性子,知道兩個兄長這般,必不能獨活。
想讓他活,就要給他個念想。
“讓他活着,報仇!”賀老太太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來,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的發冷,巨疼席捲全身,心知大限將至。
她抓緊孫女,借力努力挺直身體,近乎用盡全身力氣,向衆御史、向圍觀百姓喊着:“賀家冤枉!賀家冤枉!蒼天,賀家滿門枉死……”
最後幾個遍,聲音已是含混不清。
她的眸光開始渙散,蒼老的身軀慢慢堆委下去,最終倒在孫女懷中,單雙目圓瞪,一直盯着都察院大門,盯着那一羣面色各異的御史。
死不瞑目。
一系列突發事件讓賀家小郎反應不過來,此刻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麼,哭嚎着抱住祖母的腿,兩隻肉呼呼的小手推着搖着,一遍哀哀喚着。
與他相反,霞姐兒卻像是也被黑白無常勾了神走一樣,呆呆的看着懷中一點點冷下去的祖母,沉默着,沒有半點聲響,宛如木雕泥塑。
直到聞訊趕來的錦衣衛驅散了人羣,抓起小小的賀小郎,又去拉開霞姐兒,將賀老太太屍身擡出來,霞姐兒才恍然如夢初醒,陡然一聲淒厲尖叫,死死抱着祖母不肯放手。
錦衣衛對付犯婦可從來沒有憐香惜玉的時候,兩下扭住霞姐兒的胳膊。
霞姐兒尖叫着,哭泣着,試圖掙脫着束縛,卻哪裡掙得過錦衣衛。
那邊本站在門裡的崔御史眉頭緊鎖,委實看不過眼了,掙開同僚了拉扯,快步走過來,與錦衣衛交涉要求善待賀家祖孫。
那領頭的是個錦衣百戶,哪裡會把個七品御史放在眼裡,只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道一聲“不敢縱了人犯”,便讓人將賀老太太屍身擡上隨行的平板車上,又將賀五姑娘、賀家小郎捆了手腳堵了嘴,一併丟上車,揚長而去。
崔御史鐵青着臉,目光陰鷙的看着一羣錦衣衛遠去的背影。
熱鬧的主角被錦衣衛帶走了,看熱鬧的人卻久久未散,交頭接耳,口口相傳,很快,都察院門前這一幕就飛遍了大半個京城。
仁壽坊沈府
通倭案終審結果傳到沈府,累日來瀰漫在沈府的陰雲終於一掃而空,連下僕走路都輕快了幾分。
雖在孝中,不得酒宴慶祝,徐氏還是藉着年節未盡的名義,給下僕每人多發了一個月月例銀子,頓時闔府都洋溢着歡樂的氣氛。
很快又有一硃批判決下來,令將賀家當初巧取豪奪佔去的孫氏嫁妝織廠等產業統統還了回沈家,且指明退還孫氏血脈。
那便是都給沈瑞,並無沈瑾的份。
跟着沈理一起過來的沈瑾聽聞,非但沒有絲毫不滿,反倒非常高興,喜得連連道皇上聖明。
沈瑞知道小皇帝下一步要將松江佈列爲貢品的打算,便也不同沈瑾謙讓。
且他原早就同徐氏商議過,私下備了個京郊的田莊,打算沈瑾成家時送出去,也算給他添處進項。
只可惜沈瑾這婚姻着實艱難,到現在也沒個消息。
閆家早已被抄過一遍了,如今倒是將閆寶文的產業折銀賠給沈家三子的部分交付出來。
何氏聽說大仇得報時就痛哭一場,與徐氏請示過了,擇好了日子要與沈玲再做一場大法事。
等那近三十萬兩撫卹銀子送到她眼前,何氏拉了小楠哥就衝皇城方向不住磕頭。
她如今雖成了徐氏的契女,二房上下待她也都好,但她心裡知道,待瑞哥兒媳婦進門,她將這管家權交出去,母子倆寄身這裡,到底還是有些尷尬。
而有了這撫卹銀子則不同,這二十來萬兩銀子足夠她和小楠哥富足一生,待她置了產業,雖也需依附二房才保平安,但到底也是有了根,站得穩腳,立得正身。
沈全也同樣覺大仇得報,沈珺與沈琦的銀子他代領了,雖銀子也不少,卻不能讓他多開懷。
畢竟,再多銀子也不能讓二哥的胳膊恢復如初,也不能讓嫂子與侄兒立時毫髮無損的回來。五房,還不差這點銀子。
現在他唯一感興趣的就是,必須要看凌遲了閆寶文這王八蛋。
沈漣也是喜悅的——虧得沈珠沒有牽連到整個三房,但是想起兄嫂那個樣子,若是知道了珠哥兒流放雲南,還指不上怎麼鬧呢,思及這些來便不免頭疼。
若不是他還肩負打理經營族產的擔子,真想闔家搬京城來算了,也好避開兄嫂那兩個無賴行子。
“珠哥兒上路時,我總要送上一送。”沈漣嘆氣向沈瑞道。他到底是沈珠的親叔叔,雖然在“倭寇上岸”時,沈珠也沒少引外人來禍害他的鋪子。
他當初爲了給自己留後路而結交的獄吏之類人,如今倒是能給沈珠用上了。
“理哥兒莫去了吧,”沈漣又勸沈理道,“琭哥兒同珠哥兒是一道的,我一同送了他去便是,免得你一露面,琭哥兒沒個輕重,又胡亂要這要那。”
沈理第一時間從謝家得知了判決下來,便約上沈瑾一起來的仁壽坊。聞言擺手苦笑道:“漣四叔的好意我心領了,然沈琭還是九房宗子,我理當送一程。”
沈漣又勸他幾句,沒奈何只得由他,兩人約好了一同去送流放的沈珠沈琭出城。
沈家諸人還沉浸在喜悅之中,賀老太太在都察院門前吞金的消息就由杜老八帶進了沈府。
杜老八這次不用喬裝菜農了,不過也不便以本來身份登門沈府,照舊自稱英國公府侍衛進的門。
只是杜老八這樣的身份,沒必要帶到沈理、沈瑾面前,依舊是沈瑞同沈全、沈漣去見了他。
小花廳裡,杜老八唾沫星子橫飛講完都察院門前發生的一幕,頗有些不滿道:“某先前就說,讓那老豬狗不能再言語算了,偏幾位爺心善。如今怎樣?滿城謠言。對付這等貨色,可是半點心慈不得。”
沈全咬牙道:“這老虔婆,真真是惡毒。——也真狠得下心。”
賀老太太若是不鬧吞金這一出,賀家這案子沒兩天也就不新鮮,沒人會再提起了。
而她這般一鬧,街頭巷尾都要當作奇聞來談,說話間不免就帶出賀家的事情來,天長日久,誰知道真相到底怎樣?
便是罪大惡極也能變得冤深似海了。
沈瑞緩緩道:“這件事,沈家不會有太大麻煩,沈家原是苦主,再怎樣造謠也繞不過去。但卻是會影響我的恩師王守仁王大人的聲譽。”
王守仁的封賞,朝上還沒爭吵出個結果來。
這種時候,若是坊間輿論對王守仁不利,朝中大佬便又有藉口拒絕給王守仁應得的待遇了。
但是賀老太太這招委實……太橫了些,誰又能與一個死人爭短長。
杜老八抻了抻滿臉虯髯,斜眼瞅了瞅三人,道:“繼續到處說都是張公公主審的案子?”
沈瑞搖了搖頭,這會兒再提張永已經意義不大了,賀家已倒,就算劉瑾要拿張永審案做文章,也沒有人能再爲證。
沒有威脅,張永便不會費心外頭的動靜。
且若總是攀扯張永,一旦惹惱了他,再調查一下謠言的出處,那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就說說這個案子,”最終沈瑞道,“說些百姓想聽的,敢於吞金的賀老太太是什麼人,他的兒子都做過什麼。說說松江先前如何,現下如何。”
杜老八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兩圈,笑得金牙閃閃,“某家懂了。二公子放心。”
這一話題說畢,杜老八轉而又笑道:“聽說二公子的產業收回來了,真是可喜可賀。”
沈瑞不動聲色笑道:“老杜你倒是好快的耳報神。”
杜老八打哈哈一笑,“咱們這種街面上吃飯的,要的就是消息快。”但他並沒有如上次一般,把要松江棉布專營的生意拿出來談談。
卻是道:“好似張二公子未來岳家武靖伯府上也有不少布莊產業。”
沈瑞一愣,他現下雖和張會關係不錯,也知道張會訂了武靖伯家的嫡幼女,大約夏秋便能成親,卻哪裡有閒心理會過武靖伯家有什麼產業。
杜老八既然這麼說……想來,那是世孫是試探出他不會與杜老八這樣的人合夥做買賣,準備讓武靖伯家來合夥?
沈瑞微微眯了下眼,隨即笑道:“這卻不曾聽說。他日倒要與張二哥討教討教生意經。”
都是明白人,杜老八見他懂了,便也不多說,笑嘻嘻又岔開話題,扯東扯西又問了問車馬行的細節,才領了沈家的大紅封,道了喜而去。
待押解一衆人犯赴流放之地那日,沈漣與沈理早早等在城南郊外長亭處。
押送的官差因與沈漣相熟,拿了他不少好處,對沈珠沈琭倒也照顧,見着沈漣便毫無顧忌笑道:“只這一會兒委屈兩位帶枷,待會兒上路走一段,便去了枷的。”
沈漣忙陪着笑,手腕翻轉,就有銀票落進官差袖袋裡,“大冷天的,兄弟們喝杯熱茶,暖暖手。”
官差笑眯眯道:“沈爺客氣,令侄交給我們就放心吧。”
再看那倆侄子,早已沒了富貴人家公子哥兒的樣貌,兩身囚衣裹着兩個野人一般,頭髮鬍子皆是亂亂糟糟。
沈珠瞧見了沈漣,早就想過去了哭求,但這些日子牢飯吃得老實了許多,一直偷偷覷着官差的臉色,不敢亂動。
見那官差與沈漣頗熟稔的樣子,沈漣塞了銀子過來與他說話,沈珠才乍着膽子向沈漣哀求道:“四叔,與我些銀子吧,我不想過苦日子啊!四叔,告訴我爹孃,叫他們來尋我呀……”
沈漣心下也不落忍,走過去想拍拍侄子的肩膀,愣沒找到下手的地方。
他倒是想給沈珠銀票,可這囚衣連個口袋也沒有,沈珠還扛着枷,手也不得自由。
最終他只能道:“我往李爺(官差)那邊與你存些銀兩。等我回了松江,讓你爹孃去尋你。這一路上,你自己多保重吧。”
沈珠已哭得滿臉涕淚,又擦不得,越發顯得腌臢,連連道:“四叔,你可要叫我爹孃早些來,不然我可得死在路上了……”
沈漣朝官差那邊努努嘴,道:“別渾說!路上聽李爺吩咐,不要與差爺們惹麻煩。”
沈珠早被收拾怕了,聞言立時噤聲,畏懼的瞧了瞧官差,又可憐兮兮看向沈漣。
沈漣心下嘆息,這個侄子讀書好,一向眼睛長在頭頂上,素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對他這個長輩也沒什麼敬意。如今卻成了這樣。
罷了,這樣也好,經過這番磨礪若能去了那惹人生厭的性子,未嘗不是福氣。
再看那邊沈琭,也是全然沒有從前跋扈模樣,蔫頭蔫腦,也不言語,瞧見沈漣、沈理都當沒看見一樣,這邊說得熱鬧,他卻仿若未聞。
沈漣更是唏噓。
他二人雖然差着輩分,但年紀相仿,當初也都是在家學裡讀書的同窗。一度還是酒肉朋友,——當初孫氏亡故後,算計孫氏嫁妝產業,沈漣、沈琭二人都有份。
想到當初,沈漣心裡更堵,彼時怎地就見錢心熱,被張舅爺說動,算計了一時,後來不僅沒落着好,在族裡名聲臭了,銀子也補還了,樑子也結下了……誰也沒生前後眼,怎料如今這般,人吶,還是當多做善事少爲惡,免得不得福報。
沈理瞧着沈琭,心下已無喜無悲,好似看陌路人一樣,雖也打點了官差,但面對沈琭,他只說了一句“你好自爲之吧”。
沈琭盯了他兩眼,腮幫子抽了幾抽,嘴角抖了幾抖,到底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趕路的時間耽擱不得,也容不得多說,那邊官差收了沈漣給沈珠沈琭存的銀子——也不知多少能用在他倆身上,便帶人走了。
卻說月餘後,沈漣回到松江,把兩人情形說與三房沈湖夫婦與九房太爺聽,兩家截然不同。
錦衣衛來抄賀家可遠比抄章家更爲轟動,整個松江府都顫了幾顫。遂再來抄沈珠、沈琭,三房九房已被嚇破膽,老老實實聽憑抄家。
沈珠名下沒多少家產,沈琭卻是九房宗子,名義上九房都是他的。
而九太爺又偏心,不肯給沈琳分家,生怕分薄了寶貝孫子的家產,這下可好,九房整個兒被抄個乾淨。
沈湖夫婦先前心肝寶貝似的疼着沈珠,知道判決後又哭天搶地說沈珠都是被奸人所害,反而連累了家裡破財。
而待歸來的沈漣說了沈珠流放前的請求,沈湖直接拒絕,拿着扇子比比劃劃道:“我這身子骨這般不好,哪裡能千里奔波去看他。再說他也是及冠的大人了,當能照料好自己。”
湖大奶奶則根本不接去看兒子的話茬,反而指責沈漣:“你做孩子四叔的,怎的不好好照看他?你就當跟了他去,看他安置好了再回來!好個狠心的四叔!在京裡不救他,這會兒竟也不肯照料他!”
她竟還能再耍無賴,說既是沈漣沒能救回沈珠,被抄去的家產應由沈漣出,起碼也要出一半兒。
氣得沈漣去找了沈琦要求三房再分宗,恨不得去衙門和這兄嫂斷絕一切關係纔好。
九房太爺那邊經了抄家原是嚇病了的,而聽沈漣說了心尖子上的孫兒流放雲南沒人照料,立刻掙扎着爬起來,往族裡嫡支去挨家打秋風。
他已是嫡支幾房裡輩分最高年紀最長者,他自己不顧臉面,旁人卻是顧的,且嫡支多有身家,總要百兩銀子纔好請人走。
幾房走下來,九太爺也得了兩三千銀子,他原想逼着沈琳帶銀子去雲南照顧沈琭,但又怕沈琳不聽話,半路捲了銀子跑了,竟也顧不得身子骨不好,親自拿着銀子帶着沈琳往雲南去了,扔下沈琭十六歲的兒子小大哥頂門立戶,靠族裡的祭田過活。
此舉也是讓族人十分無語了。
此乃後話不提。
再說這邊京郊,沈漣、沈理剛送走了沈珠二人,那邊出城路上又哭哭啼啼來了一行人,多是披麻戴孝,一片白衣,遠看着就像發喪,實則卻是又一撥官差押了賀家流放人犯上路。
這一行多是婦孺,小腳伶仃,行得慢,才與沈珠那批同時出衙卻落在後面。
賀南盛、北盛家小從松江押送,這裡只有賀東盛家家小,以及賀北盛本人。
沈理沈漣懶怠再見,正欲登車而去,那邊卻有人招呼道:“沈學士。”
沈理回身,只見一身着七品官服的青年官員正在行禮。
沈理還禮問道:“崔大人這是?”
這人正是那日相幫賀老太太的御史崔辰。
崔御史向賀家那邊一指,道:“相送朋友。”
沈理幾不可察的皺了皺眉,但兩人不過點頭之交,便不多言,淡淡道:“崔大人請便。”
崔御史卻在他即將登車時又問道:“沈學士可聽聞昨日都察院門前之事?”
沈理沉下臉來,直看着崔御史,並不回話。
崔御史指着遙遙而來的賀家人道:“賀家太淑人在都察院門前吞金自盡,欲求個公道。聽聞,賀淑人也在抄家那日亡故了。”
說話間賀家人已經走近,崔御史略一拱手,徑自朝那邊走去。
押送的官差領頭者見着位七品官服的,忙過來行禮,崔御史表示要相送賀家人,雖沒給紅封打賞,官差卻也不樂意得罪正經官員,便也放行。
這官差扭過頭來,方見着沈漣,因是熟面孔,忙又過來笑着問好,沒意外的得了沈漣一個“喝杯暖茶”的封兒,心情纔好轉。
那邊崔御史已同賀北盛說上了話,自報家門後,告知賀北盛那日賀太淑人臨終時他在跟前。
“我敬仰老人家剛烈,又知老人家放心不下你,這才冒昧前來相送,望你珍重。”崔御史如是說,又壓低聲音道,“皇上左不過這一年就要大婚,待有龍子,總要大赦天下……”
賀北盛確實如賀老太太所料,在得知兩位兄長赴死而保下自己後,根本不想獨活。直到賀五姑娘將賀老太太臨終遺言帶給了他,他這纔將復仇放在了首位,不再輕生。
此刻聽了崔御史所說,恍惚間想起,長兄賀東盛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但卻是說的二哥怕要被流放,待得大赦回還……
賀北盛一時悲從中來,只想大喊大叫宣泄心中忿恨,擡眼正看見沈家人站在不遠處,似在和官差交談,他不禁想到是否沈家欲買通官差想害他賀家人。
一思及此,賀北盛不由厲聲喝道:“姓沈的,殺人不過頭點地,如今你們害我賀家到如此田地,還待怎樣?!不折磨死我們不肯罷休嗎?!”
崔御史不由愕然,轉頭去看沈漣沈理,見差役與他二人站在一處,心下也有了同樣猜測,目光鋒利如刀。
沈理眉頭擰得越發緊了,雖不屑與賀家口角,但也不能由着他污衊,他冷聲道:“賀北盛!你家觸犯國法律條,三司會審定案,聖上御筆硃批,何來一個‘害’字?”
沈漣知道沈理因有官身,不好多說,他卻是毫無顧忌,上前幾步厲聲道:“賀北盛!你一直身在松江,賀南盛做過些什麼你難道不知道?!若說害,沈家沒有半點對不起你賀家的地方,你賀家又做了什麼?
“賀南盛三番兩次算計沈家家產,到後來竟連沈家人命都要害,可憐我那侄兒玲哥兒,枉死獄中!我倒要問,殺人不過頭點地,後來你們賀家又做了什麼!害了三房,又害五房,連有親緣的宗房都不放過,琦哥兒斷手,珺哥兒斷腿,你說,你們賀家到底想怎樣?琦哥兒妻兒、宗房小棟哥去了哪裡,賀北盛,你敢說你都不知嗎?”
賀北盛被這一番話堵得胸口悶漲,他不知道嗎?不,他太知道了。
他到底是個書生,遠不及賀南盛那般厚顏,一時臉漲得通紅,口中道:“不是……不是這麼回事……”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沈理都懶怠再瞧他,只淡淡向崔御史道:“崔大人還想問些什麼?”
崔御史也沒了方纔的氣焰,牙疼似的嘶了口氣,腮上肉跳了跳,尷尬道:“沒什麼。沈學士請自便。”
因沈理一身便服,沈漣又刻意低調只說是族親,官差方纔並不知,聽了崔御史所言,這竟位學士大人,忙又過來見禮。
賀北盛本被駁斥得灰頭土臉,但見官差對沈理尊崇模樣,心下忽然又生邪火,便又高聲道:“沈狀元既是滿口仁義,如何還要買通官差來害我等流犯,婦孺何辜,被累至此還則罷了,還要受你們迫害!”
沈理怒極反笑,“賀北盛!你果然是賀家人,只會空口白牙污衊人嗎?你們賀家那些手段,沈家不屑爲之!”
沈漣立刻接口道:“只有賀南盛那等人才會買通獄卒對有功名沈家三個士子動用酷刑!賀家雖是沈家仇人,沈家卻不屑爲你們壞了我們清白名聲,髒了我們的手!幾位差官都是奉的皇命,不遠千里送你們去雲南,辛苦沒人道,反倒受你攀誣!可見你賀家人心性!”
官差本就惱賀北盛當着御史的面就渾說,若真被御史奏上一本,自己這吃皇糧的差事怕就保不住了。
聽得沈漣爲他分說,對沈家好感更增,也就更加厭惡賀家,心道等路上的,爺爺讓你知道亂說話的後果。
賀北盛再次被堵,更加窩火,卻不信他所說,嘶聲道:“婦孺何辜,你們若是還有良心,就放過她們……”
沈漣也是怒意上涌,再次踏前一步,厲聲道:“賀北盛,你還敢說婦孺何辜?沈琦的妻兒何辜?小棟哥何辜?沈家三子何辜?賀北盛,那日倭亂你在松江,松江前後什麼樣你都是親眼所見,我且問你,松江百姓何辜?!松江多少婦孺遭屠戮,他們何辜!”
他說到激動處,握了握拳頭在賀北盛面前晃了一晃,咬牙道:“賀北盛,你不配說婦孺何辜,你們賀家害了松江上百條人命,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們一家子都不夠償命的!流放,已是天子仁德寬恕了你。我與松江百姓且等着,你們終有被無常索命的那一日,且看十殿閻羅面前,你們如何償還這一世的血債!”
賀北盛臉色慘白,每聽一句,便禁不住後退一步。
他當然知道,松江在倭亂後是怎麼個蕭條樣子,近乎室室被毀,家家發喪。
他當然知道,二哥在這期間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大哥又爲掩藏這個秘密殺了多少管家護院。
他們何辜?何辜?
賀北盛踉蹌向後,幾乎跌坐在地上,直到有差役上前拽住他枷上鐵索。
沈理拍了拍沈漣,沈漣平復了一番心情,拱手與押解的官差道別,轉身與沈理一併登車,再不理會此間諸人。
崔御史在原地呆站了片刻,他其實,並不知道松江通倭案的前後詳情,後來案子密審,他也是沒門路知道詳情的。
上彈章是一時意氣,也是追隨都察院的整體風潮,後來是因想起年邁果毅的老母親,方頗爲同情賀老太太……
今日……
崔御史忽覺荒謬,竟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他看了看有些失魂落魄的賀北盛,又不自覺想起那位剛烈的賀太淑人,心下嘆了口氣,到底還是過去,向賀北盛道了句珍重,從袖中拿出十兩銀票塞進其手裡,方纔離去。
賀北盛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道謝,卻瞬間手上就是一空,銀票已被官差搶了去。他張口欲喊,卻還是生生忍住,雙手緊緊攥拳。
爲首的官差見崔御史走遠了,才往地上啐了一口,小聲嘀咕:“窮官兒還擺臭架子,不懂規矩的青殼子,晦氣!”
見幾個差役都圍過來,笑嘻嘻的看着他手中銀子,他臉一板,把那十兩小銀票往懷裡一揣,“待到了歇腳的地方再給你們沽酒。”
衆差役心裡罵他小氣,面上還得歡喜,轉過頭來便凶神惡煞的吼賀家人趕緊上路。
紛亂間,一個嬌小的身影擠到賀北盛身後,低聲道:“五叔,休聽沈家人胡說!如今還不是他們怎麼說怎麼是!沈家是咱家仇人,豈會有好話?五叔,你不要忘了,就是他沈家害死祖母,我爹孃和二叔!五叔,咱們要報仇,要報仇!他們想讓咱們死,咱們就一定要活,要報仇!”
話說到最後已是有幾分淒厲。
她一張臉極是明豔,美中不足是下頜到頸間有一道長長的紅色猙獰疤痕,不過倒是與她此時猙獰的表情和狠厲的眼神極爲相配。
賀北盛眼眸漆黑,臉上神色木然,也不知道是否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