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篡位謀權,誅盡黎氏子孫……王師於安南遍求黎氏子孫,欲立爲國王,安南官吏耆老言“滅盡,無可繼承黎”,向朝廷提出“安南國本天朝交趾,願復郡縣,與民更新”,興乾四年三月初一,陛下頒下《平安南詔》,雖有安南官吏耆老之請,理當復交趾郡縣,與民更新,但交趾庶幾蠻民需假以教化,故遣宗室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孫奉國將軍四十一人封於交趾立國四十一,撫交趾庶幾蠻民,令其歸以華夏……”
當瀘溪郡府將軍等一行四十一名宗室被冊封列國的那天,在湖南新化縣的葫蘆口
溫裕家下了煤礦,這幾年湖南的煤礦接連興起,尤其是在新化,更是有大大小小數十萬煤礦,礦工不下數萬人,每年發出上千艘毛板船裝載煤炭,將煤炭遠運至長沙、武昌等地。這是因爲新化產出的是上好的無煙煤,最適合城中百姓生火做飯。
對於城中百姓來說,蜂窩煤球和陶製的煤球爐是生活的必須,而對於像溫裕家這樣的許多當地百姓來說,煤卻是生計。過完年剛滿十五歲的溫裕家,是被父親叫醒的。溫老六的方法很管用,就是喊上一聲,如果沒有應聲的話,他就會直接對着臉上拍一巴掌,不重不輕,恰到好處。所以,每次捱了一巴掌之後,溫裕家都會立即睜開眼睛,然後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天放明瞭。”
溫老六說了一句,轉身離開了房間。
今天和很多十幾歲的少年一樣,溫裕家要開始他的職業生涯,成爲一名學徒,一個礦上的礦工,新化的煤礦歷史悠久,據說早在宋朝的時候,就已經有人採礦了,不過這幾年礦越來越多,而且採礦的辦法也越來越新安,聽說在書院裡頭,就有專門研究採礦的先生。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在礦上還有十來歲,甚至更小的小孩,不過,從幾年前皇帝讓辦社學之後,溫裕家才和很多人一樣,被官府勒令着進入社學讀書識字,以明法知禮。
當然,到了十五歲的時候,他就可以出社學了,儘管實際上,他並沒有從社學結業,但是十五歲,是時候去幹活了。
村子裡和他大小差不多的,這幾年都是在他這個歲數開始的下礦井。他希望自己像個礦工,因爲有人在上工的第一天在井下被嚇的哭了出來,爲此到現在大家還在笑話着他,溫裕家不想讓人笑話。
一個月有四兩銀子!
這是煤礦裡的工錢,普通人家在地裡的刨食的話,怎麼也掙不到幾十兩銀子。四兩銀子,足夠買三石精米,其實,溫家六口人,一個月頂多只一石半,即便是吃些肉菜,什麼的時候,月月還能剩下不少,況且家裡還有幾畝水田,有了這份工錢,一家人才能過上好日子。
可實際上這個工錢並不多,畢竟,一斤煤就要一文錢,他們每個人,每天至少要挖出上千斤煤。可對於尋常百姓來說,這卻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清晨時分,窗外的光亮透過小窗糊着的窗紙照射進屋裡,溫裕家看了看躺在自己旁邊的弟弟,這會弟弟已經醒了,他的眼睛是睜着的。每次溫裕家起牀他都醒着。
“再睡會,等哥領了工錢,給你買糖吃,就是那一吃滿口香的牛奶糖!”
牛奶糖!
這是這兩年,隨着煤礦的興隆從外地傳過來的,據說是最早的時候是從東北那邊傳來的,味道很香,很甜,但是價格也不便宜,只有少數人能吃得起。
溫裕家下了牀,只穿着棉織的襯褲,天冷的時候他穿襯衫睡覺,時下雖說天氣已經轉暖了,但是晚上依然有點冷。
換上了一身全衣的藍色的工作服後,溫裕家感覺自己有點像是礦工了,這種工作服類似於軍裝,相比於平常的衣裳,穿在身上幹活更簡便,而且還省布。這種衣服的褲子是用厚實的棉布做的,這種厚斜紋布,象徵是進入男人世界的象徵,在穿上褲子之後,他戴上厚厚的皮帶,穿上皮靴,這些都是父親給他買的,之所以要穿皮靴,是因爲在礦井裡頭,穿布鞋容易被砸傷腳。
穿戴整齊後,溫裕家才走出房門。一出房門,他就能看見那座煤山,那是從礦裡運出來的煤,那些煤被會裝上馬車,然後運到碼頭,再運到千家萬戶,不過因爲家裡靠近煤山,所以有時候一陣風吹來,就會將細小的黑色煤灰吹到家裡來。不過即便是如此,他們家也是在院子裡吃飯。
“起來了。”
溫老六看了兒子一眼,然後指着桌上的飯說道。
“快點吃,一會還要去上工。”
他現在吃的飯與過去吃的不一樣——昨天早上的時候,他也就只有一碗米粉,不過今天的碗更大了,而且裡面還有一個雞蛋。娘看着溫裕家,對他說道。
“你要到井裡幹活了,要多吃點纔有力氣。”
過去,這是他爹纔有的待遇,現在他也有這樣的待遇了。
看了兒子一眼,溫老六埋頭吃着飯,然後說道。
“他娘,今天的味有點淡了,再往碗裡再撒點鹽,在井底下你會出更多的汗。”
這些都是常年下井積下的經驗,鹽不便宜,在新化一斤鹽在40文錢,比糧食還貴。不過幸好,鹽這東西吃不多,一年到頭也就是十幾斤鹽。
“別顯得那麼緊張,”
溫老六頭也不擡的說道。
“我十九歲的時候就下井了,那個時候的礦井,都沒有木樑,從早上天剛一擦亮一直幹到晚上,算起來,差不多有十年都沒怎麼見過太陽。”
溫老六是這裡資格最老的“礦工”,他下井的時間最長,不過那個時候工錢少,如果不是因爲家裡窮,他也不至於如此,只有到了農忙的時候,纔會從井裡出來,忙完田裡的活之後,他就會返回礦井,繼續幹活。
“我沒緊張。”
溫裕家說道。但這顯然不是真話,他實際上已經害怕得全身僵硬了。
其實,他並不想下井,因爲他聽說過,有煤礦塌方的事情,煤礦一塌,人也就埋在裡面了,十死無生。這下井挖煤可以說就是“石夾肉”,拿性命去換銀子。相比於下井,他更希望能夠像報紙上連載的那些小說裡寫的那樣,當兵出去看世界,雖說有些風險,可再怎麼着也比困在這裡的要強。
“你聽聽這個。”
溫老六的面前放着一張報紙,他從來不買報紙,不過這並不妨礙他有時會把別人看過的報紙帶回家,然後憑着少時在私熟裡識過的字,在那裡看着報。
“這上面說,只要願意當宗室府兵的,就給水田兩百畝,還給奴婢五人,這天底下那有這樣的好事,又給田,又給奴婢的,其實不還是爲了讓人去給他們賣命,至於這田、這奴婢,肯定都是搶人家的,就和早年間的“驅苗奪業”一個樣,無非就是搶蠻夷的田,然後再掠蠻夷爲奴爲婢。”
作爲湖南人的溫裕家知道,這裡因爲苗民衆多,自然知道什麼是“驅苗奪業”,就是萬曆年間那會將苗民趕到更遠的深山中,奪取他們的田產家業,當然,這都是在官府的主導下進行的,過去那是因爲田少人多,才需要“開拓邊地、驅苗奪業”,現在自然不需要了,而且官府也不會再這麼做。
“是報紙上寫的?”
相比於“驅苗奪業”,溫裕家反倒是被報紙上的內容給吸引了。
“當真有兩百畝水田,還有奴婢?”
要是有200畝水田,再有幾個奴婢幫忙種地,那裡還需要下井挖煤。溫裕家的話音剛落,換來的就是父親的訓斥。
“不是亂動腦筋,都是什麼樣的人,纔會去南洋,都是犯了法的,你以爲宗室過去是幹什麼的?就是鎮蠻,去當府兵,指不定這邊剛到那趕時髦,就被蠻夷給砍死了,驅苗奪業的時候,奪來的業,最後當兵的又落得了多少?死了的,又有誰問?”
一通訓斥之後,溫老六看着兒子又說道。
“別尋思着什麼當兵分田,那田都是軍業田,傳子傳孫也只能傳一個,咱們家是隻有十來畝田,可別忘了,咱們這有煤,現在城裡用煤的越來越多,只要山裡有煤,這一輩子就吃喝不盡,與其去冒那些個險,還不如在家裡挖煤哪,一個月四兩銀子的工錢……”
又一次,溫老六在那裡說道着“四兩銀子的工錢”,這個工錢確實不少,可是對於溫裕家來說,吸引他的並不是那銀子,而是一個全新的生活。
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模樣?
扛着工具朝着礦上走去的時候,溫裕家的腦海中所想的仍然是外面的世界,儘管在書本上,他知道世界上不僅只有一個大明,還有很多國家,知道外面有更爲廣闊的天地。
可是這又能怎麼樣呢?
在即將走進礦井的時候,看着那黑洞洞的礦井,溫裕家的腦海中只剩下了一下念頭。
難道這一輩子就這樣在不見天日的礦井之中度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