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坐在轎子上,把這回事兒顛來倒去的,想了好幾遍之間,還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可越想越覺得奇怪。
正胡亂想着,轎子已經到了西安門。楊博走下轎來,卻見西安門的朝房裡已經站了許多人。
不但歐陽必進,路楷等人都在,就連鮮少露面的高拱也從國子監趕了過來湊熱鬧。
“楊大人來的正好。”歐陽必進正站在朝房門口,見楊博過來,頓時翻出了笑臉,袍子上的那隻錦雞,也跟着不停的抖動着。
“楊大人想也是爲了馬政的事兒來的吧?”歐陽必進呵呵笑着,臉上不禁現出一副得意,又回過身去,瞅了高拱一眼。
“楊大人,蕭子謙畢竟年少,不知曉其中厲害。”高拱噎了下氣,也迎上前來,“朝政的事兒,本來就是給人論的,但凡對事兒不對人便是。”
“楊大人身居兵部堂官,該如何做,又豈要他人指畫。”歐陽必進伸手就要去扯楊博的袖,“楊大人,此次若是放縱,日後人人都來插上一腳,哪裡有得消停。”
“什麼馬政?”楊博眉頭一皺,掄起袖子揮了一下,避開歐陽必進。
“楊大人難道還不知道?”歐陽必進的臉色有些困窘,“貴部屬下的五品員外郎蕭墨軒給皇上上了份摺子,要改馬政呢,奏摺上所言,與當日羅復所言,如出一轍。”
歐陽必進這句話,可算是一石二鳥。其一,當日羅複議馬政的摺子,正是被楊博批的灰頭土臉,此時楊博若是置之不理,便等於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其二,又說蕭墨軒是楊博屬下,屬下給皇上直接上疏,卻絲毫不和上司溝通,便是直接不把上司放在眼裡了。
“蕭墨軒?”楊博回頭看了歐陽必進一眼,“便就是那個派去寧夏的蕭墨軒?”
“對對對,就是他。”歐陽必進見楊博轉身來問,以爲有戲。
“他是皇上派去的,我卻是連個面也沒着過。”楊博滿不在乎的回道,“歐陽大人的意思,難道是叫在下去和皇上爭?”
“這……在下絕沒有這樣的意思。”歐陽必進一陣語塞,但是轉瞬之間,臉上便又回過色來,“在下只是想,兵部的事,楊大人居然都不知曉,覺得有些不解罷了。”
“嗯,確實有些奇怪。”楊博點了點頭,“可摺子是送到皇上那裡去的,皇上既然沒轉給在下看,自然是有不測的聖意。在下正巧要向皇上稟報宣大的戰事,也順帶着問一下才是。”
楊博說完,也不再和這幫子人糾纏,擺了擺手,徑直坐到朝房裡頭等着召見去了。
永壽宮,正殿。
“朕便是怕他們鬧事兒,便加了一個酌情處理。”嘉靖帝搖了搖頭,一臉的苦笑,“偏偏這樣,還不得消停。”
“他們倒也不是衝着萬歲爺來的。”黃錦呵呵笑了兩聲,轉身關上了一扇窗戶,十月底了,天氣已經很涼了。
“哼。”嘉靖端坐在龍椅上紋絲不動,只是輕輕哼了一聲。
“稟萬歲爺,楊博,楊大人求見。”輪值小太監,站在門口報着信。
“你瞧瞧,又來一個。”嘉靖又是一聲苦笑,“適才那幾個不是衝着朕來的,這個倒該是了。”
“萬歲爺若是不想聽,便不見就是。”黃錦走回過身來,應着聲。
“依他的脾氣,朕若是不見他,回去不知又要怎麼折騰。”嘉靖嘆了口氣,“傳他進來吧。”
楊博的脾氣是不好,但嘉靖不敢不見他,其實倒不是因爲這個,而是因爲這位仁兄雖然倔了點,可論起用兵點將的功夫來,朝內無人可比。這方面的事兒,嘉靖帝還得靠他,況且他平日在朝裡也不多問事兒,只是埋頭實幹,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臣楊博,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不一會,只聽門口一陣中氣十足的叩拜聲,只聽聲音,也知道是楊博來了。
嘉靖帝點了點頭,也不說話,只看着楊博,且看他要說些什麼。
“臣兵部尚書楊博謹奏聖上。”楊博伏在門邊,大聲奏道,“現今韃靼兩部分入宣府,大同,我大明將士奮勇血戰。其中右玉林衛守備王世臣,塘子山千戶李虎以身殉國,臣奏請皇上遣使赴宣大撫卹。”
“楊卿體愛屬下,朕深感之。”嘉靖見楊博並不提馬政的事情,心裡也是暗暗鬆了口氣,“准奏。”
“臣還有一事啓奏。”楊博並不急着退下。
“嗯?”嘉靖微微擡起眼皮,盯着楊博。
“臣今個接到內閣的票擬,議的是馬政的事兒。臣聽聞此事是應兵部員外郎,延寧代行軍事蕭墨軒所奏。”楊博繼續說道,“不知是否。
“是有這麼回事兒。”嘉靖仍然不動聲色。
“請皇上恕臣愚鈍,臣拿了內閣的票擬觀詳幾番,仍不能盡解其意。故而臣斗膽奏請皇上,遣使去大同撫卹之後,能否讓使臣順道去一次寧夏,問一問蕭墨軒,再要個詳細些的卷宗。”楊博又叩首道。
“哦。”嘉靖盯着楊博,足足看了半晌。
“朕依你便是。”嘉靖帝忽得微微一笑。
等楊博退了出去,嘉靖看了一眼黃錦。黃錦立刻會意,湊上前來。
“黃伴,你看這楊博是真看不懂,還是假看不明白?”嘉靖的目光直盯着楊博的背影。
“回萬歲爺的話。”黃錦略壓低聲音回道,“興許楊大人果真有不明白的地方罷。”
“不明白,呵呵。”嘉靖訕笑一聲,“他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不想讓人拿了當刀使呢。”
“聖明無過主子。”黃錦也和笑兩聲,“果真是甚麼事兒都逃不過萬歲爺的法眼。”
“司禮監裡的那個馮保,據說歷來和蕭墨軒關係不錯。”嘉靖略一沉思,開口說道,“就派他去吧。”
塞外,草原。
時近初冬,人稱塞上江南的河套草原上,已是草木泛金.現出幾分蕭殺之氣。
奔馳的馬蹄聲,偶爾驚起幾隻野兔,竄向更遠處的草甸子,探着腦袋,惶恐的向四周看着。
“蕭大人,前面就是榆林了,過了榆林,再向東北走上一百來裡,便就是板升。”寧夏副總兵袁正,拿出地圖和指北陣針,對着方向。
“選兩百騎換上韃子的衣服,依計行事,其他人跟我來。”蕭墨軒勒了下繮繩,向衆軍喝道。
太陽,扒着西邊的山坡,露着最後一點腦袋,只消再過半個時辰,天便要完全黑了下來。
豐州灘上的數千頃麥田,已經收割完畢,只留下一茬茬麥茬仍立在田裡。
男人們大多去了關內,一個個蒙族婦女,欣喜的將打過穗的麥子堆到了倉庫裡,臉上掛滿了笑。
幾處哨樓上,立着幾個衛兵,來回走着。四處一片祥和的景象,與正遭受着韃靼掠奪的關內相比,簡直有天堂地獄之分。
突然,西南面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條奔躍着的黑線。
難道是俺答汗回來了?衛兵們踮起腳尖,向遠處張望着。
藉着最後一絲陽光,衛兵們依稀可以看出,那正是一隊奔馳着的馬隊。
黑線越來越近,漸漸的,已經可以看清馬背上的人。
“明軍,是明軍來了!”最西邊的哨所上,發出了一聲驚亂的警示。
幾乎是轉眼之間,整個板升便彷彿是炸開了鍋。
明軍,明軍怎麼敢來這裡。這裡已經有數十年沒見過明軍的蹤影了。
“搗毀板升。”蕭墨軒騎在馬上,拔劍一揮。
“殺……”近三千明軍勇士,早就對韃靼憋了一肚子氣,一聽軍令,頓時人人奮勇,個個爭先,直撲上前。
此時,板升裡留守的韃靼士兵不過七八百人。雖然這七八百人都是精銳,可他們這回遇見的也同樣是明軍精銳,人數又比他們多的多。
數百韃靼騎士,掄着彎刀,“嗷嗷”叫着迎上前來。
“飛。”明軍陣中一聲齊吼,所有的馬匹全部停下腳步,一排排火鐃舉了起來。
“砰……砰……砰。”一顆顆復仇的子彈,破空而出。
韃靼士兵知道,眼下他們的弓箭和明軍的火器相比,已經佔不到絲毫優勢,只能一個個把身體緊貼在馬背上,指望能乘明軍裝填的時候,一鼓作氣衝到面前。
“飛。”可他們再也沒想到,明軍第一次發射完成,他們正挺起身來,躍馬向前的時候,第二波子彈立刻又緊跟着飛了過來。
分層射擊,不錯,正是分層射擊。這個戰鬥理論正是後代步兵對付騎兵的利器,騎射兵用起來一樣得心應手。說來不好意思,蕭墨軒可算不得什麼軍事愛好者,他想起分層射擊,居然是在臺州保衛戰中,被倭寇提醒起來的。當日倭寇正是用這種辦法壓制了城樓上的守軍。
這幾波射擊,頓時打的韃靼騎兵措手不及,本來就爲數不多的士兵,立時便去了三分之一。
“突。”見韃靼騎兵漸漸靠得近了,最前面的幾排明軍騎士立刻舉起了長矛,催動馬匹,也迎了上去。而後排的騎士們則換上了弓箭,拉滿了弓弦,一條條拋物線,划向韃靼騎兵。
屠殺,這已經是一場不對等的戰鬥,只不過這一回被屠殺的一方換成了韃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