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一隻是微笑,倒是馬立年表現得格外積極,他大聲說道:“柳少,當然是這生意賺頭足利潤大啊,現在該輪到金百萬後悔了吧,哼哼,他就是把遼東的鹽全都吃下來又怎麼樣,我一船生絲運過去,頂得上他辛辛苦苦一整年!”
馬立年表現得倒象是十足的記仇,而柳鵬還是有些不明白:“王老,我還是請教一下,咱們登萊雖然出產生絲,但是我翻過本縣架閣庫的文書,統總也就是幾萬株桑樹而已,既然桑樹少,那產出的生絲自然有限,王老和馬哥都是咱們山東頂尖中的頂尖人物,何必爲這麼一筆小生意花費這麼多心力?”
柳鵬話音剛落,那邊王道一已經笑出聲來,他倒是不把柳鵬當外人看待,當即說道:“柳少,你終究是書生而已啊!編書修史的事情你在行,可是論人情世故這方面,卻不如我王萬川在行了!”
被一位進士老爺稱爲“終究是書生”,柳鵬還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倒是馬立年在旁邊補充了一句:“實在是柳少想差池,只想到桑蠶絲上,卻沒想到咱們登萊除了桑蠶絲之外,還有山蠶絲!”
山蠶絲?
柳鵬仔細思索了半天,終於弄清楚王道一所圖謀的生絲是什麼。
與柳鵬想象中的生絲不同,王道一想收的不是桑蠶絲,而是明朝中葉才實現人工放養並收穫的柞蠶絲,即所謂“山蠶”、“野蠶”、“柞蠶”是也,織成的料子則被時人稱爲“山東綢”、“山蠶綢”、“蠶綢”。
在另一個時空,柞蠶絲已經遠不及桑蠶絲風行,大家日常接觸柞蠶最多的情況也不是柞蠶絲,而是特意從東北空運過來的柞蠶蛹,所以柳鵬想了大半天,還真沒想到這柞蠶絲上。
山東地區的野生柞蠶資源非常豐富,早在西漢時期,就有一次野蠶大豐收的記錄,“元帝永光四年,東萊郡東牟山有野蠶爲繭,繭生娥,蛾生卵,卵着石。收得萬餘石,民人以爲絲”,一次能“收得萬餘石”,可以想見這次野蠶爲繭的規模之大。
以後歷朝歷代直到明初都不斷有“野蠶成繭”的記錄,並作爲一種祥瑞之兆記錄在史書之中,但是歷史上最後一次野蠶成蠶作爲吉兆的正式記錄出現在英宗正統十年的真定府,其時“真定府所屬州縣野蠶成繭”,知府“以絲來獻”,明英宗十分鄭重地“制幔褥陳於太廟之神位”。
但是正統之後官方史書不再有野蠶成繭作爲吉兆的記錄,並非野蠶不再大規模結繭,而是已經實現了柞蠶的人工規模化養殖,大家已經習以爲常,嘉靖年間的《山東通志》、《青州府志》與《臨朐縣誌》都已經開始提及山繭綢,到了萬曆年間的山東地方誌當中已經頻繁提及山繭綢,人工放養柞蠶並收穫蠶絲已經成了一門可利可圖的重要產業。
雖然比不得清代登州府“均以養蠶之業,種柞木爲業,依此山繭以爲養生爲源”,成爲最爲重要的經濟支柱,但現在登州府與青州府、萊州府很多地方都已經出現“織綢之家不力耕而力織,利什倍于田,山民有起家於鉅萬者”的情況。
更重要的,雖然柞蠶織成的山繭綢,雖然顏色略嫌灰暗,手感粗曠,但是經久耐用不易撕裂無損於污漬,所以爲這個時期的上層階級特別喜愛,價格不比江南的湖絲便宜多少。
成書於順治年間卻反映晚明風情的《醒世姻緣傳》裡面有一段童奶奶指點狄希陳如何送禮的情節,特別提到“如今時興的是你山東的山繭綢,揀真的買十來匹留着送堂官合刑廳”,同樣成書於順治年間的《續金瓶梅》裡的學官夫人同樣是“穿的是沉香色雲絹披風,套着山繭綢夾襖”。
稍遲的康熙初年,法國傳教士李明在寫給歐洲人的書信特別提到了柞蠶絲織成的山繭綢:“除去我剛剛談到的,歐洲也見得到的普通絲綢,中國還有另一種產于山東省的絲綢。取絲的蠶是野生的,人們到樹林中去尋找這種蠶,我不知道是否可在家中飼養。蠶絲的顏色發灰,毫無光彩,以至不熟悉的人會錯把用這種蠶絲織成的料子當成橙黃色的布料或最粗糙的毛呢;然而,這種料子卻受到極大的喜愛,比鍛子價格高許多,人稱繭綢。繭綢經久耐用,質地質實,用力擠壓也不會撕裂;洗滌方法同一般布料。中國人肯定地說,不僅一般污漬無損於它,甚至它還不沾油漬。”
在李明的印象中,這時侯繭綢“受到極大的喜愛”,甚至“比鍛子價格高許多”,以後的幾百年之中柞蠶業雖然屢有起伏,但直到建國初期仍然是一種高檔奢侈品。
在王蒙的小說裡,一個五十年代剛畢業的大學生照樣“穿一身柞綢中山服,自以爲是高級衣料了,神神氣氣地進行他的第一次出差”,直接到七十年代以後,柞蠶才因爲時代的變遷與技術的革命才陷入長期的衰敗期,而王蒙小說的主角到了八十年代也改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華達呢棉布陸軍服,同時他還有好幾套毛料服裝”。
本時空還不是柞蠶絲的巔峰歲月,但已經是卻是相當風行,崇楨年間,江南名士吳之振的母親範夫人獲得了一塊山繭綢料子,但是她一直捨不得用如此珍貴的料子製衣,整整珍藏了三十年。
直到了康熙三年,範夫人知道吳之振的至交好友鼎鼎大名的江南名士呂留良飢寒交迫冬衣無着,才讓吳之振把這塊珍藏三十多年的山繭綢料子帶給呂留良,呂留良同樣對範夫人雪中送炭的行動感激不靈,還特意寫了兩首詩收入自己的詩集。
因此柳鵬覺得這柞蠶絲生意或許比不得桑蠶絲,但絕對有利可圖,只要龍口往江南運幾船生絲,不愁江南的商船不蜂擁而至,他正想到這,那邊王道一已經替他說出了心裡想法:“柳少,你那龍口還沒有商船來吧?你放心,只要咱們合夥做這生意,多的不敢說,一年來幾十條江南商船不成問題。”
這真是天大的喜訊,只是柳鵬想知道的卻是另一個關健的問題,他當即問道:“王老,那我想請教一下,現在是誰把持着這山蠶絲生意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