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經歷說得一點也沒錯,現在山東的一切問題都源於萬曆四十七年十一月經略遼東熊廷弼的這份題本:
“今議用兵十八萬、馬九萬匹。……每兵一名歲計餉銀一十八兩,兵十八萬名,該餉銀三百二十四萬兩。”
“內每軍月給本色五斗,該糧一百八萬石。又每馬日給豆三升,九萬匹該豆九十七萬二千石,草重十五斤,日給一束,歲除四個月青草不計外,計八個月該二千一百六十束,小束倍之。”
根據熊廷弼的核算,遼東本色米豆至少要達到二百萬石,“通共歲計船費幾何、車牛人工各費幾何,此皆一毫裁削不得者。”
不到半年時間,遼東歲用米豆數量即增加了一倍有餘,督餉大臣李長庚無奈之下,只能繼續以攤派手法籌措這二百萬石。
按照餉臣的看法,一百萬零八萬石米的任務可以分解給幾個方面,天津原有截留漕米二十萬石,登萊召買三十萬石,山海關存米十五萬石、薊州召買五萬石米、天津召買六萬石米,還有三十萬石缺額則於淮安截運漕米,直接海運遼東。
至於豆料召買,餉臣認爲原定遼東召買三十萬石的基礎上,永平十萬石、薊州五萬石、密雲三萬石,天津十萬石、真定保定近河地方十萬石、山東三十萬石,其價即以留用各州縣遼東新餉充之,不足者戶部補發。
餉臣的建議對於山東來說幾乎是釜底抽薪,不但要求山東召買米三十萬石、豆三十萬石,而且真正的關鍵是“留用各州縣新餉充實”,不但不願意通融處理,甚至繼續要求遼東舊餉繼續起運解部,只是把這兩年加徵的遼東新餉拿出來湊數,至於“不足者戶部補發”,誰都知道怎麼一回事。
戶部對於李長庚如此合情合理的奏議當然是第一時間作出答覆,萬曆四十七年十二月在二次加徵遼餉的同時決定由山東負責召買米豆六十萬石。
而現在柳鵬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用心學習着這些各處抄來的題本、奏議,即使是張玉蟬種對政治的殘酷性欠缺認識的女人仍然多說了一句:“山東六十萬石米豆,這也太多了吧!”
“天下不過二百萬石,山東六十萬石獨佔三分之一!”谷夢雨給出了明確答案:“三分之一由山東負責,而整個山東的三分之二又由登萊兩府來負責。”
她拿着熊廷弼與李長庚的題本第一時間就計算出答案,只是柳鵬卻是冷笑一聲:“是山東幾當天下之半纔對。”
柳鵬說“幾當天下之半”自然是另一種計算標準,從表面來看,遼東米豆二百萬石,由山東負責六十萬石,山東幾乎佔了三分之一,但是去掉截留的五十萬漕米與山海關的十五萬存石,新增的召買數目之中山東幾乎佔了一半。
不管是截留漕米還是存米都只是改換一個使用方向而已,並不增加地方負擔,可是召買如此之多,對於地方來說就難以承受,而山東召買的數目又是最多的,特別是米召買上,山東必須負擔三十萬石,其它方面卻只要召買五六萬石就夠了。
谷夢雨甚至不用撥算盤珠子就給出了答案:“如果單以召買數目來計算,山東應當佔天下百分之四十三。”
而那邊魏瑜君也把題本放了下來:“更致命的是留用各州縣遼東新餉充之中的遼東新餉四個字,這是要命啊!”
遼餉有舊餉與新餉之分,舊餉是指萬曆四十六年戰事爆發之前諸省接濟遼東的餉額,新餉則是指萬曆四十六、七年兩次加徵的餉額。
現在戶部與餉臣就是要求山東這六十萬石米豆的召買只准動用加徵的遼東新餉,遼東舊餉依舊解部,這比今年召買的條件還要糟得多。
萬曆四十七年雖然東三府的遼餉全部解京,但是西三府的遼餉不管是新餉舊餉都留在登萊本地負責用來召買米豆,但即使如此遠遠不夠,導致地方州縣只能挪借應當起運戶部的銀錢來進行墊支。
本來地方州縣還以爲戶部能通融處理,直接把這筆賬抹平了,結果現在戶部與餉臣不但不認賬,該起運的錢糧一文錢一粒文都不能少,反而進而要把遼東舊餉全部拿走,只給州縣留下了遼東新餉,至於“不足之數戶部補發”這幾個字,大家認爲就純屬畫蛇添足。
但問題是遼東新餉純粹是巧立名目用來搜刮地方的,徵收難度本來就很大,州縣即使留下遼東新餉也只有說不盡的難處,何止遼東新餉跟六十萬石米豆相比幾乎是九牛一毛。
那邊徐巧芷就說了一句:“這叫作既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哎……巧婦尚且難爲無米之炊,何況這是國家大事啊!”
她不由又想起了萬曆四十三、四年家裡一度揭不開鍋的那些日子,而坐在她身邊的魏瑜君卻是直接說道:“照我看遼東錢糧或許會是這麼一個章程,但是熊經略肯定幹不長遠!”
聽到魏瑜君的發言,柳鵬不由眼前一亮,他發現魏瑜君的眼光比自己想象中還要高明一些:“爲什麼熊經略會幹不長久?”
“應當說熊經略是很有辦法的一個人,一心想讓遼東兵強馬壯,所以全力在添兵增餉!”魏瑜君首先誇了一通熊經略:“按熊經略的謀劃,遼東有十八萬大軍,九萬匹馬,樓寨城池修繕一新,兵器槍炮一應俱全,即使不能與建奴平分秋色,也能先把局面穩住。”
柳鵬不得不承認魏瑜君說得沒錯,在諸位遼東經略之中,熊廷弼確實算是比較能幹而且比較有辦法的一位,但是接下去魏瑜的批評就比較嚴厲了:“但就是因此這樣,所以熊經略必然不能長久!”
即使是張玉蟬都明白這其中的道理,熊廷弼的辦法歸根到底就是一個添兵加餉把這場明金戰爭拖下去,直到把女真最終拖垮爲止。
但問題在於熊廷弼需要的錢糧實在太多,別的不說,光是十八萬將士一年的軍餉就需要三百二十萬兩,日常食用米豆需要兩百萬石,但這僅僅是維持部隊日常生活的基本糧餉,如果進行軍事行動數量恐怕還要成倍地增長。
何況除了糧餉之外,熊廷弼在遼東的軍事行動還需要更多的支出,光是消耗的武器恐怕就是一個天文數字,但是如此驚人的支出,最終的結果卻是不能解決女真問題,頂多與建奴平分秋色而已,任何一個皇帝與內閣都不會這種情況允許一直延續下去,唯恐先把大明拖垮了。
熊廷弼除非能取得一次決定性會戰的勝利,否則時間拖久了很有可能首先會把自己拖垮,但是以遼東的糜爛局面這樣的勝利將是非常遙遠的事情,至少一兩年內是見不到。
柳鵬突然想起五年復遼的豪言,大明近於崩潰的財政已經不允許如此長期的拖延戰術,所以熊廷弼換馬是遲早的問題,但問題在於魏瑜君居然能清醒得看到這一點,這就實在太不容易了。
要知道,他已經知道熊廷弼的悲劇,但是魏瑜君根本不知道,恰恰相反,魏瑜君能得到的信息十分有限,但是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實在讓他刮目相看了。
“瑜君說得對,熊經略肯定不能長久,但是這六十萬石卻肯定長久下去!”柳鵬相對謹慎地表示自己的看法:“瑜君,你覺得我們應當怎麼借用這次的機會怎麼把好處撈足!”
“既然朝廷都可以強令山東召買六十萬石,那麼我們做得過份一些也沒問題,我記得夫君現在的本職是威海衛經歷!”
柳鵬已經明白魏瑜君的意思,他做直接做了一個手勢問道:“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就吃乾抹淨!”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魏瑜君給出了很明確的答案:“夫君現在不到威海衛走一趟,以後肯定會後悔!”
而旁邊的江清月也覺得威海衛是一個很容易下手的目標:“現在整個威海衛城只有幾百城守軍而已,甚至不用調顧山河的長風大隊出去,直接把武星辰的銀河大隊調就可以了!”
對於柳鵬來說確實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畢竟威海衛雖然經過兩百多年的歷史已經是積重難返,龍口隨便出動一個巡防中隊和幾百名鄉兵都能攻城了整個威海衛。
但是這可是一個完整的衛所理論上,應當擁有五千五百名衛軍,即使現在已經積重難返,但是名冊上還有着一千多名城守軍、屯田軍、捕倭軍,有着一座獨立的衛城,更不要說不計其數的屯田獨立於州縣之外。,拿下來以後好處多多,至少巡防隊裝備的一切兵鎧火器都有合法的名目。
而江清月對這件事也是很感興趣:“既然要拿下整個威海衛,不如順便把黃河營一併拿下!”
魏瑜君卻不同意江清月的意見:“黃河營得給登州府的大老爺們留着,畢竟黃河營近在眼前,而威海衛卻遠在天邊,得讓登州府的老爺晚上能睡得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