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理宅邸裡。
謝氏打發了謝家來問安的婆子,吩咐了管家將她準備好孝敬父母的東西讓那婆子捎回去,才長舒口氣靠在榻上,由着丫鬟拿美人錘爲她捶腿,暗自想着那婆子帶來的消息。
自從沈滄故去,沈家二房就顯出頹勢,如今沈洲去職,剩下一個芝麻綠豆大的中書舍人,一個年幼的小秀才,這就算徹底出了上層圈子了。
謝氏輕輕闔眼,揉着眉心。
她心底裡對二房是頗有些不喜的,如今二房若是能不出現在她的圈子裡,她反倒舒服些。
只是,大約沈瑞結了門好親罷,父親當是看重楊廷和,方讓母親傳話與她,讓她不要因二房一時挫敗而怠慢了沈瑞。這一時,還不能少了和二房往來。
小小秀才呢,便是楊廷和的女婿又怎樣,尚不知道考多少年才能出頭。
也罷,如今幼弟這探花郎也入了翰林院,往後沿着父親的老路往內閣走,總也要收攏一二的用的年輕人驅使,這沈瑞瞧着倒是個機靈的,又是楊廷和的女婿,倒也堪用。
謝氏腦子裡想着聯姻,不免又想到自己長子沈林身上。
兒女都大了,謝氏面前也出現了不少媒婆,只是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心,總覺得自家孩子是最最好的,媒婆提的人家總有這樣那樣的不足,讓人不那麼滿意。
長子沈林如今才十五,且相看着,還不着急,男兒二十舉業有成再成家也不晚。
女兒卻是要緊着些了,十三歲也當相看好親事,及笄後定親,準備一二年十六七成親正正好。
她其實也是有心把女兒嫁回謝家的,只是她是家中幼女,兄長的孩子年紀上不甚匹配,且她也想看看侄子們的才幹,若有一個像幼弟那般出息的,她也就放心嫁女了。
正尋思着,腿上的敲擊忽的一停,謝氏擡眼去看,見她的陪嫁董媽媽接了丫鬟手中的美人錘,把丫鬟僕婦都遣了出去。
謝氏擺手讓董媽媽坐小杌子上,並不用她捶腿,因問她:“送趙嫂子走了?”
董媽媽不敢託大,坐下後仍是輕輕爲謝氏捶着腿,笑道:“太太放心,老奴直送出大門的,都依照太太吩咐的把東西裝得妥妥當當的。”
謝氏唔了一聲,又闔上眼。
那董媽媽忙起身取了薄被搭在謝氏身上,坐下來邊捶腿邊覷着謝氏臉色,似是喟嘆道:“想不到老爺的恩嬸這般命苦。”
謝氏眼睛未睜,也嘆了口氣,手指撫着袖口蜿蜒的繡紋,道:“遇人不淑。萬般皆由命,半點不由人。”
其實她素來不喜歡聽恩嬸這個詞兒,孫氏對沈理有供養之恩她是認的,他們待沈瑞好些也是應當,她也不是那不知恩圖報之人,但是沈理對沈瑞簡直比對自己子女還好,謝氏就不免有些吃味。
這樣待沈瑞好,這恩情也算報了吧。
沈瑞如今是過嗣了二房,但二房以孫氏舊日的恩情壓沈理,未免太不知趣了!
謝氏對二房的不喜也是由此而來,總覺得二房每每總用施恩者的態度對她夫婦,有事又每每總愛差遣沈理。
她固然是閣老千金,狀元之妻,受外人尊重,吃不得半點委屈。卻不想想原本二房就是長輩,又是九卿之家,對一個四品翰林晚輩還要恭敬不成?!
恰聽董媽媽小聲道:“那一位負了恩嬸的,也是善惡盡頭終有報了。”
謝氏扯了扯嘴角,露出個譏諷的笑容,是啊,原來二房竟是負了孫嬸孃的,如何還有臉面仗着孫嬸孃的兒子爲嗣子便挾恩圖報呢。
卻聽董媽媽嘆道:“只是這如今沈家在京裡,可就剩咱們老爺官位最高了,往後族人有事,怕不得尋了咱們來?”
謝氏驟然睜開眼睛,狠狠盯了董媽媽一眼。
董媽媽似乎唬了一跳,隨即臉上又露出委屈傷心神情,“老奴只心疼太太,平白爲些打秋風的人操勞。”
謝氏臉上漸漸柔和了下來,幽幽道:“老爺好性兒,我又有什麼法子。其實,東西還則罷了,銀子也是小事,我是不想老爺四處求人。”
說着,她也有些惱了,忍不住同心腹媽媽吐幾句苦水:“那人情豈是好欠的?爲着自己,爲着林哥兒學業尚且不曾求人,倒是爲外人花銀子舍面子託人情,怎讓我不惱?爲着族裡不相干的人,東跑一趟西跑一趟,我病成這般,他也不說留下來照看我一二,到底是哪頭兒更緊要?!”
董媽媽忙安撫她道:“太太可不是多心了!這些年老爺幾時輕慢過太太!素來是把太太放在頭裡的!”
又道:“先前那事不是說通倭?聽說牽連九族的,老爺如何能不去?也虧得是咱們老爺去了,也帶着閣老的面子,這不是案子漂漂亮亮結了。旁人再不能行的。”
謝氏聽得受用了些,挪了挪身子,卻只哼了一聲。
董媽媽笑道:“那您看這回,那一位負了恩嬸,老爺可還會管?依老奴看呀,冬至節禮怕都不用照往常的給了。”
謝氏卻似忽然想到了什麼,一下子坐起身,問道:“去叫長勝過來,我倒要問問,昨兒張滿全家的來交對牌,說老爺在外賬房拿了三百兩銀子去,這到底是做什麼用了!”
董媽媽不由爲難,勸道:“太太,揪來長勝問話,他必然是要告訴老爺的,若惹得老爺不快豈不得不償失?”
謝氏就覺得一股肝火直衝腦門,怎麼也壓不下來,大約是入伏時爲了留下兒子而故意染了風寒落了病根,這一陣子總是這樣,頭皮時常一跳一跳的疼,心裡也煩躁得緊,一旦生氣,若不宣泄出來,就像要炸了一般,全然不像從前那個氣定神閒的她了。
她一方面爲自己孱弱的身體着惱,一方面也恨沈理不體恤她。
沈理回松江之前,兩人已生齟齬,沈理大半月都是在書房安置。而打松江回來,沈理乾脆再沒在她這裡過夜,便是進了房門,也只是交代兩句事情,旋即便走。
她不知送了多少補湯吃食到書房,也沒能讓他回來。
想到此處謝氏就越發覺得火大,聽得董媽媽說着什麼“老爺有什麼,太太慢慢勸着也就是了,”謝氏忽然爆喝一聲,“有什麼用?!他幾時聽過我的勸!”
這次董媽媽是真真切切唬了一跳,她也覺得最近謝氏有些陰晴不定了。
不想惹火燒身的董媽媽忙起身安撫謝氏,又自己打自己嘴巴道:“太太息怒,是老奴這張臭嘴……”
謝氏上來那個勁兒真是不吐不快,一把抓住董媽媽的手,聲音尖利高亢道:“你莫說那些虛的,你說,他拿了銀子做什麼去了?可是爲二房奔走?他圖個什麼,啊,他圖個什麼!”
董媽媽暗暗後悔,卻是擠出笑來,勸道:“也未必就是太太想的那樣呢……”
謝氏卻是壓根沒聽她說什麼,兀自喋喋道:“這是報恩還是還債?甚恩還這樣沒完沒了!真如債主一般了!而我謝家難道就沒恩與他?他怎的就不還!怎的偏就這般對我!”
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咳嗽,屋內兩人同時僵住。
小丫鬟哆哆嗦嗦的打了棉布簾子起來,頭低低的也不敢擡起來,讓屋外的沈理進門,同時小聲稟報道:“老爺回來了。”
董媽媽跳起身時把小杌子都帶倒了,臉上露出貨真價實的惶恐畏懼,半分笑容也擠不出來了,想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麼好,終是訕訕道了句:“老爺回來了啊。”
她腳下已往門口移動,見沈理並沒理會她,便迅速從門口退了下去。
待到院子裡,董媽媽惡狠狠瞪了院子裡噤若寒蟬的幾個丫鬟,心下恨恨記了一筆,只留了一個謝氏心腹大丫鬟下來,揮手叫衆人都退出院子,滾遠遠的,以免待會兒屋裡吵起來,叫這些蠢材聽了,謝氏面上不好看。
屋裡,夫妻倆卻沉默對視着,並沒有如董媽媽所料般吵起來。
沈理默默看着髮妻,他也不是故意來聽個牆根,不過是謝氏方纔幾句委實高亢,他剛走進院子就聽個正着。
當年種種涌上心頭,得中狀元,迎娶大家閨秀嬌妻,實是人生中最風光的時刻。
那時的妻子是怎樣的?
溫柔賢淑,善詩文喜音律,與他紅袖添香,又精明能幹操持家業有方。很快他們就兒女雙全,幸福美滿,慕煞旁人。
而什麼時候,妻子變成了現下這樣?
嬸孃與他,恩同再造。他仕途上也多賴岳丈指引幫扶。這些恩情他都牢牢記着,一時半刻不敢忘卻。而妻子……
沒有嬸孃,就沒有後來的狀元沈理。但沒有狀元沈理,謝家一樣會有狀元張三、進士李四作女婿,謝氏一樣做着朝廷誥命。
他素來覺得夫妻一體,大約,是錯了。
再想着方纔從岳父書房出來時,聽幕僚無意間透露的一鱗半爪,謝閣老的人已在爲出缺的南京國子監祭酒爭奪佈局了。
沈理深吸了口氣,突然喪失了說話的興趣,他本是要來告訴妻子,明日一同往二房去一趟,但瞧着妻子,他終是什麼都沒說,轉身就走。
謝氏初時心裡是慌亂的,可長長的沉默又讓她平靜了下來,心裡生出個奇異的想法,她想沈理指責她,她就可以辯駁,可以反而詰問。但是,沈理什麼都沒說,又是要沉默離去。
謝氏的邪火又躥了上來,忍不住喊了聲:“老爺這是做什麼?”
沈理回過頭,冷漠的望了她一眼,她那些話那些火氣就俱都凍結在喉嚨裡。
沈理淡淡道:“我去仁壽坊那邊。”便拂袖而去。
他背轉身後,也不曾聽到謝氏一句話,直到走出院門,才聽得屋中木幾觸地、茶盞破裂的一連串聲響。
出了院子,他腦子裡就不再有家中瑣事,而是沈洲去職後,沈家的種種佈局應對,隨口吩咐管家將他所有衣衫行李都搬去書房,便帶着長隨匆匆出門,往仁壽坊沈府去。
喬家老宅
喬大老爺全然沒有得了萬八千兩銀子該有的欣喜樣子,而是垂頭喪氣的縮在椅子裡,任由三弟暴跳如雷發火斥罵。
喬二老爺幾次起身想勸,都被喬三老爺推了開去,直到喬三老爺罵得口乾舌燥,恨恨坐進椅子,拋開讀書人的文雅,大口大口的灌着茶水。
喬大老爺才吶吶開口道:“我是真沒料到賀家會把那作個呈堂證供……”
喬三老爺恨不得把茶盞砸他臉上去,心裡罵了百八十遍蠢貨,實沒力氣再罵出來。
孫氏的事賀家打聽的仔細,喬三老爺也不是什麼道德君子,爲了賀家幫他起復的事,自然也賣了個乾淨。
但是他還有腦子,不像喬大老爺那般,說完了還要在白紙黑字上簽字畫押。
親家親筆,就是鐵證如山。
當年的悔婚並不是給沈洲定罪的關鍵,不過是再次佐證他素來人品欠佳罷了。但喬家能出這個親筆,就是把自己放在了沈家對立面上。
尤其是,沈洲被踢破納世侄女、進士之女爲妾,旁人是道德上譴責一二罷了,喬家這個正牌的親家是必須拿出態度來的,而那一紙證詞,就逼得喬家不能打馬虎眼,不能和稀泥,只能端起親家的範兒,來聲討沈洲。
如此,沈喬兩家就是徹底撕破臉了。
但喬家敢嗎?不是說喬家三位老爺都是沒有官職鬥不過沈家。
而是,喬家那位姑太太是犯了大錯還有重疾的,沒被休回來都是沈家仁義了,喬家哪裡有立場來聲討沈家!
喬三老爺一拍桌子,喝道:“事到如今,你就用一句沒想到推脫得了嗎?”
喬大老爺心道我若不籤人家也不給更銀子呀,同樣的秘辛當然要賣更多才更划算了。
他也在官場打過滾,又不是真傻,哪裡會不知道賀家的用意,只不過確實沒想到賀家用在這出上。
想到梁氏,他一時又有了膽氣,忽就道:“當初我說讓妹妹大歸,你們死攔着不肯!如今可好,沈老二這是做的什麼事!將大妹妹置於何地?將喬家置於何地?!”
喬三老爺這下是真想把茶盞拍他腦袋上給他開瓢算了,強忍着才只把茶盞砸在地上,“你還敢說這個!大姐是什麼個樣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喬三老爺真是氣瘋了,他固然討好賀家,想求一條起復之路,可也從沒想過放棄沈家。尤其是他親姐夫沈洲,他自信沈洲還是會幫他的。
可現在,他姐夫被一擼到底,沒了官職!比他還不如!
喬家又明晃晃爲推倒沈家盡了一份力,擺明了要做仇家!
他哪裡還能靠沈家了?
而賀家……賀家有了喬大老爺這讓說啥說啥、讓寫啥寫啥的傻子,哪裡還用他?給了喬大銀子,哪裡還會管他喬三的起復?
喬三老爺額上青筋暴起,這哪裡還是親兄弟!他忽一把推翻案几,又一腳踹倒椅子,要不是他還要起復,他不能留下道德污點,他真想和這大哥恩斷義絕!
“你若還有腦子,”喬三老爺指着喬大老爺,惡狠狠道,“吃了賀家的也夠多了,之後不許再與賀家勾結,不要再落下點墨!任誰人問起,都不許再說沈家不是!”
喬大老爺鼻子裡哼了一聲,耷拉着眼睛,不迴應。
都走到這步了,左右沈家也得罪了,左右沈家也沒官兒了,若還有銀子拿,他爲什麼不拿?他又不需要起復。
喬三老爺幾乎一瞬間就看穿了喬大老爺的想法,恨不能打死他,強自忍了又忍,道:“愚不可及,你當沈家只喬家一門姻親?!”
喬大老爺這才擡了眼皮,望向喬三老爺。
喬三老爺話裡的寒意幾乎能凝成冰碴子,“若不想家產盡失被攆出京城,你就什麼都別做。”
他眼裡同樣寒芒閃閃,“待我起復後再說。姐姐受的委屈當然也不能就這麼算了。等我,起復後,再說。”
仁壽坊,沈府
就在外人百般揣度沈家時,有徐氏坐鎮的沈府裡並沒有半點慌亂。
經歷了沈邦、沈滄父子兩位九卿亡故後沈家地位一落千丈的情形,徐氏對二老爺的去職顯得無比淡定。
原本,梁氏的事,她就有心理準備,那是早晚會被翻出來的。就算喬氏沒的早,梁氏被悄悄扶正,都未必能徹底抹平,何況這會兒喬氏還在。
沈瑞快馬疾馳回家時,就見到家中一切如常,母親徐氏臉上甚至半點憂愁也不曾有。
“只是小看了賀家。”徐氏只嘆道,“賀家這手聲東擊西玩的漂亮。咱們只道他會去挖舊事,損沈家根基,卻不成想,他是要推倒沈家官場樑柱。”
沈瑞咬牙道:“賀東盛這小人,慣會挖人陰私。”
梁氏的事沈瑞也有心理準備,只是沈洲私德有虧也就罷了,竟然還把孫氏也扯了出來。
孫氏與沈洲曾經的婚約大白於天下,這讓爲孫氏子的沈瑞格外難受。他並非古人,沒有母親曾經被悔婚、名聲不夠潔白無瑕的尷尬與恥辱,只有對賀東盛一定要拖已故的孫氏下水的憤怒。
三老爺沈潤初時也極爲憤怒,被徐氏說了一頓後,也不輕易動怒了,只對沈瑞道:“我已經派人往賀平盛那邊去了。賀家欺我沈家如此,斷不能放過他絲毫。”
沈瑞點頭道:“瑛大哥那邊一得到二叔去職的消息,肯定也會緊着行動的,並不用咱們這邊安排什麼。”
他頓了頓,先前只打發了李昌回來報個信,現下便向徐氏和三老爺將這兩日查的災民諸事簡單說了。
沈瑞道:“我準備將這些事寫成條陳,通過張會遞給皇上。還有對西苑諸事的補充。”
徐氏目露讚許,點頭道:“這樣纔好。不能被賀家打亂了咱們的步調。”
沈瑞應了一聲,又道:“災民雖是平陽府的,但是賑災不利,致使災民上京,沿途各府及山西布政使司也要吃掛落。珹大哥那邊……”
沈珹被外放山西布政使司參議。沈洲去職後,沈家官場上樑柱就只剩沈理與沈珹。
沈理是閣老女婿,等閒不會有人去動。沈珹卻不好說。
賀南盛能在南邊害了沈珺,可見賀家與沈家宗房這點子親戚關係也薄如紙了,賀東盛若欲再下一城,動手扳倒沈珹也未可知。
徐氏面色凝重。
三老爺卻搖頭道:“這件事錯無可辯,若是皇上追責各府,珹哥也只能認了。況且,就算沒有賀家,也有旁家。多想無益,瑞哥兒,且先做好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