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雨後,原本灰色的道路變成了黑色,黑色的道路鋪着一層細碎如蠶豆大小石子,石子用瀝青粘連成爲整齊,這種瀝青路,全大明過去只有中都纔有,其實,倒也並非只有中都纔有,廣州同樣也有一條瀝青路。而這條通往碼頭的瀝青路,就是全大明除了中都之外,唯一的一條瀝青路。之所以修建這條路,是爲了便利各地的客商——廣州作爲大明最重要的港口,吸引着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港中更是商船林立,這些來自西洋的商船,將大明的瓷器、絲綢以及棉布等商品尖源源不斷的運往歐洲、美洲,並將大量的白銀帶入大明,爲大明的經濟繁榮帶來了充足的貨幣供應。儘管現在,因爲海禁放開,有廈門、寧波、海州等多個港口可供外國商船駛入,但是他們仍然習慣於駛入廣州,畢竟這裡更近,而外國商船的到來,同樣也給這座城市帶來了繁榮。商業上的繁榮,對於廣州的晉王府而言,可以說再重要的不過,畢竟,隨着田賦、鹽稅以及關稅等稅賦盡歸朝廷之後,晉王府除了靠朝廷的劃撥,也就只有靠通海商獲取一定的利益。即便是對於晉王本人來說,每天除了軍政事務之外,最重要的恐怕就是聽着“通海行”的主事彙報通海貿易的事情。“相比於去年同期,駛入廣州的各國商船減少了三成有餘,貿易額減少四成,照此下去,只恐怕不出數年,廣州必定成爲死港。”趙風銘是廣州人,他是因爲擅長與西洋商人打交道,纔會進入尚可喜的府中,成爲尚可喜的包衣奴,爲其打點生意。在晉王打下廣州之後,儘管尚可喜被殺,可是做爲包衣的他卻活了下來,並且慢慢得到晉王的信任,繼續爲其打點生意,從事着與西洋人之間的生意。
不過,現在這生意越來越不好做。
趙風銘的話,讓李定國的眉頭一皺,沉聲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
儘管對於銀錢從不看重,但是李定國卻也知道,這通海貿易對於晉王府的重要性,每年百萬兩的收益,足夠維持晉王府的各種開支,當然,貿易的繁榮同樣對廣州本地極爲重要,現在聽說商船越來越少,李定國自然皺起了眉頭。
“回大王,皆是因爲南天門,從去年起,每年至少有數百艘商船自海州等地駛入南天門,各國船商紛紛選擇距離他們更近的南天門,而不是廣州,如此一來,現在來廣州的船自然也就更少了,除了西班牙船還來廣州之外,其它各國商船已經越來越少。”
趙風銘的回答,讓李定國的臉色微微一變,神情變得越發凝重,南天門是什麼地方,他自然再清楚不過,那是是皇上在江北時佔據的海外殖民地,正好位於西洋人往來中國的要地。現在有船商把貨物帶到南天門,那麼各國海商自然樂意在距離他們更近的地方貿易。
可是對於廣州來說,這種打擊卻是致命的。
沒有了每年一百萬兩的通海貿易所得,晉王府如何能維持一支五萬人的軍隊?況且還有府中的各種開支,而朝廷每年的解款,不過只有數十萬兩罷了。只有通過通海貿易才能獲得維持軍隊、王府開支的銀款。
“大王,雖說朝廷說各港關稅劃一,都是十稅一,可是朝廷的船往南天門去,卻有運送流放犯的補貼,每送一個流放犯,就能得10兩銀子,這樣一船運個幾十個流放犯,就能得幾百兩銀子,足以補充他們的運費,如此一來,江南的船商自然樂意往南天門運貨,船艙裝貨,再搭乘流放犯,如此這般,南天門的貨越來越多,各國海商自然願意就近於南天門購貨,而不是於數千裡外的廣州,大王,朝廷這一招是釜底抽薪啊!”
可不就是釜底抽薪!
李定國的眉頭猛然一鎖,以至於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這兩年,朝廷正在一點點的勒緊那根繩,那根繩越勒越緊了。
從去年先是收回廣東等地地方官員的任命權,再到收回地方賦稅,再到清量土地,兩年來,朝廷已經收緊了那根繩,現在,陛下已經動手收緊最後一根繩了。五萬王府藩衛,一年的支出是多少?
不下百萬兩,王府衙署的開支又是多少?
一年沒有一百五十萬兩是萬萬撐不下去的,可朝廷劃撥的銀錢纔多少?
區區一百萬兩!
每年足足有五十萬兩的差額,其它的差額如何解決——就地屯田,這是朝廷的旨意。
“清虜於廣東殘殺百姓豈止千萬,以至現今廣東熟荒甚多,府中藩衛可就地屯田,以補足軍需。”
朝廷的旨意非常直接,就是直截了當的告訴他,朝廷沒有那麼多銀錢養兵,所以,需要他自己想辦法,可辦法怎麼想。田賦是朝廷的、鹽稅也是,關稅也是,甚至現在,就連同通海貿易,朝廷也要插上一手。
“大王,若是任由朝廷如此,只恐怕……”
不等趙鳳銘把話說完,李定國便沉聲說道。
“下去!”
“大王……”
“下去!”
又一次,李定國厲聲斥道。
面對面帶怒色的大王,趙風銘只得鞠身退下,而在他退下之後,李定國卻在那裡來回的踱着步子,他的眉頭緊鎖着,臉色顯得極爲凝重。
“陛下……”
這兩個字出口的瞬間,李定國還是長嘆了口氣。
當初在得知先帝的死訊時,儘管有很多的疑點,但是他選擇了相信,相信是李子淵所殺,後來,聽說陛下自立監國時,稍作猶豫後,他選擇了認同,並且主動上書稱“國不可一日無君,請監國早登大寶。”
當年,李定國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是因爲他知道,什麼是對大明最爲有利的選擇。
既然他是孝烈皇帝的兒子,那麼這大明的天下,自然就是他的。
於李定國而言,儘管無論是誰當大明的皇帝,他都不會有什麼想法,但是,在內心深處,對於先帝也就是孝匡皇帝,他仍然有着極深的感情,也正因如此,他纔會在去年,上書朝廷,請桂王朱慈煊,也就是先帝的兒子,從萬年往京師爲先帝守陵。他之所以會上書朝廷提及此事,其實就是爲了提醒朝廷,他不會容忍桂王再有任何不測。
對於李定國來說,保全桂王安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也許,是時候請朝廷,讓桂王回藩了!”
幾乎是在李定國道出他的這個打算時,白文選、李嗣興等人立即明白了他的打算,無不是失聲說道。
“大王,此時萬萬不可,那桂王何德何能,值得大王以及我等身家性命相保!”
作爲鞏昌王的白文選,雖說同樣爲王,但比李定國地位稍低的郡王。現在他同樣依附於晉藩,自然知道,李定國的決定,對於他來說意味着什麼。
“義父,鞏王所言甚是,義父當年對先帝已經盡忠,完全不必爲一黃口小兒犧牲晉藩上下十萬餘口的性命。”
李嗣興同樣也出聲反駁道,他口中的十萬餘口,除了晉藩的五萬府衛之外,還有就是他們的家人,交出兵權,等於交出了十餘萬口人的性命。
“今上絕非嗜殺之人!”
李定國搖搖頭。
“現在廣州港已經慢慢爲南天門所取代,沒有通海所得百萬兩銀錢,府衛如何維持?難道,非得等到山窮水盡時,再作打算嗎?”
當年曾陷入山窮水盡的李定國,自然知道,山窮水盡是什麼味道,同樣也知道,以一地敵一國會是什麼結果。
“若是孤一意孤行,恐怕晉藩上下十餘萬口人才是性命難保,現在,趁着眼下的時機,還能與朝廷說上一說……”
現在還有幾分談判的可能,若是等到那根繩子全都繫上來的時候,恐怕就再沒有談判的機會了。
“洪士銘、線國安、李國安他們是怎麼死的?”
“他們是漢奸!”
李定國沉聲道。
“孤卻是大明晉王!又豈是他們所能相比。”
儘管這句話說的是大義凜然,可是李定國的心裡卻很明白,這些話只是說說罷了。他又把目光投向劉震,他是蜀王劉文秀的兒子,儘管去年就已經襲封蜀王位,但是至今都沒有封藩,朝廷數度召其進京,都被他藉故推遲了。也許……也許可以先讓他進京,這樣也好試探一下朝廷的心思。
見晉王的目光投在自己的身上,心知其打算的劉震笑了笑,然後說道。
“王叔,若是王叔不嫌棄的話,就讓小侄先往京城爲您老探路吧!”
自從當年父王被召回朝中,失去了兵權,劉震在朝中不過只是一個擺設,現在於廣州與擺設也沒有太多的區別。
既然如此,在廣州與京師,又有什麼區別呢?
“賢侄……”劉震的主動,讓李定國無奈苦笑道。
“非是王叔欲陷你於險境,只是……王叔不得不考慮晉藩上下安危,如此,便,便有勞賢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