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這關東的深山密林裡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這鴨綠江上的浮冰不過剛剛沿着江流衝入大海,在江畔的一個江灣處,幾十來副老排要開排了。
開江放排,這是鴨綠江林場的規矩,不是人定的,而是天定的,冬天的時候,開山伐木,藉着地上的冰雪滑溜把木頭託到江邊,然後就等着開江的時候,將木料紮成木排,再順江而下運往江口的碼頭。
站在江邊的李謂成,看着對面這百多衣衫破舊的伐木人。
“各位,東家在江口那邊不能親自來,託俺來主持今年開排。大家都在這山裡頭的辛苦了整整一個冬天,一年的生計就全指往這些木料,只要運到江口那邊的船廠,這累了一冬,也就值當了,到時候,咱們就到對岸的義州好好的玩上幾天的朝鮮婆娘,多餘的話俺也不說了,香、酒、紙碼預備妥當,放炮。”
在李謂成的話中,衆人盡是笑嘻嘻的模樣,他們都是去年從靳家從山東招到關東的伐木工,之所以從山東招募工匠進山伐木,是因爲這遼東幾乎沒有什麼人煙,當年後金奪了遼東之後,殘殺遼東漢民百餘萬,只數十萬婦孺被掠爲奴,在清軍入關後,又採取定邊政策,築柳條邊,禁止漢民進入迎東,致使遼東地區大都成了不毛之地,想造船離不開木料,爲了能用長白山的木料造船,就只能從山東招工匠進山伐木。
整整一個冬天,來自山東的上千伐木工在遼東鴨綠江兩岸的山林裡頭,伐取了大量的木料,這不一開江,沿江的林場便開始沿江放排起來。
這江邊也跟着熱鬧起來了。一頭從對岸朝鮮人那裡買來的大肥豬被牽到了排窩處,被做飯的老王頭一刀捅了脖頸,不過只是哼幾聲,便沒了氣息。然後上鍋用滾水燙着退着毛,最後待豬收拾完之後,才割下了豬頭,擺在了供桌上。其餘的供品也都擺好了,香爐裡頭,三柱高香點燃了,嫋嫋的香菸升起,盤旋上升着。
規矩總是要守着的,雖說他們中的不少人都是第一次放排,可放排的規矩不能廢,上貢之後,又見一個後生拿了挑了一掛鞭炮的杆子,旁邊有人用點着的松枝將鞭炮點燃了。一時間,震天的鞭炮聲在江邊響徹江邊。
在鞭炮聲中,把頭老師傅帶着所有的放排的夥計們,跪在了貢桌之前,開始磕頭許願。只聽到他口中唸唸有詞的禱告着:
“水王啊,請你保佑俺們這次放排,順順當當的放到海里頭,平平安安的下去和回來。俺們回來到再獻貢品給你……”
接下來,所有的人也都齊聲唸叨着。
“水王啊,俺們大夥求你老人家保佑俺們吧,讓俺們平平安安的闖過險灘暗哨,順順當當的到江口……”
大家說完了,全都給水王磕了三個頭,然後才站起來。
接下來,又殺了一隻大公雞,將雞血淋到了貢桌上擺着的碗裡頭,那碗裡,倒滿了酒。排頭的先喝了一口,然後遞給下一位,然後接下來是排夥子,這喝酒也按順序的,地位越低越往後。
最後一個人將碗裡的雞血酒喝了一口,然後把碗重新交給了排頭。喝完了酒之後,排頭則帶着衆人,朝江邊走去,然後大家一個個的跳上了江排。
雖然是第一次放排,可是這放排的師傅卻也是其中的好手,所以他們這一趟放排,倒也沒帶着試探的意思,因爲木頭多,所以紮成了前後三十來個木排。頭排最大,木頭都是按燕子尾巴的形狀紮起來的,越到後面越寬。所以這木排,也叫雀屏,也就是說木排從頭到尾如同孔雀開屏一般。
這扎木排有其中的講究,通過分成硬穿和軟穿兩種。硬穿的,就是用一根長木頭橫在木排的上面,然後用大號的扒釘,跨在橫木的上頭釘好,如此一來自然十分的結實,還有一種就是軟穿,那就是用榆樹的枝條,穿進早就打好的眼兒裡,或者是砍出來的木耳上面,然後將木頭纏繞在一起。春時的榆樹枝條正是最柔韌結實的時候,擰成了麻繩似的枝條,將木排結結實實的捆紮在了一起。泡着水之後,只會更緊,也更爲堅韌。
而在放排的時候,往往這兩種方式都用,前面的和邊上的用最結實的硬穿,中間的和排尾,就用軟穿。而且一排的木頭都要粗細都差不多,統一都是小頭朝前才行的,要不然這些木頭是捆不到一起去的。
巨大的木排就這麼順着江水向下漂去,鴨綠江兩岸的風景,更是盡收眼底。此時不過剛到三月中旬,這山上的樹還沒有完全放綠,甚至就連那山頭上隱隱的還帶着殘雪,也因如此,那點嫩綠卻顯得極爲顯眼。
初春的鴨綠江,江水碧綠清澈,許也正是因如此,纔會被稱之爲鴨綠江。木排行走在一江碧水之中,若是忽略了其中的危險,倒是真的有些詩情畫意。許是因爲一天下來,看似沒有了什麼事兒,排上的人們便紮成了堆然後在那裡聊了起來,李謂成在前面發現了這些人開始聚成堆,在那裡聊着天、吸起煙來,他立即高聲喊道。
“都趕緊各自守着各自的地方去,你們當這江上是好玩的麼?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那一要是碰着險灘,到時候,一年就白忙活了。”
幾個排把兒聽見了他的訓斥,無不是趕緊跑回自己的位置去了。其它人也是各自注意着腳下的木排以及江南上的情況,畢竟,誰都知道,這數百里的水路上,不知會有多少風險,那河流淺窄水流湍急的地方,不知隱藏着多少暗流、險灘以及暗礁什麼的。
萬一要是一個不留神,排被撞散了,到時候,這木頭散去了,大夥一冬白乾了不說,這春時的江水是山上的雪水,正是水氣最寒的時候,人掉到江裡頭,就是鐵打的漢子,也能泡出毛病來,若是身子骨差點,不定性命也就難保了。往年裡這江上木幫放排,使多少勇猛的漢子一去不歸,成爲九死一生的營生。由不得人們不謹慎。
放在江上的木排是隨着江流順流而下,一天也走不了多遠,一般也就是三四十里地罷了。幾百裡水路,從長白到江口,順當的話,也得一個來月,要是水淺的話,可能就得更長時間。開春的這趟排還算不錯,這時候江水洶涌,水流也急,走的自然比平常更快一些。隨着木排的起伏,站在排長的人們也是跟着上下起伏搖擺。那些頭一回上排的排把兒們,有的適應不了這種顛簸,有的忍不住吐了出來。就在他們大口吐着着的時候,那邊對面的江岸上卻傳來一陣吆喝聲,那吆喝聲中,隱約的可以有看到一羣人在那裡拜天敬神的。
“李老大,你瞧,這對面的朝鮮人,也有放排的。”
跟在李謂成身邊的一個後生,手指着江對岸那些正拜天敬神的朝鮮說道,之所以能一眼認出這些人是在放排,是因爲那江面上可以看到數串已經紮好的長排。
“靠山吃山,就興咱們放排,就不興他們放排?”
李謂成只是瞧了一眼,心裡可卻也是犯着疑惑,他和其它人不一樣,他打小就是在遼東長大,他爹就是江裡放排爲生,後來這後金奪了遼東,他爹就帶着他們逃回了山東老家,後來在老家也是以伐木爲生。三少爺之所以找到他,就是因爲他知道鴨綠江的水性。
這鴨綠江從上江到下江,七七四十九個哨口,雖說已經過去幾十年,可他卻也記在心裡頭,可卻就是不記得,什麼時候朝鮮人也有人在江上放排,往年裡,可沒有朝鮮人靠山吃山的說法,他們也就是隻知道進山挖些高麗蔘罷了,這放排的活,又那裡是他們能幹得了的?
“是清國人的木排!”
置身於義州的崔慕華,看着數十個開屏排在江口對岸處匯成一串巨排,在心裡暗自尋思着。
“這清國人,怎麼會這裡放排造船?”
如果不是得知清國人從去年冬天,開始在長白山東伐木造船,崔慕華根本就不會來義州,畢竟這裡有他的堂弟做鎮,只要保證開江之後,把一冬砍伐的柞樹裝船,運到海州便成了。
可他怎麼都沒想到,現在索虜居然會幹同樣的事情,他們甚至還在這江口處建了船廠,在那裡造起了船來。
“五弟,可打探到什麼消息嗎?”
崔慕華側身問道身邊的崔安東,他是他的堂弟因爲庶出的關係,所以現在一直跟在他的身邊,做事也是頗爲精明。
“回大兄,小弟幾個月前,就讓安樂樓的金掌櫃帶着一些妓女去了對岸,聽對岸的那些人說,他們造的船都是西洋船,而且船廠裡頭還有西洋人,不過金掌櫃並沒有見着那西洋人,”
“西洋船、西洋人……”
眉頭緊鎖着,崔慕華的心裡盡是濃濃疑惑。
“可知道他們爲什麼造西洋船?難不成,他們是想從海路南下?五弟,我一會寫封信,你讓今天走的船帶着,還有,儘量多打聽一些消息,不要怕花銀子,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