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男人們之間的對話,不管有多少試探機鋒,還算平和;內宅這邊,卻算不上好。
賀家二太太面帶尷尬,賀氏則耷拉着臉坐着冷笑。雖說一個是隔房的大姑子,可因此老一輩兄弟分家的晚,且賀氏宗房嫡長這一房沒有女兒,嫡次房的賀氏與幾個堂弟都是打小一起長大,被兩家長輩捧在手心上養大的。因此,即便賀氏先嫁,與後進門的幾個堂弟媳婦沒有一起生活過,可也沒有人敢怠慢這位姑奶奶。
“我不信不救外甥是東盛做的主,他二舅作甚這麼狠心腸,今兒可要好好分辨分辨!”賀氏雙目赤紅,咬牙切齒道。
賀家二太太心中一陣膩歪,可只能好言好語道:“許是姑奶奶誤會了,我們老爺哪裡是那樣的人?前些日子亂糟糟,不僅族了死了幾個人,宗房也被搶了幾個鋪面,我們老爺忙的腳打後腦勺,人都瘦了整整一圈。”
“忙?可不是忙,怕是正惦記如何吞併沈家呢?”賀氏冷笑道。
賀家二太太訕笑道:“姑奶奶說笑了。”
賀氏看着麪糰兒一樣的堂弟媳婦,也明白她不過是個內宅婦人,多半不會知曉外頭的事,立時坐不住,起身道:“我去尋二弟去,我給他下跪叩首,只求他救他外甥一救。”說罷,不待賀家二太太應答,就直愣愣往外走。
賀家二太太見狀,連忙追了出去。
賀氏直覺得腦門子直竄了一叢火,腳下走得飛快,不及二門,就聽有人道:“大囡,怎麼纔來就走了?”
賀氏停下,轉過身來,看到來人,眼淚立時滾滾而下:“伯孃。”
白髮蒼蒼、拄着柺杖出來的,正是賀家老太太,賀氏的大伯母。
賀家老太太向來拿賀氏當閨女待的,知曉她性子素來剛強,眼見她可憐見地,也跟着紅了眼圈,抓着賀氏的手摩挲道:“怎麼這般委屈,跟伯孃說,伯孃給你做主。”
兒子被抓楸長孫失蹤,這兩月賀氏跟油煎一般,都是強撐着纔沒有倒下,眼下親人過問,她再也忍不住,嚎啕痛哭起來:“伯孃,珺哥兒進了大牢,小棟哥兒失蹤了,生死不知……”
賀家老太太上了年歲,因此這兩月的動盪,兒子媳婦都瞞着她,因此老人家還是頭一次聽聞,立時驚得變了臉色:“好大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趙顯忠他瘋了嗎,敢抓沈家的人;還有小棟哥兒,好好的怎麼就失蹤了?”
賀氏哭的說不出話,賀氏二太太攙扶着婆母,低聲說了緣故。
賀家老太太面沉如水,半晌說不出話來。
院子裡只剩下賀氏的哭聲,賀家老太太瞥了眼兒媳婦,吩咐道:“叫人喊老二來見我。”
賀家二太太遲疑道:“老太太,老爺前邊有客人,沈家狀元公帶着二房沈瑞來了。”
賀老太太皺眉又舒展開,道:“那就都請過來,我老婆子正好也見見貴客。”
賀家二太太忙吩咐身邊婆子去前院傳話,賀氏還在抽抽搭搭,賀家老太太道:“哭頂什麼用,你既是當娘當祖母的,如今遇事正是當撐住,快去梳洗,莫要讓人看了笑話。”
說是訓斥的口氣,可裡面的關切真心實意,賀氏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隨着賀家二太太下去熟悉不提。
等賀家老太太在內院小廳坐了,得了消息的賀西盛與沈理也匆匆到了。
沈理先施禮告罪:“本當先過來給世祖母請安,晚輩失禮了,您老人家福泰安康。”
賀家與沈家幾輩子姻親,不說現在的長房、四房,就是九房也有位旁支堂姑嫁進賀家,因此賀家老太太坦然受了沈理的晚輩禮,才請沈理入座。
賀西盛看着老母親的樣子,心裡“咯噔”一下,想起今日造訪的堂姐,只當是她將佛堂靜養的老太太折騰出來,不由一陣惱怒。老人家年過古稀,哪裡經得起擔驚受怕,自己叫上下封口,瞞了兩個月,賀氏卻絲θ不顧念老人家身體。
賀西盛正想着該如何應付過去,不想賀家老太太已經面帶寒霜衝着兒子呵斥道:“老二,跪下!”
賀西盛一愣,卻是孝順慣了的,稀裡糊塗的跪了下來:“娘您別生氣,有什麼兒子錯了的地方,您慢慢教訓。”
“你糊塗啊!”賀家老太太拄着柺杖,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眼見老人家要當庭教子,沈理不好再坐着,起身想要告辭。
不等沈理開口,賀家老太太道:“狀元公無需避嫌,這是賀沈兩家的事,你也當聽一聽。”
沈理這才面帶尷尬地坐了。
賀家老太太則轉過頭,繼續對賀西盛道:“沈家既有難,賀家如何能袖手旁觀?你只當沈家沒了尚書老爺,要走下坡路,以後就比不上賀家了?莫忘了沈家不是仇人,是賀家的姻親!當年你大哥沒有升侍郎前,也沒見沈家來欺負你們兄弟。平素裡巡撫衙門來人,待沈家也客客氣氣,作甚趙顯忠一個四品知府,就敢緝拿沈家子弟?不過是鼠目寸光,加上知曉兩家有嫌隙,要扶着一個打另一個罷了。你卻不想想,他今日敢將沈家推出來做替罪羊,明日松江再有什麼事就也敢將賀家推出來。前車之鑑,你就不用心好好想想?孤木不成林,只有兩家彼此扶持,纔不會被外人欺負,你真是豬油蒙了心了!”
如此語重心長,賀西盛被訓斥的擡不起頭來,沈理在旁聽得暗暗快意。
此事的應對上,賀西盛確實因爲貪婪被矇蔽了心智,纔會做出這樣應對。一個七旬老嫗都知曉的道理,賀西盛卻依舊做了相悖選擇,賀家有這樣的當家人,未來還真是堪憂。
不過,沈理知曉“間不疏親”,賀家老太太這一番“訓子之言”,三成是說給賀西盛聽得,七成是說過自己聽得。要知曉,因此事沈賀兩家真的反目成仇的話,那未來難過的絕對不單單是沈氏一族。
沈理能想到這一點,賀西盛自然也想到這一點。只是他越發羞愧,不是因爲在沈理面前捱了訓斥,而是自己思慮不足,只看眼前,不顧以後,纔會勞動老母親跟着操心,親自給自己圓場。
賀家老太太看着次子鬢角斑白,想着他也是快要知天命的年歲,嘆了一口氣,道:“知錯就改,善莫大焉,這些年你順風順水,哪裡遇到過這樣大事?倭寇上岸作亂也好,趙顯忠想要找替罪羊也罷,沈賀兩家都應該一心對外,才能抗得過去,否則說不得一一被擊破就在眼前了。”
到底是積年老人,經歷了起起伏伏,看慣了世情,即便還不知曉另有“麻雀”在後,也知曉眼前不單單是沈家之難,也是賀氏之危機。
賀西盛恭敬應道:“兒子知錯,之前因‘通倭’罪名干係重大,只想着明哲保身,卻忘了兩家聯絡有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本當患難與共纔對。”
賀家老太太滿臉欣慰道:“起來吧,這樣想就對了,沈賀兩家都是松江老戶,不管是在老家,還是在外頭,都當相互扶持、守望相助纔是。”
賀西盛這才起身,在沈理對面的椅子上坐了。
沈理也只能再次站起,這次不是爲了避嫌離開,而是爲了表態:“驚動世祖母,是晚輩的不是。正如世伯母所說,沈賀兩家不僅是同鄉,且是世代姻親,合當如世伯母所說,相互扶持,守望相助,這次沈家的事,也要勞煩賀二叔跟着費心了。”
雖說心中對賀西盛不已爲然,可賀家老太太將話說到這個地步,沈理也不好再端着架子疏遠,便也改了稱呼。
賀家老太太點頭道:“還要感謝狀元公不與我這孽子計較,要不然只會便宜了趙顯忠,身爲一地知府,本當有守土之責。倭寇上岸,他不思如何撫民請罪,一味想要推卸責任,哪裡有這樣好事?”說到這裡,轉向賀西盛:“老二,狀元公雖比你年輕,可這些年在京城歷練,心智眼界是你比不上的。從今日開始,你凡事多聽狀元公吩咐,出人出力,務必要盡心盡力,不可再有私心小意。要不然狀元公不計較,我也饒不過你!”
賀西盛起身應了。
沈理亦躬身道:“世祖母高義,晚輩愧受了。”
不管如何,賀老太太給了賀西盛一個臺階,同時也堵住了沈家過後追後賬的理由。所以說“人老成精”,沈理心中感嘆不已,同時越發懷念起宗房族長太爺,要是太爺再世,現在沈家也不至於成一盤散沙,無人可用,遇事還得用賀家出力。
小廳裡三人有了默契,門口賀北盛帶着沈瑞來了。原來他得了消息,知曉老母親從佛堂出來,還主動要見客人,猜測她多半是知曉了外頭的事兒,放心不下,便帶着沈瑞急匆匆趕來。
“娘,您怎麼出來了?”賀北盛迫不及待開口道。
賀家老太太卻沒有看他,只望向沈瑞。
沈瑞躬身道:“晚輩見過太淑人,給太淑人請安。”
這稱呼與沈理不同,儼然遠了距離。
賀家老太太依舊面不改色,滿臉慈愛地道:“這是瑞哥兒?要是在外頭見了真是不敢認,上次見你還小呢,現下成大小夥子了。”
又招呼沈瑞上前,詢問他京中長輩可好之類,隻字不提四房沈源與四房太太。
沈瑞雖對賀家人沒有什麼好感,卻也無法遷怒一個古稀老人,只能一一答了。
看着沈瑞穿戴,知曉他已經得了功名,賀家老太太感慨道:“你生母是個好人,雖去得早,到底留了福報在你身上;你現在的母親老身也見過一回,是個端方公正的人,能有這兩位母親,是你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