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八章 沈氏分宗(五)

董齊河果然欣然接下沈理的邀請,心下非但沒有半點兒不耐煩,反而暗暗高興。

董齊河原在同知位上就沒少交好當地的士紳之首沈家,如今高升了更是要同沈家親香親香。

且不論在朝爲官的沈家子弟各個前程看好,姻親關係中更有多位高官,就論他董某人日後想要牧守松江,就不能不交好沈氏一族。

即便沈家要分宗,在地方上也是族人衆多的龐然大物。

如今眼見賀家要倒了,章家也沒落着好,陸家在倭寇案中已是同沈家站到了一處,沈家這松江一流大族的地位穩穩的,以後收糧徵稅、丁役民壯,乃至修橋鋪路士紳捐銀還少不得要沈家牽頭。

董齊河心底,也未嘗沒有將沈家當作是他的福星,若不是這場倭寇案,若沒有沈家翻轉案情反倒制住了趙顯忠,以他的資歷,朝中又沒有什麼靠山,不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熬上四品,更別說是松江府這樣富庶府城。

每每想到此,董齊河都不免心下激動。他原就打定主意,借通倭冤案安撫沈家一二,拉近關係。如今沒等他這邊動腦子,沈家就先遞來善意,他如何能不接住?

更何況來的是沈理,狀元公倒也罷了,這閣老女婿的身份在董齊河眼裡卻是金字招牌閃閃發光。

董齊河雖是進士出身,然少時家境尋常,爲人又不甚機敏,不懂打點送禮也不懂逢迎拍馬,便也沒能在京中拜在那個大佬門下,是被外放地方,全靠幾分吏才一級級熬上來的,若是在旁處也就罷了,如今僥倖坐到松江知府的位置上,既然歡喜又有隱憂,心知若不靠上一邊,只怕也是一任到頭,坐不長久。

江南富庶,誰不想來咬上一口?

若是能借着沈理搭上謝閣老……

“沈學士客氣了!這也是本官份內之事。”董齊河笑得脣上短鬚直翹。

他倒是能屈能伸的,拋開父母官威儀這回事,滿口答應下來必會到分宗現場做個見證,言語之間對沈理乃至十幾歲的的小秀才沈瑞都客客氣氣,又贊沈家道:“沈家書香門第,世宦之家,子弟人才濟濟,雖則今日分宗,化大爲小,他日必也是各宗皆英傑的盛況。”

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有了趙顯忠構陷沈家通倭這前車之鑑,沈家此後對交好地方要更上一份心,沈理自也不會怠慢。

董齊河這反應比沈理預期的還好,沈理亦是滿臉帶笑,謙道:“董大人過譽了,沈家雖則分宗,卻也會約束族人,造福桑梓,日後在松江一地還有賴董大人這父母官多多提點照拂。”

雙方都存着交好的心思,一時倒也相談甚歡。

論了一回松江瑣事,又就同年故舊攀談一圈,董齊河遺憾的發現他沒能和沈理拉上半點兒關係,不過因談得投機,仍覺得親近不少。

待沈理起身告辭,董齊河更是親自相送,滿臉殷勤。

沈家分宗如今已成松江熱門話題,松江各家無不盯着沈家人動靜,尤其是沈理這個沈氏族人中的“領頭羊”。

沈理一進了知府衙門,各路耳報神便紛紛跑去傳信,待見了知府大人親送了出來,耳報神們又不免譁然。

雖則沈家傳出來要分宗,不再是昔日一等一的大族,可有着兩位狀元公和諸多子弟出仕,實力仍不可小覷。這不,和新知府又似交情莫逆了。

待消息傳回各家家主耳中,又是另一番揣度,不少人還是心底暗暗高興,沈家高調結交新知府,下一步還是要收拾了賀家。

在賀二老爺這些年費心經營下,賀家產業翻了一番,沈家撕開個口子,他們也好跟着分一杯羹。如同賀家會眼紅沈家,賀家後眼紅賀家的也不是一個兩個。

陸家,書房。

陸老爺聽罷這消息則長出了口氣,總算不曾走錯這步棋。他隨口吩咐心腹管家道:“去府衙戶房找老三,叫他明日告假,與我同去沈家。”

管家也不驚奇,陸三郎原就是戶房司吏,既然明日知府大人也去沈家,正好叫三郎過去露個面,顯示與沈家關係匪淺,對往後也有益處,當下應聲領命,卻是沒立時下去,滿臉糾結。

陸老爺轉了轉腕間多寶檀木十八子手串,見管家欲言又止,便道:“賀家又來找你了?我說過,不見!”

管家有些爲難,硬着頭皮道:“不,不是賀二太太,這次是賀家老姑太太使人來說……”

這個賀家老姑太太,說的不是旁人,就是賀老太太,她是陸家女,只是不是嫡支,論起來還是陸老爺的長輩。

陸老爺嗤笑一聲,“莫提老姑太太了,快出了五服的,也論不上什麼親戚。且賀二是不認親、只認錢的財狼心性,他家的親戚還是莫要做了。”

管家越發尷尬,卻還是道:“老姑太太傳話想見見小沈狀元和沈瑞小相公,打算請老爺作陪,當個見證。”

陸老爺滿臉譏諷:“她這是想求和,找我做箇中人?傻子才趟這灘渾水……”說着說着忽然頓住,掐着手串擰眉沉思起來,半晌忽然嘆道:“好個老姑太太,哪裡是讓我見證,這就是來個話讓知曉罷了,她大約是算準我既曉得了,就要跟着被拖下水,攪合進兩家的糾紛中。”

“我看着就像是好糊弄的大傻子?”陸老爺把手串丟在桌上,冷冷道:“真不曉得她還要做甚!賀二雖在牢裡關着,可送到京裡自然還有賀老大庇護,她一個老太太跟着湊什麼熱鬧?做什麼都是錯,不過白折騰。況且小沈狀元還則罷了,她真當那小瑞哥是好糊弄的?還是他們以爲沈家四房娶了賀氏女做填房,就又能攀扯上?”

說到這裡,陸老爺看了眼一臉驚詫的管家,無力的揮揮手,道:“以後賀家誰來也不要見了。這賀家,委實不是厚道人,專算計親戚,實是親近不得……”

賀家絲毫沒覺得算計了親戚,反覺得世態炎涼,這會兒親戚也都是靠不住的,誰人都是避之不及。

董齊河親自相送沈理這消息傳進賀家,賀北盛不免越發心煩氣躁,他一面擔心沈家攀上新知府怕是會對賀家落井下石,一面又覺得二哥這次做得過分,有一條人命在裡頭,受到到再多報復都是自作孽。只是那不是別人,畢竟是自己的同胞手足,即便知曉他不對,也無法捨棄之人。

賀北盛在廳裡走來走去,滿心矛盾糾結,一時踢了桌椅,引得賀老太太側目。

賀老太太亦是數着佛珠,輕嘆一聲:“老五,去把那兩個織廠的賬目整理出來,改日送還給沈家。”

賀北盛一驚,脫口而出:“何至於此?!”

可想到牢中二哥,賀北盛又重重嘆了口氣,他自然是曉得那兩個織廠的來源,正是沈賀兩家嫌隙的根源,是二哥算計過來的孫氏的嫁妝。

當年二哥爲了緩和與沈家四房的關係,寧願另外想法子聯姻,也沒有將織廠吐出去。這些年那兩個廠子也確實打理的好,陸陸續續又擴了幾百織機,一年出息近萬兩,成爲賀家最賺錢產業之一,早已非當年織廠可比。

之前大哥要抽調五萬銀子進京,還讓二哥賣了織廠,二哥也沒肯賣,如今要“還”?別說是用心經營多年的賀二老爺,就是賀北盛這樣旁觀的人都捨不得。

“娘,到底是二哥的心血在裡頭。”賀北盛帶了幾分祈求:“就是送回去,沈家也未必會要。”

賀老太太搖頭道:“一步錯、步步錯,那纔是禍根!孫氏雖是商賈出身,卻素來行善,是沈理與沈家五房的恩親,這還是沈氏一族裡,族外受孫氏恩惠的也不是一個兩個。留那些織廠在手中,只會提醒世人賀家當時對孫氏這個善人的不仁,能有什麼好?叫你去你便去,勿要再囉嗦!”她低頭看着手中又大又圓的檀木佛珠,聲音低下去:“他們要也好,不要也罷,都能……”

沈家,五房

沈理、沈瑞族兄弟一路無話,直接去了五房,由沈瑞將王守仁與董齊河的態度轉達給了沈瑛三兄弟。

沈全連連點頭,道:“有了幾位大人見證,三房、九房也不會太過鬧騰,分宗也能順利些。”

沈琦搖頭道:“也未見得,按照之前的說法,分宗是要分一半族產歸於各房,他們便是有幾分怕官的心,見着銀子紅了眼,怕也顧不上了。”

沈全乾笑兩聲,“族產全給了他們他們也是嫌少的……”提起三房那起子貪財的心思,忽然想起一事,忙向沈瑞道:“今天我娘過去看玲二嫂子,正碰上涌二叔氣沖沖打那邊過來,口中還罵罵咧咧。玲二嫂子倒是沒同我娘細說,不過猜也知道,涌二叔還盯着玲二哥那份撫卹銀子,想要認回玲二哥。如今分了宗,族裡更管不得三房的事兒,若是涌二叔硬將玲二哥上了族譜,小楠哥日後……”

屋裡一時安靜下來,沈理搖頭道:“雖分了宗,族譜卻也不是他一人說的算的。”話雖如此說,但確實分宗之後,族長的權威到底不比從前,便是公推沈琦成了族長,族人信服,三房爲了銀錢也未必肯安分。

沈瑞想着小小的楠哥兒,也嘆了口氣。

之前沈洲明明有過繼嗣孫的意思,但不知爲何現在既沒明確提出來,沈瑞也不可能張口問沈洲。畢竟兩家對外還是一處,實際上已經分了家,也沒有侄子過問叔叔事情的道理。

沈瑞不曉得沈洲到底在想些什麼,當初看重沈玲卻沒考慮過繼,當時因厭惡三房,怕三房纏上沈玲從,給二房添麻煩。就像之前賀二老爺算計沈家三房的產業時,三房便讓沈玲陪沈珠上京求援,沈玲一個小輩,壓根沒有拒絕的權利。

如今情況又不一樣,這“沈氏三子通倭案”前後,三房種種無恥無情之舉,早已讓何氏恨之入骨,年幼的小楠哥由仇視三房的何氏教養長大,將來不報復三房就算不錯,再怎麼也是不可能兜攬三房事情。這就從情感上切斷了小楠哥與三房的糾纏。

沈玲現在是被除族的“單丁獨戶”,過繼出去無需顧及本生家庭,也不擔心不理會本生家庭所求被人說嘴,這是從禮法上切斷了三房的糾纏。如此一來,算是徹底除了三房糾纏這一隱患。

`二房要是不過繼,以後說不得又要提兼祧。

沈瑞對兼祧二房沒甚興趣,甚至覺得有無嗣子同自己也不甚相干,卻很希望何氏能成爲沈洲嗣媳,無它,只因何氏是個料理家事的好手,之前在南京時就與丈夫一裡一外,打理家務。

徐氏年過花甲,自沈滄過身後精力也大不如前,潤三太太是個綿軟性子,管家上不甚精明,好在有徐氏坐鎮纔沒出大紕漏。

在沈瑞娶妻前,府里正缺一位能管家的女主人。不管沈玲是否真的過繼到沈洲名下,作爲年輕寡婦的何氏不宜再爲獨身在南京的沈洲打理內務,必是要帶着小楠哥回京守孝,正好可以爲徐氏搭把手。

不止沈瑞想着過繼之事,沈理、沈瑛也想到了這點,只是他們作爲“外人”,更不能對二房子嗣之事置喙。

沈瑛只道:“雖則分了宗,但族譜大事,也不是三房一家說得算。且除族是去了官府備案的,在上族譜還得去衙門再備案一次,何氏不肯,不去就是了,三房也沒奈何。”

沈理點頭稱是:“衙門那邊招呼一聲就是,省的他們弄鬼。”他與沈玲這個族兄弟年歲相差的大,沒有什麼往來,可是對於沈玲的境遇也是唏噓不已,同情惋惜,倒是樂意幫沈玲妻兒一把的。

想到這裡,沈理頓了頓,又道:“明日,只怕還有一事。”說罷瞧向沈瑞,“分宗析產,各房貧富不均,少不得有心理不忿之中,若是追究沈家這一場人禍,怕是三房九房乃至宗房要追究源老爺的過錯,要沒有他背信棄義、無故毀約,也招不來閆家報復,使沈家合族蒙受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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