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想了想,先對張定邊深深一失禮,“這一次多蒙張老將軍相助,晚生才能化險爲夷,要不然恐怕得被陛下一擼到底。”
張紅橋自認陳理後人,若是不能撕開這個口子,加上之前有過張揚的事情,朱棣再對自己容忍,也會將自己擼下去。
張定邊笑了下,“老衲只是好奇,如果我不來京畿,黃指揮是否會真的將老衲容身的寺廟一把火燒了,又或者是將陳友富和陳友直後人斬盡殺絕?”
黃昏乾笑。
當日張紅橋被搶走,黃昏就預感到這小女孩身份不簡單,怕朱高煦在福建那邊作妖,於是派人去福州調查,順便讓人去泉州靈源山把張定邊帶回來。
用的藉口,就如張定邊說的,他不來,就放火燒寺,或者對付陳友富和陳友直的後人。
很明顯的事情。
張紅橋是福建人,要利用張紅橋作妖,只有把她的身份往張定邊身上靠。
一旁的姚廣孝卻唔了一聲,“他不會。”
連黃觀、景清都想救的人,哪會如此冷血無情,這也是老和尚姚廣孝欣賞黃昏的一點,做事果決,但又頗多和厚。
姚廣孝不和厚,但不妨礙他喜歡和厚的年輕人。
又道:“你還是陷得太深。”
黃昏沒好氣的攤手,“怪我咯?”
我沒想摻和立儲。
可別人非得把我拖下水。
張定邊笑道:“那黃指揮倒是說說,爲何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話不公允。”
黃昏頓時來了精神,滔滔不絕的道:“這句話一般是你們佛家勸說從惡之人,說起來就是一句洗腦的話,殊不知放下屠刀真能立地成佛?遠的不說,先說張老將軍罷,你年輕時從從軍,隨陳友諒而徵天下,死在你刀下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今你禮佛幾十年,無人深夜之時,望着青燈古佛,內心深處真無波瀾,又真的能忘記那段刀光劍影的血腥歲月?”
張定邊黯然無語。
雖禮佛幾十年,但多少次夢迴沙場,又有多少次於噩夢之中醒來,夢中皆是斷頭殘肢的士卒,於黃沙滾滾之中爬向自己索魂……
當年放下屠刀,立地成和尚,卻終究成不了佛。
黃昏又看向姚廣孝,“老和尚你呢,沒上過沙場,但靖難多少有你的影子,所以你比張老將軍好不到哪裡去,可曾心安?”
姚廣孝哈哈一笑,“我有何不能心安?!”
黃昏沒和他爭執,繼續道:“但你成佛了?”
姚廣孝也不語。
黃昏嘆道:“說偏了,回到正題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本意是好,目的是讓爲惡之人幡然醒悟,形成一個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的抉擇,從而讓人少做孽事,無形之中以文化的力量行善舉,又或者說回到儒家人性本惡還是人性本善的爭辯上,這且不提,爲何要說這句話有失公允?因爲我覺得,多行惡舉之人,不論你放不放下屠刀,惡業已經存在,永遠成不了佛,只能懸崖勒馬爲以前的罪惡救贖,若惡人因此一念成佛,那對好人而言,是何其的不公允?”
張定邊和姚廣孝對視一眼。
兩人有些意外。
這番見解,沒有多年歲月積攢的世故和人生見解,領悟不出來。
黃昏輕嘆一口氣,“舉個例子,三國時期的蜀國雄主劉備,一生之舉,當得起一位厚道君子,我們姑且不論他是不是裝的,我想問一句,假若白帝城託孤是一場局,諸葛亮若是答應了劉備那句‘君可取而代之’,於是帳下涌出刀斧手將這位臥龍砍了,兩位覺得劉備的一生是厚道君子,還是僞君子?”
張定邊遲疑了下,“當是後者。”
黃昏哈哈一笑,“這就是了,你看劉備裝了一生,就因爲最後一件事,於是結局截然不同,這豈非是對他的不公平,做了那麼多仁厚之事,還抵不過殺諸葛亮的一件事,當然,這是假設,實際上不管劉備這個人如何,哪怕他是裝的,能夠裝一輩子的君子,那麼他就是君子!”
問君子,當問事不問心。
一個人裝一輩子的好人,那麼他就是個好人。
一個人做了一輩子的惡人,哪怕他最後做了件好事,他也還是個惡人,絕對不會因爲他放下屠刀就立地成佛。
張定邊如醍醐灌頂。
那張無比蒼老的臉上,涌起復雜情緒,竟有些心境崩潰的跡象,最終一聲喟嘆,“老衲輸了。”
難怪這許多年,我依然噩夢纏身。
姚廣孝則笑而不語。
他禮佛,並不見得是爲了淨心,因爲他靖難之前本就是和尚,學的就是佛理,但是對黃昏這番見解,還是頗爲讚賞。
黃昏一臉謙恭,“晚生冒言,多有僭越,還請兩位大師勿怪。”
張定邊搖頭,“黃指揮之言甚是在理,何怪之有。”
姚廣孝笑着看向黃昏,“你今夜來此,就是爲了教誨我們兩個放下屠刀卻又註定不能成佛之人,沒其他事了?”
這是不想讓黃昏說了。
怕張定邊心境崩潰,八十多歲的人了,心境若是崩潰,怕是會一命嗚呼。
黃昏也懂,急聲道:“我是來問問,老將軍是回靈源山,還是繼續呆在京畿,若是回靈源山,我會着人安全護送,陛下那邊,我去解釋,若是呆在京畿,還請姚少師你行個方便。”
張定邊看向姚廣孝,“老衲尚有諸多困惑,欲求佛於道衍。”
姚廣孝道了個不敢當,纔對黃昏道:“無妨,建初寺住得下,想必陛下也想見見老將軍,待陛下從順天歸來,再由老將軍自行定奪去留罷。”
黃昏起身,“如此,告辭。”
張定邊卻忽然道:“陳理曾有一私生子,確實名叫陳餘,陳理降明後,陳餘改名張餘,居福州城郊紅橋西側,張餘又確實有一女,名爲張秀芬。”
黃昏倏然轉身,滿身冷汗,“張紅橋?”
這麼巧?
張紅橋說過她本名張秀芬。
張定邊點頭。
如此說來確實是陳理後人。
黃昏抹了一把額頭冷汗,看向姚廣孝,姚廣孝也是一臉訝然,“我真不知道此事,陛下也不知道,實際上我們都很奇怪,你是從哪裡得知張老將軍在靈源山一事的。”
姚廣孝說完起身從禪房一側的桌子上,拿起一個黃布卷軸丟給黃昏,“陛下給的,本意是三司會審你黔驢技窮時,我再送過去給你救命用,不過你成功自救,陛下多此一舉了。”
一封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