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三子通倭案業已結案,雖然倭寇上岸還有許多疑點,章家疑似“通匪”、賀家疑似“通倭”等等,但以欽差那日在堂上結語看來,松江倭亂的案子應該算是告一段落,餘下是要帶人犯、人證回京再審的。
算着日子,兩位欽差大人也該回京了。
沈理、沈瑞沒想到,見到王守仁,卻得到了他們“暫不回京”的消息。
“人犯、人證這幾日就由錦衣衛千戶所出人押解回京了。”沒有外人,王守仁也不隱瞞,道:“我與張公公留下來等京裡消息,或是回京,或是往太湖一趟。”
太湖?
寧王的私兵!沈瑞立刻想到了這點,忙問道:“可是要動手?”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太可能,“朝廷上能不能應?”
文臣一般都信奉“兵者兇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遇到動刀兵之事,往往瞻前顧後百般思量。而朝廷上各部也會因各種出征事宜扯皮,很難很快得出發兵結論,往往拖到黃花菜都涼了。
更不要說有“靖難之役”在前,朝廷不會輕易動藩王。畢竟先皇駕崩沒幾個月,新皇才十五歲,容易動盪。
“已經通過錦衣衛的渠道密報皇上了。”王守仁可不是墨守成規死等的人,“想朝中讓出兵怕是不成,今年大同那邊一直都不太平,閣老們不會允許再起兵事的。”
也不是今年不太平,是哪年都沒太平過。
沈瑞心裡嘆了口氣,邊患一直是明代朝廷一個沉重的包袱。
沈理也點頭道:“如今國庫也正吃緊,不會輕起兵事。”
王守仁道:“雖是如此,但太湖水匪必得儘快剿滅。他們剛剛搶了一注回去,若拖上一陣子,錢財變成了糧草兵器船隻,只有更不好打。還有裹挾回去的百姓,現在就算暫時被逼入夥也是心裡不服,朝廷大軍一到十之八九會立時倒戈,但若拖久了便很難說了。”
沈瑞同意這個觀點,因問道:“朝廷不出兵,老師準備從哪裡弄一支大軍?”
莫非是錦衣衛?沈瑞不是瞧不起錦衣衛,只是固有印象,覺得錦衣衛緝捕審訊是好手,這行軍打仗,尤其是水上作戰,委實沒什麼優勢。
王守仁不覺好笑道:“你當我從哪裡能拼湊一支大軍?”
沈瑞乾笑兩聲,心道:後世史書上,您可是募集烏合之衆以少勝多的行家。
但後世可沒有“太湖剿匪”這一段,到底是自己的蝴蝶翅膀煽起歷史漣漪,還是太湖剿匪行動被朝廷否決,壓根就沒有進行?
他不免更關注王守仁的下一步行動,不自覺緊張的盯緊王守仁。
王守仁更覺好笑,也不賣關子,直接道:“皇帝下令從南京兵部出籤,調這邊的人手剿匪。南京兵部尚書王軾爲人最是淳厚剛直,遇事不避勞險,所至有聲。頭幾年平叛貴州,他是居功至偉。若得他援手,平蕩太湖不在話下。”
沈理聽罷,也盛讚這位王軾王尚書。
沈瑞對這位大人物並不熟悉,他之前就算關注過朝堂,也是那些青史留名的閣老,至多再關注一下塞外韃子,並沒關注過西南邊陲,更別說是幾年前的戰事。
不過既然能被王守仁、沈理盛讚,又是能在貴州那樣地形複雜的地方取得大捷,顯然是個厲害角色,得其襄助,想來太湖剿匪會順利很多。
沈瑞見王守仁談及剿匪,臉上都閃着光彩,想到老師能這樣快就一展抱負,實在替他高興。
轉而由太湖羣匪劫掠松江想到宗房失蹤的小棟哥和沈琦被擄走的妻兒,沈瑞心下又是一黯,向王守仁道:“老師,弟子有一事相求……”
說着就簡單講了小棟哥和沈琦妻兒的事。
沈家想徹底擺脫與藩王牽扯,最好的選擇是直接爲他們“出殯發喪”,以免再被說成是“嫡長孫/妻兒爲質,爲藩王作間”。
但宗房嫡長孫何等重要,宗房是不可能直接放棄的。
而五房重視骨肉,沈琦也斷斷不肯捨棄妻兒如此。
因此沈瑞還是請求王守仁道:“雖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在南昌還是太湖,還是想請老師在太湖剿匪時如遇被擄去的百姓,幫忙留心一二。”
王守仁點頭鄭重應下。
沈瑞也鬆了口氣,準備回去叫宗房和五房多備幾分畫像,當然不能走露太湖剿匪的消息,只說備用。
談罷太湖剿匪,沈理談起就要回京中,王守仁因是欽差,身邊還有個張永在,京裡的消息更靈通。
“這陣子官員變動極頻,三位內閣門下皆有。”雖然沈理是謝閣老女婿,但是王守仁與他相交多年,又有沈瑞的關係,也並不避諱三位閣老角力的事實:“幾乎每天都有一兩位或升或降。外調的也有。六部若調的多了,保不齊要從翰林院提拔補缺。”
沈理微微頷首,表示曉得。但以他對謝閣老的瞭解,謝閣老不會在現在就將他這個女婿推到前臺,於他自己,也是不想在這樣紛爭時刻跳出來。
“近來彈劾內臣的奏章也不少,西北那邊勝敗無常,對苗逵的彈劾沒斷過,這就罷了,最近各地的鎮守太監也屢被彈劾。”王守仁道。
保國公朱暉領兵在宣府徵繳,大太監苗逵正是監軍。
沈理微微一怔,不以爲意,監軍是被彈劾的常客且不論,就說各地鎮守太監也是多有不法,被彈劾亦屬常態。
沈瑞卻是若有所思。
王守仁心下一嘆,當初沈瑞與他說那“莊生夢蝶”,就明確指出“閹豎再興”,此後王守仁就對內官頗爲關注。
這麼看來,沈瑞顯然未同沈理提過,王守仁不想多言,轉而道:“當今已十五了,宮中下了懿旨,命大太監高鳳總攬陛下選婚諸事。”
其實這件事他們出京前還並不知道,還是前幾日案子了結,高念恩與張永和王守仁在酒席宴上閒聊,不無炫耀的談及他乾爹高鳳被太皇太后委以選婚重任。
當然,彼時張永口中誇着高鳳,眼中卻沒有半點兒笑意。內官傾軋,比文臣更甚。
沈理聽了這句才皺了眉頭,“陛下早日大婚也是喜事。只是內官選婚,各地怕又要亂上一陣子了。”
現下選妃也不同開國時,皇家聯姻都是勳貴中選,爲了防止外戚專權,如今皇家選秀婚多是小吏百姓之家。
要是選宮人,百姓人家會紛紛搶着先將女兒嫁了,免得女兒進宮去做勞役,出頭的又有幾人,大多都是埋骨宮中了。搶嫁女兒的風潮裡,常常有各種胡亂嫁掉女兒的荒唐事。
而要是爲龍子鳳孫甚至皇帝選妃,又不一樣,選婚不中,女孩子會被退回來,不耽擱婚嫁;若是中了,那是飛上枝頭變鳳凰,立刻成了宮妃,家人也成皇親國戚,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因此有許多低級官吏、鄉紳人家對選妃趨之若鶩,競相砸了銀子巴結前來選妃的官員。
更別說現在是給皇帝選婚,這可是能博個最高的位置母儀天下的!
遠了不說,太后的孃家張家就是這些人最好的榜樣,昌國太夫人金氏當初毅然決然送了女兒去選太子妃,果然就博了張家如今的滿門富貴。
原就是那些人搶破頭砸銀子的事,再派遣內官去選婚,這內官貪酷,只怕要刮地三尺禍害地方。
沈瑞的關注點則不同,他更關注壽哥,因問道:“陛下大婚後,便要親政了吧?”
王守仁不禁笑道:“如今許多事也是陛下聖裁的。”
沈瑞哂然一笑,倒是自己拘泥,能派王守仁出來爲欽差,就說明壽哥是能說得算的,並不像影視劇作品中那些未親政的小皇帝一樣沒有話語權,事事受制於閣臣。
王守仁卻又道:“不過到底是大婚之後,要比現下自在許多。只不知這選婚會幾時有個結果。”
沈瑞聞言嘆了口氣,可見壽哥雖能說得算,但在古人眼裡,大婚之後纔算成人,許多事情才能他自己做主。
那,會不會有人不想他這麼快做主?
且選婚之時不知道多少勢力插手,各懷鬼胎,這件事最終走向如何還不知道。
說到皇帝大婚,沈瑞是實在想不起正德的皇后是誰。他所能想到的都是游龍戲鳳李鳳姐那些野史八卦,好像劉良女也是很後來正德去了大同以後的事,那之前呢?好像,正德朝非常囂張的外戚只有太后孃家張家,並沒有皇后孃家半點兒影子。
他這邊兀自胡思亂想着,而沈理那邊聞言也是嘆氣,哪朝哪代的選後選妃不是攪起一番風波,本來新皇登基,新舊臣子就會有一番角力,再趕上選後,這京中局勢只會更亂。
八月初七。
猴日衝虎,煞南方。
宜安葬、祭祀;忌安牀,嫁娶。
沈玲在這一天出殯。
雖然沈玲沒有記回族譜,但是族中人緣委實不錯,且這次的冤案合族皆知,又有那天族會上,族人看盡三房親情淡漠,許多人都是對沈玲報以憐憫同情的。因此前來送殯的族人極多。
沈珺勉強能下地,也叫人扶着來,與沈琦一起哭送這位同受牢獄之苦的兄弟。
但見一片銀山銀海,白茫茫鋪滿整條街。
街面上路人見了,聽聞是通倭案裡被酷刑逼死的士子,再看走在隊伍最前的年輕婦人形容枯槁,懷裡還抱着的幼童懵懂無邪,都是嘆息不已,道一句造孽。
松江各大姓人家也紛紛設了路祭,這場葬禮場面頗大,不比沈氏族中嫡支子弟葬禮遜色。
雖然說好了葬禮諸事都是沈全、沈瑞打理,沈洲卻仍不辭辛苦,事事親自過問,最終見到這樣場面,沈洲總算是略有寬慰。
到了風水道人所算沈玲火葬之地,薪柴已是提前堆好,棺槨置於其上,淋了菜油,沈全本要上前點火,卻被何氏攔下。
何氏雙目紅腫,臉上卻沒有一點淚痕,好像這一生的眼淚都流盡,再淌不下一滴。嗓子也是乾啞得幾乎說不出話,卻固執的示意,她來。
而接過火把,何氏沒有絲毫猶豫,甩手就丟將出去。
呼的一聲,火光沖天而起。
江南的八月,雖已立秋,日頭仍毒得很,火堆又掀起熱浪,讓人靠近不得,族中幫忙的子弟負責將金山銀山紙牛紙馬一一投入火堆,也得是站得遠遠的用鋤頭推過去,怕近些就燎到自己。
只有何氏,站在離火堆很近的地方,如木雕石像一樣一動不動。
汗水已經打溼了她的頭髮,順着消瘦的臉龐流淌而下,她卻渾然未覺般,只站在原地,死死盯着火光。
火葬原就沒什麼先例,也就沒什麼規矩講究,火焚屍骨的時間也頗長,並不需要送葬的族人一起等待。
且天氣酷熱,許多體弱年邁的族人也都受不住,這邊沈瑞沈全沈漣等便開始送族人離開。也有不肯走的,便被讓到空地上一早搭好的涼棚裡。
漣四太太早早把小楠哥抱進了涼棚,又和幾個女眷輪番去叫何氏,何氏卻始終不肯動。
沈洲這一趟下來也是有些體力不支,進了涼棚喝了兩盞茶,穩了穩心神,見火堆前的何氏仍直挺挺的在那裡站着,生怕她中暑出事,無奈只得親自過去。
聽得是沈洲相勸的聲音,何氏垂了眼瞼,忽然開口,問道:“侄媳有一件事,一直想替相公問一聲二伯。相公一直儒慕二伯,二伯不當不知。二伯不選相公爲嗣,究竟是他差在何處?侄媳多嘴,還想二伯告知,讓相公做個明白鬼罷……”
何氏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如老鴰一樣難聽,漠然又帶着寒意,卻直擊沈洲心底。那些愧疚、懊悔、恐懼一時間翻涌上來,比這熱浪還灼人,讓他幾乎站立不住,不由踉蹌一步。
沈瑞一直注意着這邊,生怕酷暑之中有人昏倒,見沈洲身子一晃,嚇出他一身冷汗,連忙小跑趕過去,扶住沈洲。
沈洲竟也像有些魔怔,拄着沈瑞的手,卻似身邊無人,並不瞧他,直勾勾盯着火堆,半晌彷彿夢囈一般道:“我……怎麼會不想過繼玲哥兒……是我害了玲哥兒啊。我當年背義忘恩,老天罰我啊……我的珞哥兒,我的珏哥兒,都十五六了,卻偏偏殤了……玲哥兒成丁,可我起了過繼他的念頭,沒到半年他就橫死……是我累了他們啊……”
沈瑞聽了有些愣怔,知道沈洲這是糊塗,慌不迭推他一把,生怕他痰迷了心竅。
沈洲被這一推,才扭過頭來,眼睛雖瞧着沈瑞,又像在透過沈瑞看着虛無,聲音更是飄忽:“瑞哥兒,不要兼祧,我是不祥之人……我不能過繼小楠哥,我是不祥之人……我不孝不義,不配有子孫送終。我不能過繼,不能過繼,不能害了你們……”
沈瑞心底五味陳雜,原來,沈洲竟是這樣想的。他便是穿越了,也是不大信神鬼之事,心知雖則這三人都是橫禍,卻也是人禍,純屬巧合而已。但沈洲這樣……未嘗不是心裡愧疚,自迷心竅吧……
日光昭昭,烈焰熊熊,沈瑞仰望蒼穹,微微嘆息,天不報應人報應,皆是心魔。
那邊何氏卻是完全不同的反應。
在沈洲說出內心真實想法的那一刻,何氏猛地闔上眼,撲通一聲跪在燃燒的棺槨前,伏地痛哭。
眼淚很快乾涸,嗓子再發不出一點聲音,她卻在心裡一遍遍瘋狂的對沈玲說:“二哥,你聽……二伯沒有棄你而去!”
“你的那些辛苦他都知道!他是認定你的,肯過繼你的!”
“他沒有捨棄你,捨棄小楠哥,他是要護着小楠哥啊!”
“二哥,你,安心的去吧……”
一場葬禮之後,沈洲和何氏都病了一場,好在有張太醫在,開了方子,兩人也很快好轉。
這場病又將行程拖了幾日,雖然八月十五在即,但親人都在遠方,沈理沈瑞也沒有留下來過節的意思。且沈理請假一月,已是到期,該當啓程。
好在啓程前還有一個好消息,王守仁那邊派五硯悄悄來給沈瑞傳話,太湖之事已經準,南京正籌備中。
沈瑞與沈理說了,兩人精神都是一振,一掃累日陰霾。
訂好了啓程那日,卻是沈理、沈瑞並何氏母子回京,而沈洲則帶着沈漁一家、沈琛一家回南京。
這兩家人聽說能跟着沈洲做事,都是歡天喜地應了。沈漁、沈琛都是精於庶務,爲人又頗爲淳樸,沈洲也十分滿意。
碼頭上,雙方分別上路,族人中也不少來相送,大家依依惜別一番。
沈洲叮囑完沈瑞幾句,擡頭看見被何氏抱在懷裡的小楠哥,眼裡不自覺就流露出喜愛與不捨。
那日說完那些話後,沈洲渾渾噩噩幾乎昏厥,被沈瑞拖回涼棚,強灌了一盞茶,才緩過來,回去便病了。此後怕過了病氣給小楠哥,再也不曾見過,而今日一別不知幾年能再見,自是萬般不捨。
何氏聽了那日一番話,又想了這幾日,已是釋懷,見狀抱着小楠哥與沈洲行禮,道了句:“二伯保重。”
沈洲嘆了口氣,想說的話有許多,最終卻只道:“你大伯孃與三嬸孃都是和善人,你勿要怕,有事儘管與她們說。”
何氏點頭應是。
沈洲不捨的又看了小楠哥幾眼,這才狠狠心,轉身大步流星登上船去。
何氏這邊也隨衆人上了北上的船。
待衆人都安置妥當了,沈瑞纔將一個包袱交到何氏手上,道:“二叔說,京城物價騰貴,玲二哥撫卹銀子還未到松江,怕玲二嫂手邊一時不湊手,又怕直接給你你不肯收,才讓我上船後再交與你。”
包袱打開,除了金銀錠子外,還有厚厚一沓銀票。
這是沈洲從南京帶來的三萬餘兩銀子,原想用打點官司上,既沒能用在沈玲身上,便索性都給了沈玲妻兒。
何氏再擎不住,淚盈於睫,抱起小楠哥向沈瑞告了聲罪,便快步走上甲板。
沈洲的船早已駛得遠了,匯入一片船帆間,再尋不見。
何氏抱着小楠哥,在船上佇立半晌,終含淚朝南京方向跪下,鄭重磕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