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臬司衙門聽到那隊官的稟報,望着眼前這兩個不知死活的知縣,何茂才恨不得將二人立刻抓了。可按規制,現任官只有一省的巡撫可以處置,何茂才只得恨恨地將海瑞和王用汲帶到了巡撫衙門,命他們在門房待着,自己氣沖沖地到後堂去見鄭泌昌。
“高翰文那裡還沒有擺平,兩個知縣又公然跟任上的刁民聯手,跟省裡抗命!”何茂才越說越氣,“任他們這樣攪下去,田還買不買?過了六月,桑苗也不要種了。”
鄭泌昌這時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臉色十分凝重:“你說怎麼免他們的職?”
何茂才:“你是巡撫,給朝廷上奏疏,叫他們停職待參。我立刻回去掛牌,先讓兩個縣的縣丞署理知縣。”
“免吧。”鄭泌昌從茶几旁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向那張書案邊慢慢走去,“海瑞、王用汲一起免。要能夠,連高翰文也免了。”
“高翰文恐怕還免不了吧……”說完這句,何茂才感覺鄭泌昌這話有些不對,便停了下來,望向了他,“是不是老沈那邊傳消息,高翰文不上套?”
“老沈那邊沒有消息,京裡倒有信來了。唉!”鄭泌昌突然長嘆了一聲,“現在,田還能不能買,改稻爲桑還能不能施行,我也不知道了。”
何茂才一怔,聽他說出了這樣的話,而且語氣十分消沉,便知道又有事來了,連忙問道:“信在哪裡?怎麼說?”
鄭泌昌順手拿起案上幾封打開的信:“有內閣的,也有宮裡的,都是剛接到。先看看羅龍文羅大人說的什麼吧。”說到這裡,拿起上面的一封信遞給何茂才。
纔看了幾行,何茂才便愣住了,擡眼望向鄭泌昌:“淳安和建德這兩個知縣,都是裕王給吏部推舉的?”
鄭泌昌沒有接這個話題,又拿起了案上另一封信:“楊公公的,你也看看吧。”說着又遞了過去。
何茂才這纔有些忐忑了,也是看了幾行,便擡頭望向鄭泌昌:“擱着這麼大事等他回來辦,他卻賴在京裡不回,什麼意思?”
鄭泌昌坐了下來,兩眼失神地望着門外:“事情已經越來越明顯了。一個新任的知府是小閣老舉薦的,一到任就跟我們對着幹。兩個新任的知縣是裕王推舉的,今天也敢頂着巡撫衙門的告示幹。偏在這個時候楊公公也躲着不回來。這說明什麼?說明朝廷已經亂了……他們在上面拿着刀鬥,卻都砍向浙江……老何,你現在要是有辦法能把我這個巡撫免了,我讓給你做。”
何茂才也有些驚了,想了想,卻並不完全認同:“中丞,是你過慮了吧?朝廷落下那麼大虧空,這纔想着在浙江改稻爲桑。不改朝廷也過不了關,改成了我們便沒有錯。胡宗憲正是因爲反對這個國策,才丟掉了這個巡撫。一個知府,兩個知縣不管是誰舉薦的,還強得過胡宗憲去?”
鄭泌昌:“到了現在你還認爲胡宗憲吃了虧?”
何茂才詫望着他。
鄭泌昌:“胡宗憲高明呀!原來我們都認爲他是官做大了,顢頇了,不識時務。現在看來,你和我連胡宗憲的背影都摸不着啊。”
何茂才:“你這話說得我有些糊塗。”
鄭泌昌:“我也糊塗。回頭一想才明白,胡宗憲早看出朝廷在浙江改稻爲桑是步死棋,這才用了苦肉計,不惜得罪閣老小閣老,爲的就是金蟬脫殼。現在好了,朝廷上了他的當,把他的浙江巡撫免了。我接了這個巡撫,你升兼了布政使,反倒都傻傻地像捧了個寶貝。現在就是想回頭,也回不了了。”
何茂才被他這番話說懵了,也坐了下去,在那裡死想,想了一陣倏地又站了起來:“老鄭,你能不能把話再說明白些?”
鄭泌昌:“還要怎麼明白?朝廷落了虧空,擔子都在閣老和小閣老身上,補了虧空,閣老和小閣老就還能接着幹幾年。補不了虧空,皇上就會一腳踹了他們!現在裕王,還有他背後那些人就是想着法子要浙江的改稻爲桑搞不成,爲的就是扳倒閣老和小閣老。那時候最早遭殃的不是別人,是我,還有你。”
何茂才:“那閣老和小閣老就應該往死裡搞,搞成它!怎麼會派個人來掣我們的肘?”
鄭泌昌:“我原來也是這樣想,只要搞成了,給國庫裡添了銀子,一俊遮百醜,閣老小閣老過了關,我們也過了關。但從昨天高翰文那個態度,我就起了疑。小閣老既要我們搞成這個事,什麼人不好派,派個這樣的人來?今天我明白了,都是因爲背後有裕王那些人的壓力,後來又被胡宗憲一攪和,打小閣老那裡就開始亂了陣腳了。又要我們幹剜肉補瘡的事,還得派個郎中在邊上看着。又要補虧空,面子上還要光燙。說穿了,就是要我們多出血,買了田改了桑老百姓還不鬧事,然後賺了錢一分一釐都交上去。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
何茂才:“那就讓他們樹牌坊,我們當婊子!大不了,我們不在裡面分錢就是。”
鄭泌昌:“要能當婊子,我也認了。現在只怕婊子也當不了了。我們不分錢,宮裡的,朝裡的,那些人要不要分錢?還有,真照高翰文和兩個知縣這樣的搞法,三十石一畝,五十石一畝,沈一石也不會願意拿出那麼多錢來買田。每年增三十萬匹絲綢的事做不成先不說,今年和西洋的五十萬匹生意便泡了湯。都五月末了,再攪和,拖到六月七月,改稻爲桑就拖黃了。那時候一追究,毀堤淹田的事也會暴了出來。爲了把自己洗乾淨,小閣老他們,還有織造局都會把事情往我們身上推。等着吧,老何,囚車早給你我準備好了。你和我就等着檻送京師吧。”
何茂才的頭皮轟的一下也麻了,那張臉漲得通紅,眼睛也冒出光來:“那就都往死裡走!他們在朝廷裡拿着刀爭,我們也不是砧板上的魚肉。要攪,就把水都攪渾了。到時候想動我們,也得要他們連着骨頭帶着筋!”
鄭泌昌知道這個何茂才性子是急了點,但急狠了往往也就有狠招,望着他問道:“怎麼把水攪渾?”
何茂才:“高翰文不是小閣老派來的嗎?海瑞和王用汲不是裕王派來的嗎?那就讓他們派來的人去改,按十石一畝八石一畝逼着他們去改!”
鄭泌昌又有些不信他的話了:“高翰文的態度你昨天都看到了,雖說老沈那兒正在套他,可入不入套都還不知道。海瑞和王用汲是裕王那邊的人,更不可能按我們這個意思去做。”
“這就得走一步險棋!”說到這裡,何茂才停住了,走到簽押房的門口,對外面吩咐道:“你們都到二堂外去,任何人現在都不讓進來。”
門外有人應聲走了。
何茂才把門關了,回過頭來。
鄭泌昌這時正定定地望着他:“什麼險棋,你說。”
“通倭!”何茂才嘴裡突然冒出這兩個字。
“通倭?”鄭泌昌的臉立刻白了,“老何,你瘋了?通倭可是滅門的罪!”
何茂才:“不是我們通倭,讓他們通倭!”
鄭泌昌:“他們怎麼會通倭?”
何茂才走了過來,在椅子上一坐,把頭湊近了鄭泌昌:“你還記不記得上次馬寧遠抓的那個人?”
鄭泌昌:“淳安那個桑民的頭?”
何茂才:“是。那一次踏苗的時候鬧事,馬寧遠就是以通倭的罪名抓的他。後來被胡宗憲放了。聽手下人說,今天在碼頭上海瑞放走的又是這個人。就是他帶着淳安的刁民四處買糧,煽動百姓不賣田。這幾天他們那夥人一定還會四處買糧,想個法子讓他們到倭寇手裡去買。連他們帶倭寇一起抓住,做成個死局,然後交給那個海瑞去辦。”
鄭泌昌心動了:“說下去。”
何茂才:“按律例,通倭要就地正法。讓那個海瑞到淳安去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人!殺這些不肯賣田的人!”
鄭泌昌:“海瑞要是不殺這些人呢?”
何茂才:“這些人是海瑞今天放的,不殺,就說明海瑞也有通倭的嫌疑。我們就可以辦他!”
鄭泌昌:“這倒是連得上。”
何茂才:“讓海瑞殺了這些人,淳安建德的災民就沒有人再敢買糧,沒有糧就只有賣田,海瑞和那個王用汲就不敢再阻止。一是百姓不會再聽他們的;餓死了人也都是他們的罪,那時也可以辦他!”
鄭泌昌:“怎麼讓那些人到倭寇手裡買糧?”
何茂才:“這件事我去辦。你趕緊催老沈。明天上午議事,只要高翰文改了口,同意我們那個議案,剩下兩個知縣和那些刁民就按這個法子辦。關口是要老沈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把那個高翰文套住。”
鄭泌昌坐在那裡又是一陣好想,慢慢才又望向何茂才:“通什麼的那個事要做乾淨,千萬不要落下什麼把柄。”
何茂才站了起來:“幹了十幾年刑名了,這個你就不要擔心。”
“也是他們逼的。幹吧。”鄭泌昌也站了起來,“那個什麼海瑞和王用汲現在哪裡?”
何茂才:“在門房裡呢。”
鄭泌昌:“你打了一天的雷我總得下幾滴雨。叫他們進來,我來說幾句,把他們先穩住。你抓緊去幹你的。”
“好。”何茂才走了兩步又停下了,“老沈那兒,你也得抓緊催。”
這是個地牢,火把光照耀下能夠清楚地看到,北面是一條寬寬的通道,南面一排粗粗的鐵欄杆內便是一間間牢房,牆面地面全是一塊塊巨大的石頭。
何茂才這時便坐在最裡端靠北面石牆的椅子上,他身邊站滿了兵,都拿着長槍,槍尖全對着對面那間牢房的監欄。
那間牢房裡赫然坐着一個日本浪人!
那人手上腳上都帶着粗粗的鐐銬,身上卻穿着乾淨的絲綢和服,頭臉也颳得乾乾淨淨,露出了頭頂上只有倭寇纔有的那束髮型!
“我們說話從來是算數的。”何茂才的聲音十分溫和,“兩年了,我們也沒殺你,也沒再殺你們的弟兄。每天都是要什麼便給什麼。你還有什麼不信的。”
“那是你們不敢不這樣。”那個日本人竟然一口流利的吳語,“不要忘了,你的前任就是在牢裡殺了我們的人,全家都被我們殺了。”
何茂才被他頂得眉一皺,語氣便也硬了:“話不像你說的那樣。你們既然那麼厲害,爲什麼不去殺胡宗憲的全家,不去殺戚繼光的全家?”
那日本人眼中露出了兇光,立刻一掌,將席子上那張矮几擊得垮裂成幾塊:“總有一天,胡宗憲戚繼光全家都得死!”
幾個兵立刻握緊了槍,擋在何茂才身前。
“讓開。”何茂才叫開了那幾個兵,“話我都跟你說了,井上十四郎先生,你們東瀛人不是都講義氣嗎?以你一個人可以救你們十幾個弟兄,還可以得到那麼多絲綢。願意不願意,本官現在就等你一句話。”
那個井上十四郎調勻了呼吸,盤腿坐在席上,閉上了眼,顯然在那裡想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牆上的火把偶爾發出“噼啪”的爆火聲。
“給我弄一條河豚來。”那個井上仍然閉着眼,卻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什麼?”何茂才沒聽清楚,轉頭問身邊的人,“他剛纔說什麼?”
身邊的隊官:“回大人,他說叫我們給他弄一條河豚。”
何茂才:“給他去弄。”
那隊官:“大人,這麼晚了,到哪裡弄河豚去?”
何茂才:“去河道衙門。告訴他們,死也給我立刻弄一條河豚來!”
別院的賬房裡。沈一石神情十分嚴肅地將一摞賬冊往書案上一擺。
高翰文坐在那裡靜靜地望着他。
沈一石:“這裡沒有第三個人,我就斗膽跟大人說了吧。這些賬冊連浙江巡撫都不能看。”
高翰文站了起來:“那我就不看了。”
沈一石依然十分平靜:“我也沒有叫大人看。”
高翰文望着他。
沈一石:“只是有些事想讓大人知道,是爲了大人,也是爲了鄙人自己。一點私念而已。這點私念待會我會跟大人說,同不同意都在大人。”
高翰文更加緊緊地望住了他。
“這樣吧。”沈一石拿起了一本賬冊,“大人也不要看。我念,只揀這兩年當中最緊要的幾處念,我呢只當念給我自己聽。大人呢只當沒聽見。”
高翰文神情這才凝肅起來,不禁又坐了下去,等聽他念。
沈一石翻開了賬冊:“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絲上市,六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趕織上等絲綢十萬匹,全數解送內廷針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應天布政使衙門、浙江布政使衙門遵上諭,以兩省稅銀購買上等絲綢五萬匹中等絲綢十萬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萬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備皇上賞賜藩王官員和外藩使臣。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談二十萬匹絲綢貿易,摺合現銀二百二十萬兩,悉數解送內廷司鑰庫。注:無須向戶部入賬。”
聽到這裡高翰文驚了,站了起來。
沈一石卻依然不看他,又拿起了另外一本賬冊,聲調依然十分平靜:“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禮監轉上諭,該年應天浙江所產絲綢應貿與西洋諸商,上年所存十二萬匹絲綢悉數封存,待今年新產絲綢湊足五十萬匹,所貨白銀着押解戶部以補虧空。三月,又接司禮監轉上諭,將上年封存之十二萬匹絲綢特解十萬匹火速押運北京,賞裕王妃李侯家。”
高翰文驚在那裡,連呼吸都屏住了。
“就念這些吧。”沈一石將賬本輕輕放了回去,“按理說,南京、蘇州、杭州,三個織造坊,應天浙江兩省那麼多作坊,每年產的絲綢,還有淞江等地的棉布,如果有一半用在國庫,也能充我大明全年三分之一的開銷。”
高翰文還是屏住呼吸,驚疑地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可絲棉每年產,每年還缺。今年朝廷又提出每年還要增加三十萬匹的織量,這纔有了改稻爲桑的事情。聽了這些,大人應該知道怎樣才能當好這個差了。”
高翰文深望着他:“沈先生,你把這些告訴我爲了什麼?”
沈一石:“剛纔說了,一點私念而已。說句高攀的話,我想交大人這個朋友。”
高翰文又不語了,還是望着他。
沈一石:“昨夜巡撫衙門通告,叫我今天陪大人瞭解浙江絲綢的情形,那時我並沒有想到要跟大人說這些。一番琴曲之談,知道了大人就是精解音律的蘇南那個高公子,我才動了這個心思。記得當年蘇東坡因烏臺詩案下獄,仁宗要殺他,宣仁皇太后說了一句話,滅高人不祥!就這一點念頭,救了蘇東坡的命,才爲我們這些後人留下多少千古名篇。大人,不是恭維你,我不想像你這樣的大才陷到這樣的官場漩渦裡去,損了我們江南的斯文元氣!”
高翰文見他說得如此意調高遠,又如此心腹推置,不禁也激動起來:“沈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做什麼?”
沈一石:“浙江官府有鄭大人何大人,織造局這邊有楊公公,這些話原不是該我說的。所謂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大人如果認我這個朋友,我就進幾句衷言。”
高翰文:“請說。”
沈一石:“趕緊讓淳安和建德的災民把田賣了,在六月就把桑苗插下去。成了這個事,大人也不要在浙江待了。我請楊公公跟宮裡說一聲,調大人回京,或是調任外省。”
高翰文立刻凝肅了:“沈先生的意思是讓我同意巡撫衙門的議案,讓災民十石一畝八石一畝把田賣了?”
沈一石:“箭在弦上,不按這個議案,改稻爲桑今年就萬難施行。到時候,朝廷第一個追問的就是大人。”
“如果那樣,朝廷也不要我來了。”高翰文的態度立刻由激動變成了激昂,“高某在朝廷提出了‘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奏議,其意就是爲了上解國難,下疏民困。多謝先生擔着干係把內情告訴了我,但倘若我知道了內情便一任數十萬災民明年失了生計,則高某把自己的前程也看得太重了。”
沈一石:“我說一句話,請大人先行恕罪。”
高翰文:“請說。”
沈一石:“說輕一點,大人這是不解實情。說重一點,大人這是書生之見。”
高翰文的臉色果然有些難看了:“何謂書生之見?”
沈一石:“大人只知道百姓賣了田明年便沒了生計,爲什麼不想想,絲綢大戶買了那麼多田,一年要產那麼多絲,靠誰去種?靠誰去織?”
高翰文望着他。
沈一石:“就像現在許多無田的百姓,都是靠租大戶的田種,哪裡就餓死人了?同樣,稻田改成了桑田,也要人種,還要人採,更要人去養蠶繅絲,最後還得要許多人去織成絲綢。大人想想,今年的災民把自耕的稻田賣了,明年無非是受僱於大戶田主,去種桑養蠶。人不死,糧不斷。我大明朝也不會眼睜睜看着子民百姓因沒了自己的田就一個個都餓死。”
高翰文沉思了,少頃又擡起了頭:“照沈先生這樣說,明年那些買了田的絲綢大戶都會僱用今年賣田的災民?”
沈一石:“大戶自己也不會種田,不僱人那麼多桑田誰去種?”
高翰文:“也會像租種稻田那樣跟僱農四六分成?”
這一問把沈一石問住了。
高翰文接着說道:“無田的人多了,都爭着租田耕種,田主倘若提高租賦,三七,二八,甚至一九,百姓租是不租,種是不種?”
沈一石嘆了一聲:“大人問得如此仔細,在下
也就無話可答了。自古就是不動的百姓流水的官。如果大明朝的官都是大人這般心思,這些話我們都不用說了。”
高翰文:“不管怎樣,有幸結識了沈先生,他日沒有了公事牽纏,我倒真願意與先生推談琴理。至於剛纔先生跟我說的這些宮裡的事,我會好好去想,不會告訴任何人。”說到這裡便站了起來。
沈一石一笑:“照大人這樣說我們明天開始也就不能再來往了。現在是酉時,大人能不能爲在下耽誤半個時辰?”
高翰文似乎明白他要提什麼,略想了想,還是問道:“沈先生要我做什麼?”
沈一石:“請大人爲舍侄女指點一下《廣陵散》中那個錯處。”
高翰文眼望沈一石,心裡其實已經答應了,卻仍有些猶豫。
沈一石:“就半個時辰,悟與不悟,是她的緣分了。”
高翰文把目光望向了窗外的天色:“高情雅緻,沈先生真會難爲人哪。”
這便是答應了,沈一石趕緊深深一揖:“多謝大人。”
沈一石領着高翰文再次走進琴房,芸娘這時已經不在“琴臺”上,而是盈盈地站在屋子的中間,腳下襬着一個繡錦蒲團。
沈一石:“也不知是我的面子還是你的福分,拜師吧。”
芸娘在蒲團前慢慢跪下,拜了下去。
高翰文倒有些慌亂了:“不敢,快請起來……”
芸娘還是拜完了三拜,這才又輕輕站了起來,低頭候在那裡。
沈一石這時竟也靜默在那裡,少頃才說道:“只有半個時辰,請大人先彈一遍,然後給你指點錯處,你要用心領會。經高大人指點以後,我的那點琴藝便教不了你了。”
弦外之音恩斷義絕!在高翰文聽來是“琴藝”,在芸娘聽來當然是指“情意”,但以沈一石之清高自負,這時竟搬來個讓任何才女都可能一見傾心的才子讓自己眼睜睜將人家毀了,這份怨毒,局外人如何能夠理會?
“知道了。”芸娘那一聲輕聲應答,喉頭竟有些喑咽。
沈一石倏地向她望去。
芸孃的眼也頂着向沈一石望去。
高翰文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轉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趕緊吧。我就在門外洗耳聆聽。”說着走出門去,把門帶上了。
——琴聲從琴房那邊遙遙傳來。
沈一石坐在賬房裡,兩眼睜得好大,眼神卻顯然不在眼眶裡,像是隨着傳來的琴聲天上地下日月星辰八極神遊!
琴聲彈到了極細處,像是從昊天深處傳來的一絲天籟!
沈一石屏住了呼吸,側耳凝聽。突然,他眉頭一皺。
門外傳來了一陣零碎的腳步聲。
看院的管事正輕步帶着四個織造局的太監來了!
見賬房門關着,琴房那邊又傳來琴聲,那管事好像明白了什麼,將一根指頭豎在嘴上,示意四個太監不要出聲。
太監們可不耐煩,其中一個說話了:“又叫我們來,又叫我們在門外站着,怎麼回事?”
“我的公公!”那管事盡力壓低着聲音,“就忍一會兒……”
他剛說到這裡,門輕輕地開了,沈一石出現在門口。
四個太監見了沈一石還是十分禮敬,同時稱道:“沈老爺……”
沈一石對他們也還客氣,做了個輕聲的手勢,然後一讓,把四個太監讓進門去。
四個太監配得倒好,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也有瘦的,這時一齊在椅子上坐下了。
沈一石信手拿起四張銀票,每人一張發了過去:“喝杯茶吧。”
四個太監倒不太愛作假,同時拿起銀票去看上面的數字。
——每張銀票上都寫着“憑票即兌庫平銀壹仟兩”。
四個太監都笑了,將銀票掖進懷中。
那個坐在第一位的胖太監望着沈一石:“現在就……”說到這裡做了個抓人的手勢。
沈一石淺淺一笑:“不急。”說着自己也坐了下去,閉上眼又聽了起來。
那四個太監還是曉事,便都安靜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琴聲漸轉高亢,傳了過來。
——高翰文按弦的左手在疾速地移動,就像幻化成幾隻手在弦上倏忽疊現,但還能看得出手形;疾速掄動的右手五指卻已經像雨點般有影無形!
高翰文坐在那裡像一座玉山,身上的綢衫隨着身段的韻律在飄拂,就像繞着玉山的雲!
芸娘就坐跪在琴幾前方的左側,兩眼癡癡地,也不像在看琴,也不像在看高翰文。
高翰文這時好像也忘記了身旁這個女子的存在,一陣疾掄之後,雙手都浮懸在琴絃約一寸高的上方,停在那裡。
芸孃的目光這時慢慢移望向他那兩隻手。
果然,按弦的左手慢慢按向了角弦,右手的一指接着輕輕地一勾,發出了一聲像是在呼喚,又像是在告別的聲音。接着,一段帶着神往又帶着悽苦的樂曲響起了。
——這就是高翰文所說嵇康臨刑前嚮往魂歸邙山的那段樂曲!
路漫漫其修遠!高翰文的兩眼慢慢潮溼了,接着閃出了淚星!
芸孃的淚珠卻已經沿着臉頰流了下來!
——四個太監有些詫愕了,都怪怪地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坐在那裡,兩隻眼眶中也盈滿了淚水!兩隻手卻虛空擡着,左手作按弦狀,右手作彈撥狀!
四個太監面面相覷。
突然,琴聲停了!
沈一石一下子緩過神來,倏地站起。
四個太監也緊跟着站了起來。
爲頭的那個胖太監:“可以抓了?”
沈一石停在那裡,少頃又坐了下去:“再等等吧。”
四個太監也只得又坐了回去。
——從樂曲中出來,高翰文回過了神,望向芸娘,不禁心中怦然大動!
芸娘跪坐在那裡,深深地望着高翰文,淚流滿面。
所謂高山流水,高翰文這時望着她也不再回避目光:“你來彈吧。”
芸娘卻還是跪坐在那裡,深望着高翰文,突然說道:“大人,快半個時辰了,你走吧。”
高翰文一怔,心裡冒出了一絲不快,但再看芸娘時,見她眼中滿是真切,不像有別的意思,便報以一笑:“有事也不在耽誤這片刻。我答應了你叔父,教你改過那一段。來彈吧。”說着,移坐到一邊,空出了琴幾前那個位子。
芸娘開始還是跪坐在那裡沒動,也就一瞬間,她的目光閃出了毅然的神色,像是驟然間作出了一生的選擇,深望着高翰文問道:“大人,人活百年終是一死,那時候你願不願意魂歸邙山?”
高翰文被她問得一愣,見她決然肅穆的神態,神情也肅穆起來,鄭重答道:“吾從嵇康!”
芸娘:“那我也從嵇康!”說完這句她移坐到琴幾前,一指按在角弦上,另一指勾動琴絃,也發出了高翰文剛纔彈出的那樣一聲!
——神往,悽苦,都酷似高翰文彈出的嵇康臨刑前那種神韻;其間卻另帶有一種一往無前絕不回頭的鳴響,似更傳出了嵇康當時寧死也不與魏國權貴苟同的心境!
高翰文驚了。
——沈一石似也從琴聲中聽出了什麼,臉色一下子青了,從嘴裡迸出兩個字:“抓吧。”
早就在候着這一刻了,四個太監倏地彈起,像出巢的蜂,向門口涌去。
“慢着!”沈一石又喝住了他們。
四個太監愣生生地剎住了腳步。
沈一石:“叫他寫下憑據就是,不要傷了他。”
爲首的胖太監:“曉得。抓去(音:ke)!”
四個太監奔到琴房門口,撞開了琴房的門,涌了出去。
高翰文愕然地看着衝進來的四名太監。
胖太監乜高翰文一眼:“高大人真是多情才子啊!”
瘦太監馬上接過來:“不僅多情,而且膽大。竟然勾引楊公公的‘對食’。”
高太監:“這可怎麼辦?楊公公面前我們可交不了差。”
矮太監:“有一個辦法,煩勞高大人寫下個字據,證明這事與我等無關。高大人大仁大德,不會讓我們爲難的。”
“什麼楊公公?什麼‘對食’?”高翰文這時似乎已經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個精心佈設的局裡,卻仍然難以相信,便不看那四個太監,望向芸娘。
芸娘這時依然坐在琴幾前,非常平靜,望着高翰文:“楊公公就是織造局的監正,我是伺候他的人。宮裡把我們這樣的人叫做‘對食’。”
高翰文的臉立時白了,氣得聲音也有些顫抖了:“那個沈先生呢,也不是你的叔父吧?”
芸娘:“他是江南織造局最大的絲綢商。就是他花了錢從蘇州買了我,送給了楊公公。”
高翰文的胸口像被一個重物砰地狠擊了一下,兩眼緊緊地盯着芸娘。
芸娘也深深地望着他,那目光毫不掩飾心中還有許多無法言表的訴說。
高翰文:“告訴你背後那些主子,我高某不會寫下任何東西!”說着,一轉身又站住了:“還有,以後不要再彈《廣陵散》,嵇公在天有靈會雷殛了你們!”
芸娘顫抖了一下,眼中又閃出了淚花。
高翰文這才大步向門口走去。
“哎!”四個太監站成一排擋住了他。
胖太監:“你走了,我們怎麼辦?”
“你們是問我?”高翰文鄙夷地望着那幾個太監。
胖太監:“是呀。”
高翰文:“那我給你們出個主意。”
四個太監有些意外,碰了一下目光:
“說!”
“說呀!”
高翰文:“拿出刀來,在這裡把我殺了。”
四個太監愣了一下,也就是一瞬間,立刻又都無聊起來:
“他還訛我們?”
“我們好怕。”
“人家是知府嘛,殺人還不是經常的事。”
“好了。”胖太監阻住了他們,對着高翰文,“殺不殺你不是我們的事。殺我們可是楊公公的事!我們四個是楊公公吩咐伺候芸孃的,現在她跑出來偷漢子,楊公公回來我們四個也是個死!高大人,你的命貴,我們的命賤,左右都是死,你要走,就先把我們殺了。”
說到這裡,那個胖太監倏地把衣服扯開了,露出了身前那一堆胖胖的白肉,在高翰文面前跪了下去。
另外三個太監也都把衣服扯開了,敞着上身,一排跪在高翰文面前。
高翰文氣得滿臉煞白,可被他們堵着又走不了,一時僵在那裡……
天漸漸黑了,海瑞與王用汲還靜靜地坐在知府衙門內,王用汲有些坐不住了,站起來走到堂口,望着天色。
一個隨從進來了,擦然了火絨,點亮了案邊的蠟燭。
王用汲又折了回來,問那隨從:“勞煩再去問問,高大人下午去了哪裡?”
那隨從:“上午是去了織造局作坊,中午過後從織造局作坊出來,便將隨去的人都先叫回了,說是織造局有車馬送我們家大人回來,因此去了哪裡我們也不知道。要不,二位大人先回館驛。我們家大人一回,我向他稟告?”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
海瑞望向那隨從:“我們就在這裡等。”
那隨從:“那小人給二位大人弄點吃的?”
王用汲:“有勞。”
那隨從走了出去。
王用汲又望向了海瑞:“剛峰兄,明天上午就要議那個議案了。你說他們對高大人會不會……”
海瑞:“再等等。過了戌時不回,我們便去巡撫衙門。”
正在這時,一個隨從打着燈籠引着高翰文進來了。
海瑞和王用汲同時站了起來。
“你下去吧。”高翰文的聲音有些嘶啞。
那個隨從立刻退了出去。
高翰文卻仍然站在那裡。
海瑞望向了他。
王用汲也望向了他。
高翰文立刻感覺到了自己有些失態,強笑了一下:“二位這麼晚了還在這裡等我?”
海瑞:“明天便要再議那個議案了。我們等大人示下。”
高翰文把目光移開了,也不坐下,還是站在那裡:“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明天就請二位多爲淳安和建德的百姓爭條活路吧。”
王用汲有些詫異了,望向了海瑞。
海瑞定定地審視着高翰文,兩眼閃出了驚疑的光。
改稻爲桑的會議又恢復進行了。但一日之隔,一室之間,氣氛已大不相同。
鄭泌昌依然坐在正中的大案前,滿臉的肅穆,眼睛已不似前日那般半睜半閉,目光炯炯,籠罩着整個大堂,向坐在兩側案前的官員一一掃視過去。
何茂才也一改前日那副擰着勁的神態,身子十分放鬆地斜靠在左排案首的椅子上,一隻手擱在案上,幾根手指還在輪番輕輕叩着案面。
什麼叫官場?一旦爲官,出則排場,入則“氣場”,此謂之官場。浙江那些與會官員雖不知道隔的這一天內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一個個都已經感受到大堂上的氣場變了!今天的議案能通過?
一雙雙目光都不禁望向仍坐在右排案首的高翰文。
高翰文還是那個高翰文,身子直直地坐在那裡。但稍一細看便能看出,也就一天,他的面容在前日是風塵,在今日卻是憔悴。兩眼虛望着前上方,也沒有了上任時的神采,淡淡的顯出茫然。
海瑞和王用汲也還是分別坐在案末的板凳上。
王用汲目光沉重地望着對面的海瑞。
海瑞的目光卻沉沉地望着斜對面案首的高翰文。
“議事吧。”鄭泌昌開口了,目光卻不再看衆人,望向前方的堂外。
那些官員也都坐正了身子,眼觀鼻,鼻觀心,耳朵卻都豎了起來。
鄭泌昌:“事非經歷不知難。高府臺昨天去了織造局,兩個知縣昨天去了糧市,應該都知道‘以改兼賑’該怎麼改怎麼賑了。”說到這裡,他對身邊的書吏說道:“把議案發下去吧。”
“是。”那個書吏立刻從案上拿起了那一疊議案,先是何茂才,再是高翰文,呈“之”字型,兩邊走着,將議案每人一份,放在案上。
到了海瑞面前,由於沒有案桌,那書吏便將議案遞了過去。
那書吏又走到王用汲面前將議案遞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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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上一片寂靜,只有次第翻頁的聲音。
都看完了,依然是兩頁六條二百餘字,一字未改!
大堂上更寂靜了,一雙雙會意的目光互相望着,又都望向大堂正中的鄭泌昌。
鄭泌昌的目光依然望着堂外。
王用汲手裡拿着那份議案,望向了海瑞。
海瑞卻不知何時已將那份議案放在了身旁的凳子上,閉上了眼睛。
何茂才的目光一直盯着對面的高翰文,他發現高翰文案前那份議案還是那樣擺着,他並沒有揭開首頁去看二頁。
何茂才:“高府臺,你好像還沒有看完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着這句問話望向了高翰文。
只有海瑞仍然閉着眼睛坐在那裡。
“一字未改,還要看嗎?”高翰文倏地擡起了頭,目光裡終於又閃出了那種不堪屈服的神色,望向了何茂才。
“是,一字未改。”何茂才見他依然倔抗,立刻擺出一副談笑間灰飛煙滅的氣勢,身子又往後一靠,“高大人是翰林出身,應該知道,做文章講究‘不着一字,盡得風流’。”說到這裡他有意將“盡得風流”四字加重了語氣。
高翰文胸口立刻像被撞了一下,兩眼卻仍然不屈地望着他。
何茂才:“我現在把這八個字改一下,叫做‘不改一字,兩難自解’。”
高翰文一震,兩手扶着案沿想站起來,腦子一陣暈眩,終於沒有能站起。
鄭泌昌卻站了起來,目光徐徐掃向底下的官員:“昨天,本院和高府臺就朝廷改稻爲桑的國策,還有如何在淳安建德以改兼賑的事宜作了深談。官倉裡賑災的糧也就夠發放三天了,災情如火,桑苗也必須在六月趕種下去。我們倘若再議而不決,便上負朝廷,下誤百姓!高府臺明白了實情,同意了我們這個議案。現在沒有了異議,大家都在議案上簽字吧。”
筆墨是早就準備在各人的案上,浙江的官員們紛紛拿起筆,在面前的議案上簽字。
高翰文卻依然坐在那裡,並沒有去拿案上的筆。
“高府臺。”鄭泌昌沉沉地望着高翰文。
高翰文似是鼓起了最後一點勇氣:“一字未改,我不能簽字。”
何茂才又準備站起了,鄭泌昌的目光立刻向他掃去,接着依然平靜地對着高翰文:“那你就再想想。”說完這句,向堂下喊了一聲:“上茶!”
也像是早就準備好了,還是前天上茶那個書辦,託着一個裝了八個茶碗的茶盤,一溜風走了進來,但走進大堂門便停下了。竟倒着順序,先在海瑞和王用汲的板凳上放下兩碗茶,然後也呈着“之”字型,從下到上在每個官員案桌上放下茶碗。
托盤上只剩下一個茶碗了,那書辦走到了高翰文案前,還是帶着笑,將茶盤往他面前一舉。
高翰文沒有去拿那碗茶,鬱郁地說道:“放下吧。”
那書
辦還是舉着茶盤,往他面前一送。
高翰文心情灰惡地望向了他。
那書辦眼中卻滿是真切,眼珠動了一下,示意高翰文看那茶碗。
高翰文的目光不禁向那茶碗望去。
——茶碗下襬着一張寫了字的八行紙!
高翰文的臉刷地白了,人卻怔怔地坐在那裡,還是沒有去端那茶碗。
那書辦不再強他,一手端起了茶碗放到他面前,另一手將茶盤又向他面前移了移。
——茶盤上八行紙上的字赫然現了出來:“我與芸娘之事,和旁人無關。高翰文!”
那書辦再不停留,高託着茶盤一溜風走了出去。
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翰文的身上,只有海瑞依然閉着眼端坐着。
高翰文的右手慢慢擡起了,向筆架上那支筆慢慢移去。儘管費力控制着,那隻手依然有些微微顫抖地拿起了筆。
鄭泌昌何茂才同時放鬆了下來,向椅背慢慢靠去。
“府臺大人!”王用汲突然站了起來。
高翰文已拿起筆的手又停在那裡。
鄭泌昌何茂才的目光立刻向王用汲盯去。
海瑞的眼也睜開了,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望着高翰文:“府臺大人,卑職有幾句話要請大人示下。”
“請說。”就像臨淵一步,突然被人拉了一下,高翰文立刻又把筆擱回了筆架上。
王用汲:“剛纔中丞大人說,昨天與大人深談了,賑災糧只能發三天,桑苗也必須在六月種下去,這些都是實情。可這些實情在前日議事時就都議過。何以同樣的實情,這個議案在前日不能施行,今日又能施行?卑職殊爲不解。”
“嗵嗵嗵”何茂才立刻在案上敲了幾下:“既然是實情,在前日就應該通過,這有什麼不解的!”
“請大人容卑職說完。”王用汲向何茂才拱了一下手,轉臉深深地望着高翰文,“卑職這次是從崑山調來的。去崑山前,卑職就是在建德任知縣,建德的情形卑職知道。建德一縣,在籍百姓有二十七萬人,入冊田畝是四十四萬畝。其中有十五萬畝是絲綢大戶的桑田,二十九萬畝是耕農的稻田。每畝一季在豐年可產谷二石五斗,歉年產谷不到兩石。所產稻穀攤到每個人丁,全年不足三百斤。脫粒後,每人白米不到二百五十斤。攤到每天,每人不足七兩米,老人孩童尚可勉強充飢,壯丁則已遠遠不夠。得虧靠山有水,種些茶葉桑麻,產些桐漆,河裡能撈些魚蝦,賣了才能繳納賦稅,倘有剩餘便換些油鹽購些粗糧勉強度日。民生之苦,已然苦不堪言。”
何茂才:“你說的這些布政使衙門都有數字。”
王用汲不看何茂才,仍然望着高翰文:“今年建德分洪,有一半百姓的田淹了,約是十四萬畝。這些百姓要是把田都賣了,明年便只能租田耕種。倘若還是稻田,按五五交租,則每人每年的稻穀只有一百五十斤,脫粒後,每人每天只有白米三兩五錢。倘若改成桑田,田主還不會按五五分租,百姓分得的蠶絲,換成糧食,每天還不定有三兩五錢。大人,三兩五錢米,你一天夠嗎?”
高翰文滿眼的痛苦,沉默了好久,答道:“當然不夠。”
王用汲:“孟子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猶己飢之也。大人,你手上這支筆繫着幾十萬災民的性命。己溺己飢,請大人慎之!”
這些話纔是真正的“實情”。堂上那些官員平時也不是不知,只是麻木日久,好官我自爲之。這時聽王用汲細細說出,神情且如此沉痛,便都啞然了。
大堂上又出現了一片沉寂。
鄭泌昌知道自己必須最後表態了,站了起來:“王知縣剛纔說了建德的實情。本院曾任浙江的布政使,管着一省的錢糧,不要說建德,整個浙江每個縣的實情我都知道。一縣有一縣的實情,一省有一省的實情,可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現在的實情是國庫虧空!蒙古俺答在北邊不斷進犯,倭寇就在我們浙江還有福建沿海騷亂,朝廷要用兵,通往西洋的海面要綏靖,要募兵,還要造船。這就是朝廷最大的實情。一個小小的知縣,拿一個縣的小賬來算國家的大賬,居然還要挾上司不在推行國策的議案上簽字!”接着他提高了聲調,語轉嚴厲:“朝廷有規制,省裡議事沒有知縣與會的資格。來人,叫兩個知縣下去(音:ke)!”
送茶的那個書辦立刻從大堂外走進來了。
王用汲是站着的,那書辦順手抄起了他那條板凳,又走到海瑞面前:“知縣老爺,這裡沒您的座了,請起來吧。”
海瑞慢慢站起了,那書辦立刻又抄起了他的那條凳,一手一條,一溜風又走了出去。
海瑞和王用汲便都站在那裡。
王用汲和高翰文是斜對面,這時仍然用沉重的目光望着高翰文。
高翰文的目光痛苦地轉向鄭泌昌:“中丞大人……”
“這裡到底誰說了算!”何茂才厲聲打斷了高翰文,轉望向海瑞和王用汲,“中丞大人叫你們下去,聽見沒有?”
海瑞開口了:“但不知叫我們下到哪裡去?”
何茂才:“該到哪裡去就到哪裡去!”
海瑞:“那我們就該去北京,去吏部,去都察院,最後去午門!”
“什麼意思?”何茂才瞪着他。
海瑞:“去問問朝廷,叫我們到淳安建德到底是幹什麼來了。”
何茂才:“你是威脅部院,還是威脅整個浙江的上司衙門?”
海瑞:“一天之隔,朝廷欽任的杭州知府兼浙江賑災使都已經被你們威脅得話也不敢說了,我一個知縣能威脅誰?高府臺,昨天一早我們約好一起去看糧市,然後去各作坊瞭解絲綢行情,結果你被巡撫衙門叫走了。中丞大人剛纔說,他跟你作了深談。可一個下午直到深夜,你的隨從到巡撫衙門還有織造局四處打聽,都不知你的去向。你能不能告訴卑職,巡撫衙門把你叫到哪裡去了?中丞大人在哪裡跟你作了深談,作了什麼深談?爲什麼同樣一個議案,沒有任何新的理由,你前日嚴詞拒絕,今日會同意簽字?”
“反了!”何茂才一掌拍在案上,“來人!”
一個隊官帶着兩個親兵立刻進來了。
何茂才:“給我把這個海、海瑞押出去!”
“誰敢!”海瑞的這一聲吼,震得整個大堂回聲四起。
那個隊官和兩個親兵都站住了。
海瑞的目光直視鄭泌昌:“大明律例,凡吏部委任的現任官,無有通敵失城貪賄情狀,巡撫只有參奏之權,沒有羈押之權!鄭中丞,叫你的兵下去!”
整個堂上的人都萬萬沒有想到,大明朝的官場居然會有這樣的亡命之徒!一個個都驚得面面相覷。
鄭泌昌儘管已經氣得有些發顫,卻知道照何茂才這種做法將海瑞羈押就會變成不了之局,因此盡力調勻氣息:“好,好……我現在不羈押你。退下去。”
那隊官帶着兩個兵退了出去。
“可本院告訴你!”鄭泌昌那份裝出來的儒雅這時已經沒有了,兩眼也露出了兇光,“不羈押你不是本院沒有羈押之權,憑你咆哮巡撫衙門擾亂國策我現在就可以把你檻送京師。可本院現在要你到淳安去,立刻以改兼賑,施行國策。賑災糧只有三天了,三天後淳安要是還沒有推行國策,以致餓死了百姓,或者激起了民變,本中丞便請王命旗牌殺你!告訴你,前任杭州知府馬寧遠,淳安知縣常伯熙、建德知縣張知良就都是死在王命旗牌之下。”
海瑞的目光轉望向了他:“馬寧遠常伯熙和張知良是死有餘辜!這也正是我想說的事情。同樣是修河堤,應天的白茆河吳淞江兩條河堤去年花了三百萬今年固若金湯。浙江新安江一條河堤花了二百五十萬,今年卻九個縣處處決口。中丞,那時你管着藩臺衙門,錢都是從你手裡花出去的。新安江的河堤到底是怎麼決的?卑職今天無法請教中丞,到時候總有人會來請教中丞。被逼分洪,這才淹了建德淳安,整個浙江從巡撫衙門到藩臬司道,不思撫卹,現在還要把災情全壓在兩縣的百姓頭上。真餓死了百姓,激起了民變,朝廷追究起來,總有案情大白的一天!王命旗牌可以殺我海瑞,可最終也饒不了元兇巨惡!”
鄭泌昌的臉白了。
何茂才的臉也白了。
大堂上那些官員一個個大驚失色。
鄭泌昌的手顫抖着,抓起驚堂木狠狠地一拍:“海瑞!無端捏造,誣陷上司,你知道大明律是怎麼定罪的嗎!”
海瑞:“我一個福建南平的教諭,來浙江也才三天,新安江九縣決堤是我捏造的嗎?去年修堤藩庫花了二百五十萬也是我捏造的嗎?”說到這裡他又轉向高翰文:“高府臺,這個議案只有六條二百餘字,可這二百餘字後面的事情,將來倘若寫成案卷,只怕要堆積如山!不管你昨天遇到什麼事情,畢竟是你一人的事情,有冤情終可昭雪,是過錯回頭有岸。但這件事上系朝廷的國策,下關幾十萬百姓的生計,其間波譎雲詭,深不見底。你纔來三天,倘若這樣簽了字,一步踏空,便會萬劫不復!”
整個大堂真像死一般沉寂。
高翰文的目光接上了海瑞閃閃發亮的目光!
高翰文的眼神中有痛苦,有感動,也有了一些力量。
而大堂上坐着的鄭泌昌何茂才還有其他官員一個個臉上都透着肅殺!
一名隊官進來了,對着堂上跪下了一條腿:“回大人,淳安縣有稟文!”
何茂才倏地站了起來,接過稟文,急急看完,兇險的目光掃向了依然站着的海瑞和王用汲:“拖延!頂撞!這下好了,淳安的刁民跟倭寇串聯造反了!海知縣,就是你昨天放走的那個齊大柱,帶領淳安的刁民串通倭寇,現在被官兵當場擒獲了!”
王用汲當場臉就白了。
海瑞站在那裡還是一動沒動,目光仍然緊迎着何茂才的目光,在等待他的下文。
何茂才避開了他的目光,轉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這時已經臉白如紙。
何茂才望着高翰文:“高府臺,淳安建德都歸你管,你說怎麼辦吧!”
高翰文提起了最後一股勇氣,也站了起來:“淳安是不是有百姓通倭,當立刻查處。但海知縣是前天才來的浙江,這事應該與他無關……”
“通倭的人就是他昨天放走的,還說與他無關!”何茂才又猛拍了一下案面。
高翰文這時心裡什麼都明白,但又覺得自己竟是如此的無能爲力,一下子感到眼前一黑,立刻閉上了眼。偏在這時,覺着小腹部一陣痙攣絞痛,便咬緊了牙,守住喉頭那口氣,心裡不斷地只有一個念頭:“不要倒下,千萬不要倒下……”
也就一瞬間,高翰文直挺挺地像一根立着的柴向後倒下了!
這倒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鄭泌昌倏地站起了,所有的官員都倏地站起了。
海瑞和王用汲的目光也驚了。
——高翰文坐的那個地方,赫然只剩下一張空案桌和一把空椅子!
“來人!”鄭泌昌也有些失驚了,立刻叫道。
一陣雜沓的腳步,跑進來的是那些兵。
鄭泌昌:“誰叫你們上來的?下去,下去!”
那些兵又慌忙退了下去。
鄭泌昌對身旁的書吏吩咐道:“叫人,把高府臺擡到後堂去,趕快請郎中。”
那書吏連忙對堂外嚷道:“來兩個人!”
那個託茶的書辦和另一個書辦連忙奔了進來。
那書吏招呼兩個書辦一起,繞到高翰文的案後。
高翰文這時仍在昏厥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那書吏:“慢點,平着擡。”
書吏的手從頭部抄着高翰文的肩,兩個書辦一邊一個,一手伸到腰背,一手伸到大腿下,三個人把他慢慢擡了起來。
所有的目光都望着,那三個人擡着高翰文慢慢從屏風後進去了。
鄭泌昌這時露出了斬伐決斷:“什麼議案不議案都不說了!海知縣,淳安刁民通倭之事是否與你無關以後再說。本院現在命你帶領臬司衙門的官兵立刻去淳安,將倭賊就地正法,平息叛亂。然後按省裡的議案以改兼賑!”
王用汲憂急的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還是定定地站在那裡。
何茂才對那隊官命令道:“帶上兵,護着海知縣立刻去淳安!”
“是!”那隊官對着海瑞,“海知縣,請。”
海瑞沒有被他“請”動,仍然望着鄭泌昌:“請問中丞,他們跟我去淳安,是我聽他們的,還是他們聽我的?”
鄭泌昌一怔,接着說道:“按省裡的議案辦,他們就聽你的。”
海瑞:“倘若我按淳安的實情辦,他們聽不聽我的?”
鄭泌昌:“什麼實情?”
海瑞:“省裡現在說淳安有刁民通倭,究竟是怎樣通倭,都有哪些人通倭,這些都必須按實情查處。真有通倭情事,卑職會按《大明律例》嚴懲不貸。倘若並無通倭情事,中丞是不是也要卑職濫殺無辜?”
鄭泌昌:“海瑞,你是不是到現在還要慫恿刁民抵制國策!”
海瑞:“中丞,卑職問的是要不要濫殺無辜!”
鄭泌昌也被他逼得拍了桌子:“誰叫你濫殺無辜了?”
海瑞雙手一揖:“有中丞這句話,卑職就好秉公辦事了。”說着,轉對那隊官:“你都聽到了。整隊,跟我去淳安!”說完大步向堂外走去。
那隊官反倒愣在那裡,望向何茂才。
何茂才急了:“看着我幹什麼?該怎麼幹還怎麼幹。去!”
“是!”那隊官大聲應着,這才慌忙轉身跟着走了出去。
王用汲憂急地越過那隊官的身影望向已經走到中門的海瑞。
鄭泌昌立刻又把目光望向了王用汲:“王知縣,建德的事該怎麼辦你現在也應該知道了。立刻去,以改兼賑!”
王用汲立刻向堂上一揖,轉身也大步走了出去。
轅門前,海瑞已經上了馬。
那隊官和幾十個兵都上了馬。
“起隊!”那隊官一聲喝令,所有的馬簇擁着海瑞的馬向轅門外,向右邊街面的大路馳去。
王用汲深憂的目光裡,海瑞騎在馬上的身影依然像一座山,在衆多兵騎中忽隱忽現。
馬隊馳去的方向,夕陽紅得像血!
“嚓”的一亮,王用汲的隨從點燃了桌上的蠟燭。
王用汲一邊坐了下去,揭開墨盒,一邊說道:“你立刻去準備,連夜給我把信送到蘇州,送給譚綸譚大人。”
那隨從:“那誰伺候大人去建德?”
王用汲急了:“我還要誰伺候?快去。”
那隨從連忙走了出去。
王用汲攤開了紙,拿起筆疾書起來。
有人敲響了房門。王用汲警覺地問道:“誰?”
他的隨從在門外答道:“老爺,巡撫衙門來人了。”
王用汲將正在寫着的信夾到案上的一本書裡:“什麼事?”
隨從門外的聲音:“說是老爺去任上的文書忘記拿了,他們特地送來了。”
王用汲將那本書拿到牀邊,揭開牀蓆,放了進去。這才走到門邊,把門打開了。
是那個送茶的書辦,笑着走了進來。
王用汲沒有讓他坐,只是問道:“文書呢?”
那書辦將文書遞給了他。
王用汲接過文書:“有勞了,請吧。”
那書辦卻仍然站在那裡沒動。
王用汲眉頭皺了一下,走到牀前,從枕邊的包袱裡拿出一顆碎銀,又轉身向那書辦走去。
那書辦卻在這片刻間將門關了。
王用汲再也不掩飾那份厭惡,將碎銀一遞:“沒有別的差使,貴差請回吧。”
那書辦卻搖了搖頭,不接那銀。
王用汲:“你到底還要幹什麼?”
那書辦湊近了他,王用汲下意識地一退。
那書辦苦笑了一下,輕聲地說道:“我有幾句要緊的話,大人一定要記住了。”
王用汲望着他。
那書辦又湊近了,低聲地說道:“淳安那個倭寇是臬司衙門放出去的!”
王用汲一震,兩眼緊緊地盯着那書辦。
那書辦:“還有,高府臺是中了中丞和何大人還有沈老闆的美人計。”
王用汲更震撼了:“你爲什麼告訴我這些?”
那書辦深望着王用汲:“大人,我在巡撫衙門當差已經四年了。”
王用汲還是有些不解,仍然緊望着那書辦。
那書辦輕跺了一下腳:“前任巡撫是誰?”
王用汲有些明白了,但還是不接言。
那書辦只好直說了:“前任巡撫是胡部堂,我是胡部堂的人。”
王用汲這纔有些信了,深深地點了點頭。
那書辦:“胡部堂和譚大人現在都在蘇州。這兩條消息大人得趕快派人報到蘇州去。”說完便反身開了門,又回頭說了一句:“小人走了。”這才閃了出去。
王用汲目送他在門外消失,略想了想,立刻關上了門,走回牀邊從席下拿出那兩張信紙,又走到桌前,將信紙伸向蠟燭上的火苗。
兩張信紙很快燃完了,王用汲將紙灰扔在地上,又坐了下來,重新拿出信箋擺好,拿起筆,從頭寫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