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福州,雖說不見北方的酷寒,可是自北方吹來的寒風,依然讓這裡稍顯些許風寒,此時的福州城外,連營數十里的十萬大軍,將福州城團團圍住,而那城牆上也隨處可見數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彈洞,一個月來,圍城的明軍不斷用銃炮攻城,可是這堅固的城牆,卻依然聳立着,其實福州城之所以能夠在強攻下,堅持至今,正是因爲這城牆不同於內地的磚牆,其是用條石築成,其堅固遠甚於一般磚牆。
除了城牆堅固之外,這城頭上的數萬協防的民壯,亦是清軍能夠堅持月餘的原因所在,儘管那些民壯並不願意助清軍守城,可是在清軍的刀口威脅下,仍然不得不助其守城,以至於明軍每每攻城皆爲其所敗。
一個多月的撕殺之後,這條石築成的城牆上,早已經被血染成了黑紅色,無論是城外的亦或是城內的人都已經疲憊到了極點。而相比於的城外的明軍,守城的清軍,這會更是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田地。
天色漸黑,輪值兵士、民壯吃罷飯便上了城,原本於城頭上守備的兵士下來歇息用飯,伙伕們倒比方纔忙碌多了。儘管是作爲讀書人,可是蔡而熤仍然被強拉爲民壯,不過那兵頭見其體弱,便讓他作伙伕,也就是看着這竈爐裡的火,提水拿碗什麼的活,只要埋首幹活就行,算起來到是比城牆上更安穩一些。
不過,即便是如此,也沒有得閒的時候,吃罷了飯,蔡而熤便與一同被抓來的民壯,被兵士驅趕起來,拆除附近民居,將磚石、梁木,運往城頭,以用於明日守城。在他們幹活的時候,夜色已濃,那城牆上到處插着一支支火把,城頭的兵士和民壯或是在篝火旁取暖說話,或是懷抱兵器倚牆而眠。
往城外看去的時候,蔡而熤可以看到城外的一座座營壘的火把火光,而在屏山上,更是可以清楚的看到點點火光,那是明軍的大營,國姓爺正是於那營中指揮大軍攻城。
“快些把這城攻破了……”
作爲黃道周的學生,蔡而熤自然渴望着明軍能夠攻克福州,救民於水火之中,但是誰都知道,這城破的日子恐怕還不知要多長時間。
畢竟,這城上還有幾萬清軍、民壯,這般打下去,沒有半年的功夫,恐怕還真見不着勝負。說來也是國姓爺走了背運,在國姓爺親領大軍入閩之前,那個什麼靖南王耿繼茂便領兵四萬移鎮福州,如此一來便與復與率泰及海澄公黃梧合軍於福州,這也使得這福州守軍多達七萬餘人,如果不是因爲明軍勢大,恐怕清軍早就出城迎戰了。
想要克城,恐怕真不容易啊。
“老天保佑,但願朝廷大軍早日克復福州,救我福州十數萬百姓於水火……”
身體疲憊不堪的蔡而熤回到城下之後,很快便睡着了,在睡夢中,他夢到了逃至鄉下避難的妻兒,但願他們能逃過一劫吧,至少他們現在不在城中,若不然恐怕他們父子都會被髮於城上,助清軍守城。
就這麼睡了不知多長時間,突然隨着數聲炮響,伴着一陣磚石碎塌的聲響,一陣慘叫聲在耳邊響起,蔡而熤揉揉眼睛,這纔看到,這房屋被炮子打穿了,幾個民夫被打死了,更有幾次被磚塊砸傷,夜色中,他聽到幾個兵丁的嚷嚷聲,那些兵丁說着北方話,顯然是耿繼茂麾下的清軍,他們嚷嚷着把屍休都擡上了車。
“這個也活不了啦,補一刀,還能多塊肉。”
作爲讀書人的蔡而熤自然能聽得懂官話,那清兵的話語與官話有些相近,尋常福建百姓聽不懂,可是蔡而熤卻能聽得懂。
多塊肉?
還不等他弄清楚怎麼回事,就見那人一刀將所躺在地上進氣少出氣多的傷者砍死了。
“你小子非得當着別人的面動手嘛。”
旁邊的人一邊罵着,一邊助他拖着屍體。待這些人將十幾具屍體拖上車之後,心已經緊張到嗓子眼裡的蔡而熤連忙爬了起來,抖抖身上稻草,悄悄的跟着這些兵丁,他想看看他們要幹什麼。
拉着屍體大車在街上走着,繞過數處城牆下方的殘垣斷壁,直接進了一處大院,那大院敞着門,夜風吹來的時候,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便撲面而來,那濃濃的血腥味只嗆得蔡而熤差點沒吐出來,不過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仍然繞過正門,從圍牆另一邊的側門進去。
躲在暗處的他朝着院中瞧去,只見院中白乎乎地一大堆東西,堆得就像小山似的,旁邊放着幾張大案子,案子邊立着刀架,上面掛着寬薄厚重各種刀具,而且一旁邊的牆角立着幾口大缸,缸前立着一個架子。
這會那些兵丁已經開始忙活了起來,只見幾個兵丁挽着袖子,從白色一堆東西中拖出一個物體來,然後拖着那東西,向外拉扯着,直接掛吊在架子上,這會定睛一看,蔡而熤整個人直驚得汗毛倒豎,七魂險些被嚇出竅去!
那在月光下白乎乎的東西,分明就是一具具屍首,只見那屍首被倒吊在架子上,那兵丁,直接一刀剖開肚腹,然後將腸子內臟什麼的都倒了出來,就像是處理牲口似的,只不過現在他們處理的是人。
被駭得七魂不在的蔡而熤倒退兩步,然後一下撞到了牆上,他眼睜睜的看着那些兵丁把肉從屍體上割了下來,丟到一旁的大缸之中,蔡而熤的心被揪緊了,曾經讀過無數史書的他立即明白了,這些肉是做什麼的,自然是用來吃的!
眼睜睜的看着大架上吊着的屍首在兵丁的刀口下骨肉分離,一塊塊肉被丟進大缸之中,很快屍體便只剩一副空空骨架。驚恐的瞧着這一幕,蔡而熤想到了在城頭上看到那些兵丁吃的粥飯中帶肉時,那口水流淌時的模樣,這會想到那肉香時,只覺得一陣從未曾有過的噁心。
吃人,他們居然吃人!
直到離開這個院落的時候,蔡而熤仍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人肉……人肉!
他的心裡,驀地飄起另一幕圖景——數日前,他也曾吃到了帶有“豬肝”的米粥,難道那“豬肝”也是人肉。
想到這,再也無法控制內心噁心感的他頓時彎扶扶着牆角“哇哇”地吐了一地,鼻涕眼淚都流了出來,五腹六髒說不出的難受。
人肉!
又一次,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吊掛的屍身在兵卒的刀口下,被割取下來之後,那白骨森森的的模樣,他的腦海中一句話在那裡翻滾着。
“不過只是肉,不過只是肉……”
對於那些兵卒來說,那些屍體已經不再是人了,只是包着骨頭的肉,只是他們用來裹腹的肉食罷了。
現在他們只是吃着屍體,若是再這麼下去的話,不定這城內的十餘萬百姓就會盡數成爲清軍的口中之食,成爲史書上的“兩腿羊”。
不過只是“兩腿羊”而已。
回憶着曾經看過的史書之中,對於“兩腿羊”對於殺人取肉的記載,在戰爭中人的生命本來就毫無保障,將官隨意斬殺屠戮下屬及平民乃是極爲平常之事。平民百姓,那就更如同牲畜一般任由將官隨意宰殺了。
曾幾何時,他還只以爲那大規模殺人食人的場面,不過只是史書中記載,但是現在看到了殺人取肉的一幕之後,蔡而熤能夠想象得到,隨着局勢的發展,這城中的無辜居民被殘暴地斬殺肢解烹煮,到時候那情景是多麼悲悽慘烈,多麼血腥恐怖!
蔡而熤自然想到了新會清軍守城的時候,當城內糧盡缺食時,將官下令屠殺居民,讓軍人吃人肉以充飢腸,大約有七萬多百姓成爲了清軍腹中口糧,新會如此,那他日之福州呢?
難道待到國姓爺克城之時,這福州城內的十餘萬百姓已爲清軍食入腹中嗎?
儘管腦海中那白花花的肉丘,像是揮之不去的陰影似的,但是蔡而熤最後還是盡力平復自己的心緒,然後朝着遠處看去,他的眼睛盯着城外,盯着那屏山上的隱約可見的點點菸火,心裡暗自尋思着。
“國姓爺,那南京堅城您老旬日可下,這福州難道便不能下嗎?”
蔡而熤之所以會這般尋思,是因爲在整個福建都知道國姓爺如何輕取了南京,如何輕取了江南,只是這福州卻碰了壁,這難免總讓蔡而熤感覺有些失望。畢竟,在目睹了清軍食人的一幕之後,他更擔心的是他日這城中糧食斷絕的時候,這福州城會如同新會一般,城內百姓爲清軍食盡,最後活者不過萬餘人。
“菩薩保佑國姓爺早日破城,保佑這福州城內十餘萬百姓不至於淪爲清虜腹中口食……”
在心裡頭這般祈禱着的時候,蔡而熤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那總督衙門處,衙門外可以看到正在來回巡視的兵丁,藉着那燈籠的光亮,蔡而熤忍不住啐了口唾沫,罵道。
“當真是蠻夷,居然食以人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