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鐺……”
漆黑午夜,由遠及近的鐘聲,打破沈宅寧靜,各院紛紛亮燈。
沈瑞坐起來,聽着外頭不斷響起的鐘聲,有些怔忪。
“二爺……”柳芽匆匆進來,神色帶了驚恐不安:“這是怎麼了?外邊都是鐘聲,好幾處都響起來……”
京城內外,鐘鼓聲不斷,這是國喪。
沈瑞一激靈,神臺一下子清明起來。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弘治皇帝是這個時候駕崩的?至於張皇后,春秋正好,會一直蹦躂到嘉靖朝。
“不要慌,約束小丫鬟媽媽們,隨後聽管家安排。”沈瑞迅速穿了衣服,對柳芽道。
柳芽得了話,連聲應了。
沈瑞從九如居出來,匆匆前往正院。
正院燈火通明,徐氏已經起了。
皇帝駕崩與皇后薨都是國喪,然而喪制不同。如今這樣宮裡喪鐘一響,京城內外寺廟道觀鐘聲不斷,是這帝王喪
“皇上駕鶴西行了……”徐氏並不慌亂,或許是因沈家如今只有三老爺一人在朝的緣故,皇位更替對沈家影響並不大。
沈瑞想起虛歲十五的壽哥,有些擔心,隨即又自嘲自己操心太多。壽哥看似活潑無害,可真要如此也就不會成爲喜怒隨心的正德皇帝。在宮裡長大的孩子,就算是獨生子,沒有奪嫡之憂,也不是純良的小白兔。
這會兒功夫,三老爺一家也到了。
璐哥兒被三老爺抱着,眼角還帶着淚光,小臉發白。
看來是被鐘聲驚住了,徐氏見狀心疼,連忙接了過來,摸了摸璐哥兒的頭:“璐哥兒不怕,璐哥兒不怕……”
“大伯孃……”璐哥兒縮在徐氏懷裡,小聲哽咽着。
徐氏先叫人煮了壓驚湯餵了璐哥兒,安置在暖閣裡,看着他睡下,纔出來顧得上說別的。
三老爺滿臉悲慼,他雖是七品小官,可因有個尚書大哥,又是因蔭入仕,也曾有幸面君。當今天子,雖無文治武功,可待臣子寬和優容,堪爲仁君。再想起皇帝三十幾歲,還不到不惑之年,三老爺想到己身,生出幾分惶惶之心。
三太太是當家主婦,想的則是另一回事,問徐氏道:“大嫂,是不是叫人開倉庫預備起來……”
國喪,天下臣民百姓具要縞素,文物官命婦要素服二十七日,軍民男女素服十三日。沈家年前才經了白事,一應都是現成的,倒是方便。
徐氏點點頭道:“先預備起來……”又對三老爺道:“明早開始哭喪,又要宿歇三日,前後還要幾日功夫折騰,你先去眯一眯,養一養精神……”
三老爺苦笑道:“大嫂,我哪裡能睡得着……”
外頭鐘聲不斷,京城內外聞喪日始,寺觀各聲鍾三萬杵。
徐氏不再勸他,只吩咐廚房預備素食,又將收着的半匣人蔘養身丸出來,交給三太太:“這是高麗蔘制的,最是溫補,你裝幾丸給三老爺帶着,在外頭精力不濟的時候用。”
三太太接了,感激不已。國喪來了,三太太最擔心的也就是丈夫身體,哭臨、衙門宿歇、食素,幾條加起來,好人都得折騰掉幾斤分量,像三老爺這樣一不小心就要病下了。
沈瑞雖也是讀書人,可畢竟不是真正的士人,對於弘治皇帝的死,感覺就是第二隻靴子終於落地的感覺,反而隱隱地鬆了一口氣。他並不是喜怒上臉的人,三老爺、三太太並沒有發現他的異樣,可是徐氏見慣世情,還是察覺出異樣來。
等到三太太服侍三老爺回去更衣,徐氏便正色對沈瑞道:“你雖還沒有入朝,可也是大明子民,如今山陵崩陷,當面露戚容……”
沈瑞站起來聽了,不由羞愧道:“是兒子錯了。”
世人重視忠孝禮義,“忠”還在孝前,就算是在自己家中,上下人等看着,要是沈瑞表現出瑕疵,就算無人敢當面指責,難免心中質疑輕視。
徐氏見沈瑞明白過來,神色稍緩,道:“小心無大錯,這裡是京城……”
外頭的鐘聲還在繼續響起,整個坊間人家都動了起來。能夠住在仁壽坊高門大院的人家,沒有哪家是白身,少不得內外都要掛白。像沈家這樣,從庫房裡尋了東西就能弄齊整的反而不多。
如今還在宵禁時分,出坊是不能出的,大家都在等待天亮。
京城百姓安心的是,本朝是嫡長子繼承製,東宮早定,諸王就藩,皇位更替不用擔心奪位之變。尤其弘治皇帝活着的兒子只有東宮一個,幾位閣臣三足鼎立,沒有權臣,不怕生出什麼亂子。
天亮了,三老爺已經素服烏紗帽黑角帶,往思善門外哭臨去了。徐氏是命婦,要在聞喪第四日,也就是五月初十那天入宮哭臨三日。至於三太太,三老爺雖得了官職,可尚在嫡母、生母兩卷赦命沒請封,輪到三太太需要熬到六品上了。
家裡大門已經糊白,沈瑞沒有閒着,被徐氏打發往沈瑛家去,同行的有半車白布,還有兩個積年管事,是經過成化皇帝大喪的。
沈瑛已經哭臨不在家,沈瑞跟着沈全去見了這個鴻大老爺與郭氏。
兩人都已經換了素服,鴻大老爺眼圈紅紅的。
鴻大老爺年過半百,歷經景泰、天順、成化、弘治四朝,景泰、天順年間還罷,他還是少年,不知世事,對於成化與弘治兩朝的好壞,只有經歷過的士紳百姓才曉得區別。成化年間的苛捐雜稅各種攤牌,還有鎮守太監的貪婪與猖獗,就是沈家這樣的士紳人家也活的戰戰兢兢。一直到大行皇帝登基,是個愛惜民生的好皇帝,軍民百姓的日子才真正好了起來。
鴻大老爺雖一輩子沒有出仕,卻也崇敬這位好皇帝。
稍後,瑛大奶奶隨後與全三奶奶也來了,知曉沈瑞送了人與白布過來,當家的瑛大奶奶感激不已。既是國喪,家家戶戶都要帶孝,白布立時緊俏起來,沈瑛雖在京數年,可到底是外來戶,京裡沒有鋪面,庫房各種布匹積蓄也有限,如今正缺白布,打發人四處採買。
至於兩個積年管事,都是經歷過成化皇帝大喪,也是過來幫忙的,沈瑛品級不高,卻是東宮屬官,正是熱竈,多少人看着,這個時候也是半點也錯不得。
要是沒有徐氏告誡,沈瑞少不得勸慰鴻大老爺一番,既得了告誡,少不得做出一副同悲模樣,看着沈全在旁不由注目。
等到沈瑞告辭出來,沈全就捅了他一下,小聲道:“小小年紀,怎麼也道學起來?我爹他們是上了年歲想的多,你小小年紀怎麼也悲悲切切的?”
沈瑞輕哼一聲道:“三哥在書院也說這話?”
沈全一噎,半響道:“我犯得着同他們說這個?”
那邊都是翰林院子弟,不管有功名沒功名,都將忠君報國刻在骨子裡。要是沈全真在同窗面前對於帝喪不以爲然,那就要被當成目無君父的小人。
沈瑞突然想起徐氏方纔看自己的眼神,肯定與自己現在看沈全一樣,那就是“恨鐵不成鋼”,搖搖頭道:“三哥,你可長點心吧……”
沈全白了沈瑞一眼,沈瑞道:“三哥別操心別的,這個時候不是應該準備恩科嗎?”
沈全搖頭道:“未必有恩科……”
成化元年有恩科,弘治元年卻沒有,明年有沒有還真是兩說。
從沈瑛家回來,沈瑞就閉門守孝。守過之前的家孝,如今又重複一次罷了。三老爺熬過宿歇的三天,其他也是跟着衙門同僚點卯罷了。
這期間,禮部進冊寶,東宮登基正皇帝位。
雖還沒有改元,可是朝廷已經是新局面。不過新皇年少,朝政依舊是由三位閣老決斷。
不過這些,對於沈瑞來說,太過遙遠,不過是從三老爺口中聽了幾句。
沈瑞雖然自詡對壽哥有幾分情誼,可是這些情誼有幾分是爲了利用,有幾分是真的,他自己也說不清了。皇城、宮城兩道牆隔着,壽哥不出宮,兩人就是兩個世界,輪不到沈瑞去安慰壽哥喪父之痛,更何況以沈瑞的身份,本就不應該知曉壽哥身份纔是。
就是高文虎那邊,沈瑞也沒有想着去找,畢竟他在守孝期間,不是交遊的時候。他只想着以壽哥的性子,最是受不住約束,是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主兒,幾位閣老卻是把持朝政多年,難免倚老賣老,衝突是肯定的,不過總要等到國喪完了,卻不知道,新皇的第一把火已經燒起來,並不是對於內閣,而是對於剛晉了太后位的生母張氏。
坤寧宮中,渾身縞素的張太后再無舊日芳華,雙眼腫得跟爛桃一樣,臉色慘白,渾身戰慄,道:“皇帝這是在指責本宮?”
門口站着的小宮人恨不得縮成個鵪鶉模樣,太后是天子之母,就是皇帝,有孝道約束,本也沒資格來指責太后,可偏偏新出爐的小皇帝,還沒有等到國喪完了,就來太后宮裡“興致問罪”,這要是傳到外頭,怕要引起軒然大波。
換做個愛惜名聲的皇帝,就算是滿心質疑憤怨,也做不出這樣的事,換成壽哥,卻是被先皇親自教養大,父子情深非同一般,在看了先皇的脈案後,自然是心火大起。
先皇不是猝死,卻是幾乎與猝死差不多了,脈案上記載着的是風寒,御醫每天也請脈,可誰會想到,就是一場小小風寒,就斷送了一代仁君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