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安人此話何意?得了瑞哥兒這樣的嗣子,二房自是感激四房。就是族弟這裡,若不是真擔心,瑞哥兒也不會得了消息就過來。只是想着弟婦去了幾年,與族弟夫妻情深,說不得在地下早念着族弟了。左右她親自教養的長子已經成才,親生下的骨肉如今又有家嫂照看,惦記的怕只有族弟了。”沈淵早年在翰林院裡待着小二十年,即便不是多話的人,可對付一個鄉下老婦,不過隨手拈來。
沈源病倒,張老安人本就擔心,哪裡聽得這個?這一句一句,氣的她直喘氣。
小賀氏見狀,少不得上前扶住,面上多了尷尬。她這樣的年輕婦人,本當不好隨意見外客,可沈淵直接進來,並無避開時間,眼下又聽沈淵爲逝去的孫氏張目,身爲繼室填房,自然是面上滾燙,尷尬不已。
小一輩幾個都已經呆住,沈瑾還罷,與沈淵之前見的少;沈瑞、沈全兩個卻是見過了沈淵的沉默寡言,實沒想到他有這樣言語犀利的時候。
沈瑾雖也覺得沈淵言語太過,可聽他提及孫氏,也知曉是因前面的話,倒是不好接話。
張老安人平喘一二,捂着胸口道:“這是來找後賬了?哼,幾十年不聞不問,現下來做好人,這是要糊弄哪個大傻子?要是真的心疼孫氏,京裡什麼樣的人家找不得,偏生千里迢迢遠嫁到松江來?族親一場,我們不過是顧着顏面,不願深究罷了。真要追究起來,誰曉得其中有什麼貓膩?真的是養女,還是因徐氏不育調教的妾室?真要是當寶貝似的,還能推給我們?人死爲大,如今你們又搶了瑞哥兒,老身也就不想說什麼。偏生你們倒是理直氣壯起來,到底是憑什麼?哼,老天爺在頭頂上看着。”
孫氏即便嫁妝富足,可商戶出身並未瞞人。因此即便知曉她曾養育在尚書府,張老安人也沒有想到“童養媳”身上去,反而因沈滄、徐氏多年不育,想到妾室身上去。
就算因爲這個,張老安人心中對於孫氏始終膈應。即便楸婚次日,知曉孫氏是處子之身,也始終有些懷疑,擔心孫氏使了什麼手段隱瞞,這也是婆媳多年不合的原因之一。
沈淵本是聽到張老安人話中嘲諷孫氏又貶低沈瑞,纔不忿反口相譏,沒想到引來張老安人這番話。
原來別人是這樣看待孫氏的?養育在二房沒有給孫氏增添分量,反而因此讓她被質疑?
老天爺在頭頂上看着,沈淵的心下一緊。
沈鴻已故,沈源臥病,同庚的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獨子夭折,嗣子病故,老天爺的懲罰已經受了,沈源並不畏懼老天爺,卻是不敢到地下見先人。將自己視若親生骨肉的孫家伯父,臨死也沒有原諒自己的老父親,過去了幾十年,沈淵依舊無顏以對。
眼見着沈淵不說話,張老安人只當抓住了二房痛腳,面上譏諷之色越濃。
沈瑞冷笑道:“老安人是這樣看兒媳的?還是我記錯了,我生母不是宗房太爺做媒、四房主動求娶,而是二房硬賴給四房的?”
即便當年孫氏遠嫁確實有內情,沈瑞也無意說破。孫氏孤身一人,在松江經營小三十年,剩下的只有一個名聲,自然不容他人玷污。雖說他過來時,孫氏已故,沒有母子之情,卻是因佔了這身體的緣故,不能坐視別人的質疑。
尚書府的養女,能擡高孫氏身份;尚書府的外嫁妾室,則是要被人質疑孫氏的貞潔清白。
沈瑾與沈全都是滿身心眼子的機靈人,即便聽着張老安人的話有些不妥,可也忍不住好奇起來。正如張老安人所說,孫氏雖是商賈女出身,可有萬貫家財傍身,又有尚書府做靠山,京城高門大戶嫁不得,一般人家也是可以挑着嫁。千里迢迢嫁到松江,隨後又與尚書府斷了往來,不似親近,反倒更像是有怨一般。兩人倒是沒有懷疑孫氏會是什麼妾室候選,而是擔心長一輩有什麼不瞭解的恩怨,牽扯到沈瑞身上。說到底,是關心則亂。
張老安人將沈淵說閉,本在得意,聽到沈瑞插嘴,自然也沒好話:“誰不曉得族長太爺生前最是巴結二房,得了二房吩咐,幫二房安置個人又有什麼?當時族裡沒有說親的不是一個兩個,作甚沒有說給旁人?當時瀋海雖成親,沈江正在擇親,正要是門正經親事,能選到四房?說到底,不過是欺負我們孤兒寡母罷了。我也是瞎了眼,竟糊塗了這麼些年。”說到這裡,想起那些被兒媳婦壓制的歲月,不免覺得心酸抑鬱,越說越覺得就是這個緣故。
沈瑾已經醒過神來,知曉不管當年有什麼隱情,也不能讓張老安人繼續說下去,否則不僅傷了沈瑞的心,也會污了孫氏清名。
“族長太爺是什麼樣的人,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大家都記得,祖母還是勿要妄自揣測。”沈瑾不待沈瑞開口,便皺眉對張老安人道。
張老安人正說的痛快,翻了個白眼道:“我已經糊塗了大半輩子,難道臨老臨老,也不讓我明白兩日?”
沈瑞道:“那老安人是什麼意思?硬要往已故兒媳婦身上潑髒水,這是連死人也容不下了?左右我在松江,要是真的容不下,您就說一聲,孫家外祖父福地是京城,地下有知,想來也不會反對遷墳之事!”
早在京城祭拜孫老太爺時,沈瑞就想過此事,自是他知曉古人重香火。即便自己出繼,孫氏名下還有沈瑾在,也有子孫後代的香火。可是以孫氏之前行事看,一直沒有離開四房,與其說是顧念夫家與身後事,還不若說是放不下沈瑞這個親生子,才做了諸般謀劃。如今沈瑞離了四房,已經有二房庇護,孫氏在地下也該安心。
不得張老安人說話,沈淵、沈瑾已經不約而同齊聲道:“不可!”
張老安人已經目瞪口呆,實沒想到沈瑞回有這樣荒謬想法。她雖然是打心裡看孫氏不順眼,可也沒有想過別的。孫氏如今葬入四房祖墳,真要移墳京城,那無異於決絕。她雖然圖痛快,嘴巴上說了幾句,卻也沒有這個意思。孫氏是沒孃家人了,可卻有京城二房與沈理做靠山,真要得罪了這兩處,哪裡有自家的好處?
沈淵皺眉道:“這樣的混話如何能掛在嘴上?逝者豈能輕動?”
再看不慣四房母子,可孫氏也是四房婦,親生兒子又出繼,以後享的是沈瑾這一支兒孫的香火。遷墳到京城倒是不難,卻是沒有辦法名正言順,以後香火祭拜之事,也不好操持。
沈瑾連忙接話道:“瑞哥兒勿惱,老安人是糊塗了,怕是自己也不曉得在說什麼。母親貞潔仁善,這松江城裡誰不曉得這個。就是母親遠嫁,也是已故宗房太爺與二房太爺做的主,想來兩位長輩自有用意,豈是我等小輩能揣測明白?”
二房老太爺去的早,松江諸晚輩無人得見,已故族長太爺卻是大家都相熟的。那真是位明白人,怎麼會如張老安人猜測的那樣,爲了胡亂安置人才給四房做媒?
眼見沈瑞真怒了,沈全也跟着勸道:“伯孃生前是四房主母,爲四房操持多年,撐起一份家業,又教養了瑾哥兒,逝後自然在四房福地,享四房香火。”
若是沈瑞只是分出去的兒子,想要給生母遷墳,沈全自然不會攔着;可既是出繼,不管是在禮法上還是在世情上,沈瑞已經是二房子孫,以後供奉的也是沈滄夫婦的香火。真要將孫氏遷墳到京城,即便徐氏這邊不說什麼,也難免讓世人質疑。生恩養恩,到時候難做的還是沈瑞。
張老安人色厲內荏,並不是什麼決絕的人,儘管依舊是的一肚子怒火,卻是不敢再隨意開口。她是看明白了,沈瑾是個六親不認的,沈瑞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真要逼得急了,誰曉得這兩個會做什麼?沈瑞放不下生母,沈瑾就放得下了?還有個鄭氏在外頭,要是沈瑞真決心給孫氏遷墳,說不得沈瑾就順水推舟允了。
小賀氏與張太醫都低了頭,恨不得立時消失。即便是有好奇之心,他們也不願意聽這些。都是幾十年前的事,知不知道有什麼關係,可要是被在場的幾位遷怒,就得不償失。以張老安人這般滿腹怨氣模樣,這樣的話不會只說一次,真要不小心泄露到外頭,他們豈不是要擔嫌疑?沈瑾是記名子,沈瑞是親生子,不管當年是否真的有隱情在,這兄弟兩個都不會讓人質疑孫氏。
沈瑞不看沈淵,只看向沈瑾,冷着臉道:“嬸孃的墳塋留在松江,瑾大哥能保證以後無人質疑嬸孃人品?”
已經來到大明數年,沈瑞不是不知道禮法之人,可之前的話卻不是虛張聲勢,而是真心實意。
至於沈瑾,沈瑞非常失望。
最應該維護孫氏的不是沈瑞,而是沈瑾這個孫氏親自教養大的記名子,可是一次兩次張老安人質疑孫氏的時候,沈瑾都沒有開口。
不管是因爲顧念長幼尊卑好還回嘴,還是因爲沈瑾另有其他心思,都不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