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老宅。
陸家現任族長陸老爺聽了掌櫃的稟告,激動的站了起來:“真是王守仁王老爺?”
掌櫃的回道:“八成是了,小人雖沒有與王老爺打罩面,卻認出沈家那位瑞少爺。加上之前王老爺家的管事小廝並未隱瞞,雖沒有提及王老爺名諱,卻是並未曾隱瞞主家是王家。”
陸家與王家有舊,這位陸老爺年歲比王守仁大不了幾歲。當年王守仁在松江小住時,陸家老族長還在,幾年過去老族長故去,嫡宗嫡長子陸大爺就成了新的陸老爺。
這兩個月松江實在不太平,作爲僅次於沈賀兩家的陸家,也在忐忑觀望。幾家人都是世居此地,自然是聯絡有親,而且因沈家宗房大老爺庸碌刻板,陸老爺與賀二老爺私交更好些。只是從沈家被捲進倭亂開始,陸老爺就沒有站在賀家立場對沈家落井下石的意思。
實在是沈家玉字輩子弟太過出彩,狀元兩個、二甲進士兩人,另有舉人、秀才數位,這些人未來不可預期。就算沈家“通倭”的罪名定下,有這些人在官場的師生人脈關係,也不會落下“抄家滅族”的下場。
那樣一來,即便沈家一時受挫,有玉字輩這些讀書子弟在,沈家也有東山再起的資本。
陸家與松江另外一大姓章同源,都是建立“西林禪院”的鄭德衡公的子孫。那位鄭德衡公,一人奠定陸家、章家兩家在松江根基,是松江府載入府志的傳奇人物。他本是流民,後爲贅婿入贅章,接過章家的雜貨鋪,開始經商。將一個小買賣人家,做成松江府數一數二的巨賈。雖後來恢復本姓,可德衡公還是將次子繼承章家,並且將家產一分爲二,分給陸、章兩家。對於兒孫,他不限士農工商,只要求各人發揮各自長處,親人之間互爲援手,陸章兩家不許內鬥,違背的子孫家族除名。等到晚年,德衡公信佛,修建了“西林禪院”,在此處供養高僧,學佛參禪。
受德衡公族法家影響,陸章兩家幾代人下來,鮮少有內鬥之事。加上因爲有“西林禪院”在,陸章兩家都崇佛,子弟多是樂善好施之輩,並不似賀家二老爺那般爭強好勝。
就是陸老爺,雖與賀二老爺有私交,可心裡也並不贊成他某些行事手段。
這也是幾次沈賀兩家明爭暗鬥,陸家都不參合的原因。賀二老爺之前敢冒着風險對沈家“落井下石”,也是知曉陸章兩家家風,知曉兩家不會參合。
賀二老爺失策的是,陸老爺雖沒有暫時參合沈家、賀家的事,可也沒有一直旁觀的意思。因此,這不單單是松江兩家家族的爭鬥,還有知府衙門攪合在裡面。
作爲松江的地頭蛇之一,陸家也有姻親族人在知府衙門當差。對於之前趙顯忠巧立名目、盤剝地方之事,陸家早有不滿,只是趙顯忠靠山大,加上沈賀兩家不開口,陸家也不好說什麼。可“倭亂”過後,趙顯忠剋扣撫卹銀兩,爲了脫罪構陷沈家,則讓陸老爺警醒。
有一就有二,今日爲了脫罪趙顯忠敢拿沈家定罪;明日爲了謀財,說不得就要覆滅陸家。
陸老爺的堂叔也是京官,只是在六部爲郎官,品級不高。饒是如此,家書中提及的消息,也讓陸老爺有所決斷。
沈家與賀家之爭後面,是京城謝閣老與李閣老之爭。兩位閣老爭的是未來的首輔之位,沈賀兩家爭的是兩族在松江的龍頭地位。
賀家錯就錯在,忘了內外之分。面對趙顯忠這樣的貪官,作爲松江士紳大姓之一,賀家應該與其他人家站在一起,或是遏制知府衙門權利,或是想辦法將趙顯忠調離,還松江一個太平,而不是同知府衙門站在一起,對付沈家。
如今入獄的沈家幾個子弟,沈琦、沈玲兩個陸老爺不太熟,沈珺卻是極爲熟絡,平素裡常一起飲酒吃茶,那是賀二老爺親堂外甥,雖偶有兩句抱怨,可人品並沒有什麼大瑕疵。
陸老爺心中,已經認定是知府衙門與賀二爺聯合起來構陷,心中已是偏向沈家。只是身後有若干族人,陸老爺亦不敢輕動。
等待兩個月,也是爲了等待欽差下來。要是李閣老一方的人,陸家爲了自保,說不得只能繼續緘默;要是謝閣老的人,陸家能幫的也願意幫沈家一把。至於是否會得罪賀家,陸老爺並不理會。之前與賀二老爺也不過是場面上的交情,可眼見賀二老爺爲了錢財權勢連堂外甥都能坑,陸老爺已經決定從此以後能遠就遠了。
王守仁是陸老爺故交,知曉王守仁到松江自然是歡喜,更喜歡的是王守仁是京官,這個時候有京官到松江還能爲得是什麼?只是因爲王守仁年輕加上品級不高,陸老爺也沒有想到他會是欽差正使,只當他是隨着欽差下來副手,忙問道:“與王老爺同行的還有什麼人?”
掌櫃道:“還有位年歲略長的張老爺,也是文士裝扮,稀奇的是隨行管事、小廝之外,另有一干護衛,各個高大威猛,不似尋常人,且多是京腔官話。小人見了兩次,那些護衛氣勢十足,倒似比尋常小官小吏還氣派些。”
陸老爺身爲一族之長,自是見過幾分世面。眼下一聽,正好與他先前猜測印證,王守仁應爲副使,隨同正使下來查案。那些京腔護衛,多半是隨行錦衣衛甲士。
松江知府衙門提前數日就打發人在碼頭候着,可欽差沒有擺出儀仗,而是微服進城,入住了鴻運客棧,這是不是說明了什麼?
加上王守仁不避師生關係,直接傳自己的學生沈瑞相見,那是不是說明與正使關係良好,在知府衙門與沈家之間這場官司之間是偏着沈家的?
陸老爺似乎窺見了什麼,心中已經有了額決斷,可還是吩咐那掌櫃道:“你拿了我的帖子回去,先去確定是否真的是王老爺,若是就遞上我的帖子,當着那位張老爺的面說關於‘倭亂’之事我有下情秘密稟明王老爺。”說到這裡,頓了頓道:“也叫人盯着沈瑞,看沈家接下來是什麼動靜……
掌櫃的應聲下去,返回客棧不提。
再說鴻運客棧這邊,知曉寧王有反意,王守仁尚且能鎮定,張永簡直是驚駭不已,後背直髮涼。
這寧王去年進京,沒少往東宮孝敬,東宮幾個大伴都收過寧王重禮。當時寧王求的是恢復寧王衛,當時京中衆人並沒有當成大事。畢竟其他王府少至一衛、多至三衛,都有自己的府衛,只有寧王府在移封地的時候削了府衛,至今沒有恢復,難免在各藩之間低了一頭,想要恢復府衛也不算逾越。可要是寧王恢復府衛,是爲了造反,那天下少不得要動盪一回。
如今新皇登基才數月,又年輕,地方藩王都在觀望,真要有一家挑頭,說不得其他不安分的藩王也會跟着跳出來。如今朝廷君臣不合,司禮監與內閣鬥得火熱,不能一致對外,遇到造反事,還真不是會如何收場。
張永是看着新皇長大,且一身榮辱都在新皇身上,自然最怕皇位動盪之事。
沈瑞年歲雖小,可看着穩重,加上還是與沈理一起調查出來的,張永不會懷疑他作僞,不過因爲謹慎慣了,皺眉道:“咱家要見見你那位族兄。”這並不是與沈瑞商量,告知沈瑞一聲,因爲沈珠在城外,沈瑞便主動提及帶人前往。
張永憂心忡忡,點頭應了。
沈瑞帶和一隊錦衣衛離開,屋子裡只剩下張永與王守仁。
張永方咬牙切齒道:“沒想到寧王竟如此狼子野心,哼,他還想要恢復府衛,那是做夢!”
王守仁道想了想道:“根據松江知府關於‘倭寇’劫掠奏摺,上岸船隻數十,進城‘倭寇’千餘人,這只是水路,要是寧王府這些年真的反心不止,那豢養的匪徒當不止這個數。”
張永點點頭道:“雜家雖沒有去過太湖,卻知曉那自古以來都是水匪藏匿之處,聽說最多的時候藏匪數萬人。這只是太湖一地,寧藩盤踞江西百年,要是真的豢養私兵,定不會是小數目。”
兩人正說着話,就聽到門口有動靜,有人隔着門道:“請問貴客可是餘姚王老爺?”
正是掌櫃拿着陸老爺的帖子來了,卻因尊卑有別不好直呼王守仁名諱,便如此稱呼,“餘姚”正是王守仁籍貫所在。
王守仁略有意外,看了張永一眼,見他並無反對之意,便揚聲道:“正是在下,是哪位找在下,請進來說話。”
門口護衛這才放行,掌櫃的躬身進來,認出王守仁來,帶了幾分驚喜,道:“真的是王老爺您回來了,小人乃是陸家家僕,奉命送我家老爺的帖子過來。”
這掌櫃的當年曾隨着還是少爺的陸老爺去過西林禪院,與王守仁打過照面。王守仁過目不忘,立時也認了出來:“你是陸辭的乳兄桂山?”又見他裝扮,恍然大悟道:“原來這鴻運客棧是陸家產業。”
掌櫃恭敬道:“正是小人……”說到這裡,偷偷看了旁邊安坐的張永一眼,欲言又止。
“可是陸賢弟帶話過來?張老爺是我好友,無需避諱。”王守仁道。
掌櫃的這才道:“我家老爺說了,關於‘倭亂’之事,有下情要秘密稟告王老爺。”
王守仁與張永不禁對視一眼,張永開口問道:“這位陸老爺是何人?”
王守仁道:“是洪善禪師親侄,松江士紳大姓陸家族長,家父與陸家老族長是故交,我早年在松江小住,就是借住陸家的西林禪院。”
洪善禪師早些年曾在京城掛單,名氣不小,張永亦有耳聞,知曉他出身松江大戶人家,也有不少族人出仕爲官。對於尚未謀面的陸家,也多少有了印象。看來這家即便比不上沈家繁茂,也算是松江數得上的大戶。
對於陸老爺所謂的“下情”,張永更是迫不及待,催促道:“既是故交,何必如此客套,這就請陸老爺過來吧。”
關於“倭亂”之事,眼下只有沈家一方提供的調查結果,能有其他人佐證,也能早日敲定松江知府的“誣陷”之罪,纔好着手調查寧藩之事。
王守仁自然也不反對,立時對掌櫃道:“既是張老爺開口,就麻煩你回去本家走一遭,請你們老爺過來說話。”
早在陸老爺吩咐下來,掌櫃的就曉得自家老爺想要藉此攀上欽差,才叫自己說了那一番話。如今任務達成,他自是畢恭畢敬領命,親自回陸家傳話去了。
等到掌櫃的下去,張永方有些遲疑:“不知陸家與沈家關係如何?”
要是想要“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豈不糟糕?他可是受命來給沈瑞撐腰的。
王守仁道:“都是松江老姓,也是聯絡有親,這位陸老爺是先陸家老太爺親自教養出來的,素來與人爲善的性子。”
張永這才放心,叫人重新上了一壺茶,與王守仁說起寧王去年在京的行蹤,結交了哪些內臣,與哪些外臣似有牽連。之前沒有多想,不覺得有什麼,如今細想起來,行蹤還真是鬼祟。
陸家離鴻運客棧不遠,掌櫃的去了小半個時辰,就隨着陸老爺迴轉回來,隨行的還有幾個健僕,提着兩口大箱子。
甲子號門口的護衛知曉掌櫃的是回去請人,看到樓梯口上來人,剛想要稟告裡面,就見掌櫃的帶着陸老爺去了隔壁空客房,再出來時只有掌櫃的與那位陸老爺,不見箱子。
這是知曉欽差下來,擡了現銀還賄賂?
饒是素來眼高於頂,可門口的兩位護衛想起那兩口大箱子,亦不禁想入翩翩。
掌櫃殷勤上前,往門口兩位護衛手中塞了金錁子,低聲道:“我家老爺來了,勞煩兩位大哥通傳。”
兩位護衛得了錢財又得了恭敬,進去稟告去了。
王守仁並未仗着官身託大,親自迎了出來,兩人寒暄兩句,將陸老爺請到客房裡。
張永見慣京城權貴的,並未將陸老爺放在眼中,自然也沒有起身,依舊大咧咧地坐着。
陸老爺見了,越發印證自己先前的猜想,認定張永是欽差,神色之間不免有些躊躇。
王守仁並未隱瞞,直言道:“張大人正是奉皇命下來調查松江府倭亂之事,陸賢弟有什麼發現,不妨自言。”
陸老爺亦有舉人功名,見官不跪,只需拜見即可,便重新給張永見了禮。
不過,陸老爺並沒有直接陳情,而是請兩位大人去隔壁。
王守仁雖不知何意,可依舊點頭應了;張永覺得陸老爺在“故弄玄虛”,可不過是幾步路的事,便也沒有反對。
等看到那兩口碩大的木箱,張永的臉色就難看起來。
陸老爺知曉他誤會,不敢再耽擱,忙叫看守的心腹將木箱打開。
只覺得一股涼氣從箱子裡涌出來,待看清楚箱子裡內裝之物,王守仁與張永都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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