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曆十五年,八月初一,夏至,這一天是一年中正午太陽高度最高的一天,同樣也是白天最長的一天。這一天的清晨,一輛馬車在數名騎手的護送下悄然駛出了清河老城,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北方向駛去。
到了下午近傍晚的時候,馬車便來到了宿遷,不過這馬車並沒有駛入宿遷城,而是直接去了位於城外的“忠烈祠”。
宿遷忠烈祠是爲了祭奠在宿遷之戰中陣亡的將士而修建的,最初,這裡是戰後的墓地,埋葬了兩萬餘名於此陣亡的忠義軍將士,也就是在他們下葬的那一天,看着那連綿的、一個挨一個的墳塋,朱明忠作出了一個決定,在這裡修建一座忠烈祠,以祭奠陣亡的將士。
忠烈祠的用地建在宿遷縣劃出的萬畝田地上,地上的所有村落、民墳一率遷出,當然是強制性的,隨後便開始於此大興土木,從臺灣運來的檜木、海州的漢白玉以及本地燒製的磚塊,在數千名工匠的努力,經過兩年的緊張施工,一座規模宏大的忠烈祠與宿遷建成,並於今年清明正式投入使用。
馬車停於忠烈祠的牌坊前,儘管距離主祠尚有兩裡之遠,但任何人等都需於此下車,接下來的路只能步行,這石質的步道兩側,新種的松柏不過只有人高,儘管相隔兩裡,置身於牌坊處,往忠烈祠的主殿看去的時候,仍然會爲其規模宏大而震撼。
“即便是數百年後,人們想來也會爲之而驚歎吧!”
注視着那築於坐落於三層大臺之上的忠烈祠,朱明忠暗自想到,他的心底甚至略顯有些得意。
因爲這忠烈祠的設計者並不是其它人,正是他本人,讀大學的時候,他曾經爲唐代的含元殿而驚歎,多次仔細研究過它的復原圖紙,甚至還有曾用軟件製作過含元殿的模型,而在設計忠烈祠的時候,對於他們給出式樣,朱明忠總覺得有些太過“小家子氣”,最終他選擇了含元殿作爲範本。
忠烈祠的主體與含元殿相同,其前方左右分峙二閣,殿兩側爲鐘鼓二樓,殿、閣、樓之間有飛廊相連,整個忠烈祠成“凹”字形,在“凹”形平面上組合大殿高閣,相互呼應,輪廓起伏,體量巨大,氣勢偉麗,開朗而輝煌,極富精神震懾力。可以說從其建成之後,但凡曾目睹忠烈祠的人,都曾爲其壯觀而驚歎,而更有人形容它的氣魄“如日之升”、“如在霄漢”。
別說是古人,即便見慣了都市高樓大廈的朱明忠,也曾不止一次忠烈祠的壯觀而驚歎不已。
“成仁,這忠烈祠,曾有人說你逾制了!”
在往忠烈祠走去的路上,朱大咸的語氣中帶着些玩笑的味道。
“逾制?逾誰的制?”
朱明忠反問道。
“是逾那家的制了?天高地厚,沒在歷代英靈高,皇大官大大不過忠烈,既然大不過英烈,又逾的那門子制?”
有時候,這個時代的一些人,總是吃飽了撐的,閒着沒事幹,即便是清河這邊沒有言官,大明的朝廷不在這裡,也不妨礙一些所謂的士林精英在那裡談論朝政,從忠烈祠修建的那天起,就有人說三道四,尤其是看到其主殿規模居然如此宏大,遠超過太和殿等皇家宮殿的時候,一時間逾制之聲更是不絕於耳。
“如果不是有那些將士拼命保衛我大明,他們這會一個個都還剃着辮子,將來子孫後代都做滿人的奴才,爲滿人歌功頌德,什麼是逾制?這纔是逾制!爲國捐軀的將士,別說是給他們一個忠烈祠,就是舉國遍修忠烈祠,也是理所當然!”
如此肯定着,朱明忠的目光投向忠烈祠,用頗有些激動的口氣說道。
“等到將來天下太平的時候,孤就會向皇上建議,每年四祭一次都不能少,每年大祭之時,即便是皇帝不親自來,太子也必須要過來,不但要敬香,而且還要下跪,他們當得起!”
這一聲當得起之後,朱明忠的視線透過那人高的松柏,語氣沉重的說道。
“你看看,看看這些墓碑,23700餘人啊,當初宿遷這一仗,死了這麼多人,誰記得他們?擱在史書上那些人會怎麼記?永曆十四年,朱明忠領兵七萬與宿遷大戰達素,殲敵近十萬,如此數筆,既已經交待此事,這兩萬多弟兄的姓名,有誰人記得?他們可都是有名有姓、有家有口活生生的大活人啊,可現在呢?”
看着那一塊塊白色大理石做成的墓碑,朱明忠想到了那墓碑下方埋葬着的屍體,他想到了當年於鹽場招募鹽丁時,那一個個試圖用性命脫籍的鹽丁,他的心底不由的一陣刺痛。
這些人爲國家、民族獻出了生命,可是他們又得到了什麼樣的回報呢?
在史書上吝嗇於隻言片語去描述他們,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中,只有將帥的用兵如神,從來沒有兵卒如何如何。誰又曾記得那些小人物?小人物是悲哀的,可正是這千千萬萬個小人物支撐起了這個民族,支撐起了這個民族從遠古一直傳承至今。
“評價一個國家的品格,不僅要看它培養了什麼樣的人民,還要看它的人民選擇對什麼樣的人致敬,對什麼樣的人追懷。”
道出這樣的一句話後,朱明忠並沒有注意到身邊的朱大咸,此時已經陷入了沉默,他知道,這個時代的並不能理解他爲什麼會看重這些普通的兵卒,會如此的厚待他們。
“大王,忠義軍將士能得大王如此厚待,雖百死亦無撼。”
看着這片墓地,朱大咸想到了當初在南京,在通濟門,當時朱明忠是如何爲陣亡的將士守靈,如何爲他們送行,後來在通濟門那些兵卒之所以願意追隨朱明忠,義無反顧的渡江北伐,不正是因爲從沒有人像他一樣尊重他們。
而尊重,正是眼前這種厚待!
“只怕到時候,會有人稱於禮不和吧!”
朱大咸的心裡暗自尋思着,或許將來設立如西漢之麒麟閣,東漢之雲臺,唐朝之凌煙閣或宋代昭勳閣亦或者將功臣請入功臣閣,尚爲人所接受,只是這供奉着所有陣亡官兵的忠烈祠,將來請皇上或太子每年親來祭拜,肯定會引起一番風波。
即便是在修忠烈祠時,亦已經有人言稱經略是厚此薄彼。是爲收買人心。
不過對此,淮王從來都是一笑了之,甚至說笑道。
“若他們覺得我是收買人心,也可像我一樣收買人心便是了。”
不過朱大咸當然不會提及這些事情,陪着淮王往忠烈祠走去的時候,看着那觸目所及,綿延數裡的一座座白色的墓碑,朱大咸的心思同樣有些沉重,這裡已經埋藏了三萬餘名官兵了,此次北伐之後,不知又會埋藏多少忠義軍將士。
心思浮動間,朱大咸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同錢磊等人討論,於是便試探着說道。
“大王,如今我大明將士正可謂是銳不可當,而清虜之勢亦遠不如昨日。直搗黃龍之日可以說是指日可待,那滿清亦不過只是些化外蠻夷。有道是不戰而曲人之兵方爲上策。以臣之見,他日大軍北伐直隸時,想來也可對其來個恩威並施,迫使清虜歸還京師退出關外。如此既可減少我軍傷亡,亦可讓京師完整無缺重歸大明,況且也能讓我中原百姓少受刀兵之苦,早日過上太平日子。”
當初他們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所出於的立場非常簡單,是爲了天下的百姓,爲了讓這戰事儘早結束,所以,他們主張“恩威並施”,從而保住京師。
朱大咸的建議,讓朱明忠直接擺手說道。
“平臣此言差矣,別說現在滿清沒的派使節來,即便是他們派了使節過來,本王亦不可能與其議和。當年烈皇尚不允之事,本王焉能允之?”
朱明忠的回答可以說是非常直接,甚至壓根都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畢竟他把烈皇都擡了出來。
“莫說是現在議和大權不在本王手中,縱是將來朝廷與其議和,本王亦會反對,清虜入關殺我多少百姓?”
反問之餘,朱明忠朝着邳州的方向看去,儘管在史書上曾看到無數滿清入關後的屠殺,但是他所親歷的卻只有“邳州屠殺”,直到現在,那屠殺的慘狀仍然歷歷在目,也正因如此,爲了提醒世人不忘此事,他纔會於江北每個曾遭受屠殺的城市、村落設立紀念碑,在碑上刻文提醒着人們,在滿清入關時,那裡曾遭受過什麼。而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幾乎無城不遭清虜屠手,屠殺億兆百姓的罪行,朱明忠又怎麼可能忘記?怎麼可能任由其安然返回遼東。
“他們殺我億兆漢民,或是就此任他們返回遼東,將來這天下蠻夷又會視我爲什麼?他們會視我等爲魚肉,他們會因爲滿清平安返還,而受到鼓舞,自此之後,他們會紛紛試圖在我們的身上咬下一塊肉,從此之後九邊將再無寧日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將來,無論滿清如何求和,本王是絕不會允許的,任何人若受滿人求和,即爲漢奸,漢奸……當誅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