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三章 人心鬼蜮(十一)(二合一)

四房此時亂成一團。

源大太太小賀氏雖打進門就沒見過張家人,可張家人的種種還是聽過些的,何況不久前才抓走個不正經的張四姐,她對張家是半點兒好印象都沒有。

張老舅爺帶着兩個兒子來時,小賀氏便藉口年輕不便見外男,早早迴避。

誰知道沒一會兒婆子丫鬟就尖叫着跑來報信,說老安人昏過去了。

小賀氏顧不得什麼迴避了,一面打發人去請大夫、去找沈瑾回來,一面快步趕到前廳,讓粗壯的婆子將張老安人就近背到耳房羅漢榻上,親自上手給老安人掐人中、揉心口。

張老舅爺扯着脖子往屋裡看姐姐如何,他兩個兒子先是唬了一跳,後來聽着只是昏過去沒斷氣,也就不怕了,開始滿屋子踅摸,把那些值錢的擺件都往懷裡劃拉,還試圖往後院闖,被管事攔了下來。

兩兄弟罵罵咧咧回到前廳,竟還埋怨小賀氏沒將老安人擡回房。

要是老安人回房了,他們就能借引子跟進去,這老安人臥房中定然有不少值錢的東西,萬一能像妹子燕娘那樣順點兒房契地契再發一筆橫財。

沈源一行人回來時,前廳就跟遭了賊似的,被“洗劫”得乾淨。

張老舅爺一行,見着沈源父子,多少有些不安,也坐不住了,都站起來訕訕然的。張二爺還使勁按了按懷裡的東西,怕有什麼冒了頭。

沈源父子卻沒閒心搭理他們,直奔耳房老安人那邊去。

張大爺、張二爺當時鬆了口氣,坐了回去,又整理了一番揣進懷裡的東西。

張老舅爺倒是擡腳要跟上去,卻被沈瑾帶的人攔了下來,那點訕訕又變成忿忿,帶着怒氣去一旁坐了。

耳房中,大夫爲張老安人施了針。

張老安人醒了過來,卻是口歪眼斜,口不能言身不能動。

大夫搖搖頭,表示老安人上次已是中風過一次了,本來就是要靜養不能激動的,剛纔又受了強烈刺激,纔會再次中風。而中風也是一次比一次嚴重的,老安人現下能不能恢復到能說話、身子能動不好說,只是一時倒是性命無憂。

父子倆齊齊鬆了口氣。

沈源這纔想起追責,怒氣衝衝對小賀氏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就是這樣孝順婆婆的?”

小賀氏吃老安人這一嚇已是心率交瘁,只擺手道:“家中有外客,妾身年輕迴避,實不知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說罷,便也不理會沈源,表示自己要去給老安人侍疾,直接叫僕婦們拿了軟兜擡了老安人,一併回了後院。

沈源還是聽一直跟着老安人的婆子講述了全過程。

白晌張老舅爺帶着兩個兒子上門來要見沈源、沈瑾,偏他們都不在家,小賀氏迴避了,張老安人就帶着個管家親自出來見弟弟。

張老舅爺上來就指責姐姐背信棄義,說好給自己的田莊如今叫沈家族人拿着田契收走了,還把自己一家子攆了出來。

張老安人又驚又怒,那是寫在她名下的田莊,沈家人有什麼權利拿去?而且,田契莫不是又丟了?明明是交給兒子沈源,怎麼會在沈家族人手裡?

張大爺便道:“姑媽,你們四房的管事跟着呢,還能有錯?聽說是表弟犯了族規,罰了家產去,還打了五十杖,哦,聽說還要關祠堂。表弟現下沒在?挨完板子了都不讓回來養傷?直接關祠堂,這是要弄死表弟啊。”

張老安人先前並不知道兒子受罰的事,一聽這話,急火攻心,眼睛一翻就昏了過去。

四房就亂起來,都忙着搶救張老安人。

張家大爺二爺則忙着趁亂多拿些東西。

沈瑾聽得直皺眉,打發下去那僕婦,低聲問沈源道:“就算是咱們家賠付,怎的還將老安人的嫁妝都賠了?不是太太的嫁妝田產都不曾賠?”

沈源含混道:“你太太那是和賀家有言在先……你孃的嫁妝都賠了,老安人的嫁妝值幾個錢?那也算不得老安人嫁妝,也是後置的。”

沈瑾又追問道:“既是老安人的嫁妝,怎的又許給了張家舅太爺?”

沈源先是有些尷尬,轉而又怒道:“還不是你姨娘乾的好事!”

當日鄭姨娘獲悉沈源與張四姐不倫苟且,爲不影響兒子名譽,當機立斷出手,從張家花一千兩買下了張三姐、四姐作養女,又迅速將兩人遠遠轉賣。

張家聽到了些風聲,就來鬧沈家。

沈源與張老舅爺談判一番,最終將城南一個張老安人名下的莊子許給張老舅爺代管,張家人搬到田莊上去,田莊每年的出息就供張家人花銷。

那莊子張家陪送時只一百二十畝,是張老安人早年從兒媳婦孫氏手裡零敲碎打弄來銀子,慢慢擴到了六頃地,每年出息也有三百多兩。

沈源許諾,待張老舅爺百年之後,張家最初陪送的一百二十畝也會歸張家兄弟所有。

張老舅爺這纔不鬧了,這些年倒也相安無事。

昨日族會上,四房賠銀,沈源千捨不得萬捨不得,挑挑揀揀的,想起這被張家人佔了的莊子,每年出息都叫張家人拿走,他留着也無用,尤其想起不久前張四姐被錦衣衛抓走,險些連累了他被滅口,沈源更是厭惡張家,再不想讓張家在自己田莊裡吸血,便索性先將這莊子賠出去,六頃地市價也在七八千兩銀子,很是不少。

張家那邊被攆出莊子如何肯罷休,這才找來沈家。

沈源不會給兒子解釋這麼詳細,但沈瑾何等聰明,聽父親說到自己姨娘,便猜到八成是鄭姨娘賣了張家三姐四姐時,沈源給張家的補償。

沈源憤憤然低聲罵了幾句,見沈瑾沒接茬,又覺得無趣,惡狠狠喊沈瑾叫人來擡他往前廳去會張家人。

沈源既敢給出那張家佔了的莊子,怎麼對付張家人便早已想個明白。這一進前廳,沈源便把氣勢做足十分,先發制人厲聲高喝道:“舅舅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不知道我娘上了年紀,須得靜養?”

張老舅爺先前一直擔心姐姐若被氣死了,以後兩家就成仇了,別說今天白跑一趟什麼好也落不下,便是往後再想打秋風也不容易,忐忑了好一陣子,待那邊大夫出來,說是姐姐沒死,他才心臟歸位,長長呼出口氣。

這會兒見外甥氣勢洶洶的模樣,張老舅爺眼皮一耷拉,只問道:“外甥,你從祠堂出來了?”

沈源被揭短心下更是不快,冷哼一聲,厲聲道:“我不出來,我娘還不知道被氣成什麼樣!”又捶着春凳,恨恨道:“舅舅知道我在祠堂,這是特地來鬧我孃的?”

張老舅爺眼皮一掀,哼哼道:“本是要找狀元老爺的,誰知道他也不在。”說着又朝沈瑾擠出個笑來:“瑾哥兒,許久不見了,你都成了狀元公了,我早就說了瑾哥兒就是文曲星下凡,小小年紀就是不凡……”

沈源打斷了他的阿諛奉承,板着臉道:“舅舅過來究竟是爲的什麼事兒?”

張老舅爺見他裝糊塗,氣不打一處來,臉也撂下了:“外甥你還不知道嗎?你舅舅叫人從莊子上攆出來了。我倒想問問外甥這是怎麼回事兒。”

沈源冷笑道:“問我做什麼,問兩個表哥不就知道了。我娘都得他們告訴呢。”

這次確實是兩個兒子魯莽了,張老舅爺不免心虛,臉上有些掛不住,張大爺在一旁咳嗽一聲,有些小心翼翼的問:“表弟,真的被族裡罰了?表弟可是狀元公的親爹……”

沈源哼了一聲,不耐煩的揮揮手,道:“別說那些沒用的。收田莊也不是我的意思,舅舅找錯人了。如今我是什麼都沒有了,舅舅來找我也沒用。”

話音沒落張家大爺二爺便齊齊跳起來道:“怎麼就什麼都沒有了?!你們這麼大家業,你還在揚州做官……”

提這茬沈源臉色更差,喝道:“夠了!沈家不欠你們什麼!你們白拿了莊子這麼多年的收息,還有先前的一千兩銀子,也該夠了。”

張老舅爺立刻就開嚎:“可憐我的三姐兒四姐兒啊……這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萬萬沒有兩個小娘子說沒了就沒了的道理,莫不讓人污了清白……”

“夠了!休要再提張四姐兒!你們張家教出個什麼東西!”沈源青筋暴起,忍不住罵道。

見這一出出的鬧劇,沈瑾面無表情,緩緩道:“舅太爺想見四姐兒倒也容易。”

張老舅爺一呆,眼睛一轉,便道:“那就將四姐兒叫出來!你們沈家不仁不義,我要將四姐三姐帶走!”

張家大爺二爺也連忙點頭應和,卻是已經盤算起來,兩個女兒年紀大了,想來也破了身子,賣不上好價錢,不過都是好模樣的,可以謊稱是年輕守寡,往鄉下去尋個土財主什麼的,嫁過去當個繼室,也有好大一注聘禮可拿,若是有些手腕,以後當了家還能貼補孃家。

沈瑾冷冷道:“我卻是沒本事叫出來的。還要煩勞舅太爺和兩位叔父往衙門去尋錦衣衛說見四姐兒。”

張家三人皆是一驚,“錦衣衛?!”

錦衣衛在民間已是被妖魔化了,聽到錦衣衛怕是比聽到地府還吃驚幾分。

張家二爺抽了抽嘴角,道:“大侄子嚇唬我們不成。四姐兒一個小娘子,哪裡就和錦衣衛牽扯上了。”

沈源見他們這慫樣,完全忘了自己當初也畏懼錦衣衛如虎,嗤笑一聲,譏諷道:“你那閨女本事大了。她給那知府幕僚閆寶文做了外室!閆寶文他勾結……”他滿心恨意,一時大意,險些將那晚聽到的張四姐喊寧王給說出來。

幸虧沈瑾及時拉了他一把,迅速接過話去道:“閆寶文勾結倭寇,張四姐爲虎作倀,已經被錦衣衛探明,抓進衙門了。舅太爺和兩位伯父若是不信,往衙門裡一打聽便知。”

沈瑾沉下臉來,道:“這還得大伯父去問四姐兒。”

張家大爺張了張嘴,到底一個字兒沒吐出來,還是閉上。

張老舅爺緩了緩神,又使哀兵之計,虧他奔七十的人,竟能說哭就哭,說話間眼淚就淌下來了,向沈源道:“外甥啊,你看看舅舅,你再看看你這兩個表哥,家裡還有你幾個侄兒,我們這房屋無一間,地無一壟的,可怎麼過活……”

沈源冷笑道:“兩個表哥都四十的人,大小侄子也都成丁,還不能立事?市井人家多是孤兒寡母的,人家怎麼活的?到了張家一家子男丁反倒活不了了?不過是奸懶饞滑,正事不幹。你們只當沈家是塊肥肉,能養你們一輩子?!發什麼癔症?”

張老舅爺也忍不住老臉一紅,張家大爺還腆着臉強笑道:“這不是我們沒有表弟這樣的本事……”

沈源再不聽他們囉嗦,“沈家沒欠你們的,我沈源更沒欠你們的,這些年你們從我沈源家產裡挖走多少,你們自己知道!如今你們還敢欺上門來,將我娘氣到中風,好個舅舅!我告訴你們,我娘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與你們張家沒完!”

張家父子三人一兩銀子沒拿到,哪裡甘心,還待糾纏。

沈瑾正色道:“舅太爺,兩家是親戚,我便勸一句,我若是你們,就趁早走得遠遠的。這通倭是誅九族的罪。閆寶文通倭,閆家已經闔家抄家滅門,張四姐是閆寶文的外室,您說,會不會牽連到張家?”

張家三人一聽,如五雷轟頂,登時慌了神,勉強道:“不至於吧……”

沈瑾道:“那不若舅太爺並兩位表叔去衙門打聽打聽?”

張老舅爺這下是眼淚真下來了,直向沈源沈瑾道:“外甥,外甥!我的舉人老爺,你們可不能不管舅舅!我的狀元老爺,你可不能不管舅太爺啊……”

沈源被兒子一提示,腦子立刻好使起來,冷着臉道:“舅舅,我只是個舉人。瑾哥兒就算授官也是個從六品,哪裡敢管錦衣衛的事兒?舅舅還是早做打算吧。”

張老舅爺更是無措,張家兩兄弟也是滿臉頹廢,民間都覺得錦衣衛那就是通了天的大人物,確實沈家一個舉人一個狀元是管不了錦衣衛的。

沈瑾道:“如今欽差、錦衣衛的大人們還在松江未走,舅太爺出去街面上一打聽便知,依我看,許是還沒審結案子。舅太爺還是趕緊收拾了東西出去避上幾年,等這件事徹底過去了再說。莫拖延,等審到張四姐,怕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張老舅爺無法,和兩個兒子低聲商量了幾句,又腆着臉問沈源要些路費盤纏。

沈源更加不耐煩,他在張家身上搭的東西太多了,可是半點兒好處沒得到,還險些因張四姐惹了一身騷,便沒好氣道:“舅舅是不是將我孃的湯藥費結了?”

張老舅爺也無話可說了,最終帶着兩個兒子灰溜溜走了。

沈源起不來身,沈瑾負責送客,任憑張老舅爺三人舌燦蓮花說盡好話,沈瑾也只是一臉嚴肅以對,不時提醒一下“衙門開審說快也快”云云,直說得三人心驚肉跳,再不敢囉嗦。

待送走張家人,沈瑾立時叫來心腹小廝,讓他去盯住張家人,直到張家人捲鋪蓋離開松江再來報信。

回了內宅,沈瑾讓人擡了沈源去看張老安人,好讓老安人放心。

張老安人口流涎液,嗚嗚說不清話,唯一能動一動的胳膊直直指向兒子。

沈源心下也不好受,不由更恨張家人。他忙讓人擡他過去,一把抓住老安人的手,安慰道:“娘,兒子沒事,不過罰我三五日便出來了,就像小時候我背不好書娘罰我跪祠堂一樣,沒事兒的娘。娘你也沒事兒,你這是着急的,大夫說了,只要靜養就一天天好起來了。我出來,娘也好了……”

小賀氏在一旁不由眼圈一紅,忙用帕子捂住眼角。

沈瑾也十分難過,見沈源還在安撫老安人,便向小賀氏打了個手勢,請她出來說話。

小賀氏會意,跟出來外間,沈瑾便將張家的事簡單說了。他這就要上京了,沈源被關進祠堂,家裡面只剩下個小賀氏,必須要讓小賀氏知道張家怎麼回事兒,萬一張家回來纔好應對。

小賀氏跟聽書似的,張家竟和沈家有這麼多糾葛。不過有了張四姐可能通倭這把柄,她也不懼張家人再上門來鬧。

沈瑾說罷,又鄭重一揖道:“兒子不日便要啓程,祖母與父親全賴太太照料。”

小賀氏忙道:“一家人,原就是我份內的事,大爺怎的這樣客氣。大爺不用惦記松江的事,我必將家裡打點妥當,將老安人照管好。”

瞧着沈瑾面露疲態,小賀氏心下一軟,忍不住道:“多謝大爺,罰銀時沒算我的嫁妝田產。這些日子不便變賣田產,等過些日子這事淡了些,我就悄悄去賣了田折了銀子——大爺在京也不易,有什麼需要花銷的,儘管寫信回家裡來……”

沈瑾擺手道:“兒子不敢居功。且那原就是太太的,太太不要變賣,太太的嫁妝箱籠都在倭亂裡丟了,也只剩下這些田產,太太留着傍身吧。兒子總還有俸祿,京中宅子裡也略有些銀兩,待回京送些回來作家用。”

小賀氏還待再說,沈瑾已經拱手告罪,往前面去了。

小賀氏望着那雖滿身疲憊卻依舊身姿挺拔的背影,搖頭嘆了口氣,虧得子不肖父,沒擔當的沈源好歹養了個有擔當的好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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