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小娘子,名穎之,堪堪十五歲年紀,臉上卻沒有少女嬌嫩,蒼白麪容,雙眼凹陷,整個人木木的,如木偶泥塑一般,全無半點生氣。
聽了徐氏的話,何穎之眼簾一垂,一行清淚落下:“姨母,早在知表哥凶信,我便當捨身相陪,苟且偷生至今已是不應該。死不能相隨,生……便守着,亦是應有之義。若非我之故,表哥也不會……”
“什麼應有之義?你不要信二太太胡嚼,她是沒了珞哥迷了心竅,說的都是瘋話珞哥沒了是意外,又於你何事?若你真命硬,你爹孃兄弟怎都好好的?我時常接了你來身邊,也沒有被你礙着,怎麼就會礙了珞哥?”徐氏皺眉道:“你打小也讀書學禮,並非鄉下無知愚婦,怎會信起這個?你只覺得自己是珞哥未婚妻,當爲他要死要活要守的,可你還是你爹孃的女兒。你爹孃生養了你十五年,疼在心坎上,你就這般糟蹋你自己,對得起誰?難道還要他們爲你操心一輩子?你看看泰之,丁點兒大的孩子,這幾日都惶惶不安,不見開懷,還不是爲了心疼你這個姐姐的緣故?”
“你只覺得自己傷心,毀哀至脫骨之像,難道還想要這樣傷心至死?父母生養之恩未償,你又有什麼資格如何糟蹋自己?還是你真要做不孝女?”說到最後,徐氏已是帶了厲色。
何穎之淚如雨下,哆嗦着嘴脣道:“爹孃跟前,尚有大哥與弟弟……”
徐氏冷哼道:“你是撿來的,還是抱來的?你娘沒有受十月懷胎之苦?你爹沒有將你視若掌珠?你受了你爹孃十數年疼寵,輪到你盡孝時,你倒說爹孃跟前有兄弟?這就是你的孝順?爲了你先前要死要活,你娘大病一場,你爹也因精神恍惚在衙門差點出紕漏。我帶你出京,不是讓你靜下心來去念叨三從四德,而是要讓你看看這外頭世界天地何其大,離了京城,誰曉得何家是哪家,誰曉得你爹孃是誰?”
說到這裡,她的口氣變軟:“姨母知道,你待自己這般苛嚴,不單單是爲了珞哥緣故,也是爲了你爹孃。只是你傻了,難道你爹孃會爲了虛名舍了親骨肉?朝廷重教化,推崇女子貞烈不假,每年禮部也都有貞節牌坊賜下。可朝廷是男人的朝廷,他們只嚷着叫女子守貞,爲何不讓男人守義?說到底還是爲了滿足他們自己的私慾,速束縛女子行事。人心都是肉長的,要是真疼女兒的人家,誰捨得用骨肉去換牌坊?至於有些爲了牌坊逼死孀婦的狠心人,不說不問罪,反而還能得了牌坊免稅銀,只能說天理昭昭,疏而不漏,遲早有一日會得報應”
何穎之聽得有些傻眼,看着徐氏喃喃道:“姨母怎這般說?”
這些話簡直是大放厥詞,質疑禮教。
“規矩都是人定的,規矩本不該凌駕與人心之上。人活在世間,有些規矩守得,有些規矩卻無需理會。只要心正,坦坦蕩蕩做人,就該理直氣壯地活着。”徐氏握着何穎之的手,輕聲說道。
徐氏的聲音不大,可何穎之只覺得一下下敲在自己心上,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腰身……
沈瑞與沈珏艙室內。
看着冬喜、柳芽兩個擺好飯桌,不僅沈珏的臉耷拉下來,沈瑞也微微地皺了皺眉。
一道清蒸河魚,一道蒸火腿,一道素炒小油菜,一道香菇豆腐。
兩葷兩素,看着搭配也不錯,可味道委實不敢恭維。
船上只有一個大廚房,就在甲板下二層,是幾個大竈。雖說徐氏這裡不吝打賞廚娘,可船上爲了節省材炭,多是蒸菜,偶爾有一道炒菜,也是大鍋菜,跟水煮的差不多。
雖說行船每晚都要靠岸,可這隆冬時間能補給的食材不多,這菜品翻來覆去也就這幾樣。
冬天的河魚帶了土腥味,要是用煎炸烹飪方式,說不定味道還好些,這直接清蒸,腥味揮之不去,味道甚是**
還有那火腿,同他們在家裡吃的,用高湯餵過後烹製的也不同,烹製手法粗糙,很很濃的煙燻味。
小油菜跟從水裡撈出來似的,除了鹹沒有什麼味,只有一道香菇豆腐還不錯,可架不住每頓都有這一道。
沈珏摸了摸肚子,哀嘆道:“瑞哥,沒胃口了,要不讓冬喜抓兩把錢去要一份桂花糖年糕?”
沈珏雖帶了小廝上路,可到了船上後,這層留下服侍的都是婢子與婆子,小廝都打發到甲板下二層去。大家平日打水之類的活計,都是徐氏身邊兩個媽媽帶了兩婢照應。
因沈瑞這裡有冬喜、柳芽在,便沒有用徐氏的人,沈珏也毫不見外地使喚起冬喜、柳芽來。
沈瑞瞥了他一眼:“你中午吃的就是那個,不怕牙疼了?”
沈珏苦着臉,盯着餐桌運氣,沒有動筷子的意思。
沈瑞搖頭,對冬喜道:“將炒米了,榨菜裝一碟子。”
這是沈瑞臨出門前想起來,本是爲長壽、柳成兩個準備的,想着他們兩個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容易肚子餓。可出門在外,沈瑞要吃的還好說,爲兩個下僕要吃的,一回兩回的也說不過去,倒是沒想到自己有用着的一天。
所謂方便粥,做法很簡單,就是吩咐廚房那邊準備五斤粳米,用素油加鹽炒熟,在用擀麪杖碾碎,需要吃的時候,直接用開水了,就是一碗粥了。
艙室裡就有熱水壺,須臾,兩碗方便粥好,一碟子紅油榨菜也上桌。
米香紅油香,立時滿滿一屋。
沈珏使勁吸了吸鼻子,迫不及待地端起碗。
雖只有一粥一輔菜,看似極簡單,可米粥帶了油鹽香味,紅油榨菜又開胃,倒是比旁邊半桌子中看不中吃的船菜好多了。
沈瑞連着吃了三日船上飯菜,嘴上雖沒抱怨,可也倒足胃口,一口氣喝了兩碗粥,同沈珏兩個將一碟榨菜吃的于于淨淨。
吃完後,待漱了口,族兄弟兩個大眼瞪小眼,就有些爲難。
這榨菜、炒米看似簡單粗陋,但不可否認吃起來委實不錯,不說就此頂了正餐,可每日換着吃,日子也好過些。
只是既是可吃的,那就沒有吃獨食的道理。
“瑞哥,這炒米與榨菜有多少?”沈珏問道。
沈瑞道:“榨菜還好,三哥那裡也有一罐子,就算大家都吃也儘夠了。這炒米當初總共就弄了幾斤,現在剩下……”說到這裡,看向冬喜。
冬喜道:“長壽同柳成兩個覺得這個香,每天飯後都要了兩三碗吃,不過三日功夫,已吃出一半,只剩一半了
“這可怎麼分?”沈珏皺眉道:“這麼多人,還有嬸孃與那何家表姐呢……”
沈瑞稍加思量,搖頭道:“不用分,去全三哥那裡,請他安排人去廚房那裡炒些出來不就都有了。不過費一次事,多給幾個賞錢就有了,總比因飲食不調大家熬病了好”
這層艙室格局,中間最大一間住的是徐氏,徐氏一側住的是何家小娘子,何家小娘子緊鄰的一間住着徐氏身邊僕婦還有何家小娘子的養娘。倒不是她們格外得臉,實是男女有別,爲的是讓何家小娘子與沈家少年能隔開住,再鄰着的是何泰之與沈琳居處。
徐氏艙室另一側,就是沈瑞、沈珏艙室,其次是沈琴、沈寶艙室、最邊上是沈全、沈珠。
另有角落裡叫小艙,則是由隨行女婢、婆子等分住。
沈瑞讓冬喜裝了半碗炒米,同沈珏一道去了沈全艙室。
這邊剛撂下筷子,有個婆子帶了小婢撤桌子。
看到沈瑞手中碗,沈全好奇道:“這是什麼?”
沈珠也湊過來:“粳米?瑞哥端半碗米作甚?”
沈瑞向婆子要了熱水,爲二人演示了一把什麼是“方便粥”。
聞着這滿室米香,沈全與沈珠兩個,都是眼睛一亮。
這兩人在家都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哪裡吃得慣船菜,不過是年歲在這裡擺着,身邊服侍的又是徐氏身邊的人,不好挑食抱怨。
沈珠手快,先一步端了粥碗,送到鼻子下吸了一口,陶醉道:“米香四溢,雖未入口,亦可知爲佳品。”
沈全瞪着沈珠磨了磨牙,輕哼了一聲,看着沈瑞道:“瑞哥,這還有多少?我瞧着琴哥、寶哥這幾日也沒胃口,寶哥都瞧着見瘦了,琴哥精神也不好。”
沈珠那邊已經喝了一口,點頭道:“有鹽津,不錯,就是微淡了些,有佐粥小菜更佳。”
這邊說着,他喝粥的速度卻是不快。
沈全側目,臉上盡是鄙視狀,不過肚子裡“咕嚕”、“咕嚕”響聲,徹底出賣了他。
沈瑞還罷,只在心中偷笑,沈珏卻忍不住捧腹大笑,被沈全瞪了一眼,方笑道:“三哥怕是餓狠了,我這就去給三哥也取一碗。”說完,笑着出去取了。
沈全坐下,看着沈瑞,無奈道:“實是沒法子下筷,只能淨餓着,權當清腸胃。想着等餓的狠了便也能吃得下。
沈珠連吃了小半碗,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方纔應先分一半予三哥,幸好還有。”又對沈瑞抱怨道:“有這東西,瑞哥也不說早拿出來,這兩日可將我們都餓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