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方丈室內,只存三人:老僧知也、小沙彌、徐階。其時氣息奄奄的老知也臉色忽然紅起來,兩眼露出亮光,不知會說出什麼話來。
室內,稚嫩的小沙彌一臉嚴肅,忐忑的小徐階一頭霧水。
終於,老知也開口了,他的嘴微微嚅動着:“小施主,老衲與你祖前世有緣,你祖父有一信件,在蒲團之下,你可取看。小知也與你此生有緣,日後自見分曉。你一生前路坎坷,風波自多。老衲送你幾句偈語,一生受用。你聽明白了。”徐階聽了這似從天外傳來的乾澀枯硬的話語,不禁頭皮發脹,不由自主跪下受偈。徐階唯恐漏掉一個字,於是凝神細聽。“長江上頭遇豹言吉,欲挽狂瀾己下地獄,廟堂高處須防紀綱,高山逢揖驚濤駭浪。”那聲音漸漸輕了下去,輕下去,只聽得老知也一聲嘆息,圓寂了。
知也寺撞起了喪鐘,響起了梵唄,鐘聲伴着梵唄由近及遠,散向四方。徐階在小知也的伴送下,心情沉重地走出了山門。
入晚,松江郡城西門內德豐橋徐府堂屋正廳,四盞燈籠通明,徐階祖母黃太夫人端坐正中,母親顧夫人陪坐一旁,身後是一幅佛像,兩旁堂聯,左爲“詩書禮樂從吾心之所好”,右爲“功名富貴聽天理之自然”,是徐階父親徐黼手書。此時,垂手侍立一旁的徐階向祖母黃太夫人講述着去知也寺的經過。聞聽知也圓寂,黃太夫人悲從中來,不免感嘆人生的短暫,接了徐階帶來的丈夫徐禮遺下的書信,恭敬捧讀後,擺在了供桌之上。至於那四句偈語,總的感覺不大好,只出現一個“吉”字,其他不是“下地獄”就是“驚濤駭浪”,無論如何探究,總覺其意撲朔迷離,只能留待以後推敲了。黃太夫人便對徐階說:階兒,近“ 前來。你已十歲,祖先的經歷應該讓你知道了。”
徐階瞪着兩眼,非常好奇地聽祖母講祖輩的故事。
原來徐階祖上本屬草根。曾祖徐德成,綽號佛子,居華亭小貞徐家浜,世代務農。徐德成是個虔誠的居士,一生行善。德成有個獨子,取名徐賢,就是徐階的高祖。曾祖去世,高祖徐賢遷居泗涇,遷往泗涇的緣故是那裡還有可開墾的荒地。大明朝鼓勵開墾荒地,對新開荒地徵稅較少。高祖徐賢遷往泗涇之後,開了不少荒地。但因膝下有四個兒子,日子還是過得很艱難。這四個兒子,按仁義禮智排行。三子徐禮,就是徐階的祖父,成年後因家境貧困,入贅郡城西門內德豐橋的黃府,與黃府獨女也即黃太夫人結爲秦晉之好。徐家一脈入住郡城,從徐禮開始。
話說這徐禮,也秉承祖上遺風,樂善好佛,郡城人稱樂善公。徐階祖母黃太夫人,知書達禮,才貌雙全,所以結縭後夫妻琴瑟和諧。徐禮生了四個兒子,因望子成龍心切,兒子們的名按黼黻冕旒排序。由於黃府經濟寬裕,可供兒子上學,所以從第四代也就是徐階的父輩開始,徐家子孫有了功名,走上了仕途。徐階的父親徐黼,號思復,在宣平(今浙江武義)爲官,任職縣丞,地位相當於副知縣。徐階的母親顧夫人乃徐黼繼配,生徐階、徐陳、徐陟,而原配夫人林氏生徐隆,乃徐階長兄。徐階是徐黼次子,生在徐黼武義任所。二叔徐黻,號敬齋,做到省祭官。三叔徐冕,號企齋,沒有子嗣。四叔徐旒,號谷陽,正德年間舉人。
說起自己的丈夫徐禮,黃太夫人沉溺在幸福的回憶之中。原來徐禮既崇佛,又講信用,說出的話,從不改口,必定履行,有些俠義之心,是松江民間公認的長者。那時候,兄長徐義在泗涇務農,常來府城購物賣糧,事畢往往日已西斜,就來到城中兄弟徐禮家中。每逢兄來,徐禮必端正衣冠,恭敬侍奉,徐義喜飲酒,徐禮必備酒水款待。
孝宗弘治元年(公元1488年),徐禮四十九歲,松江的風俗做壽是做九不做十,所以長子徐黼從宣平縣趕回松江,爲老父做五十大壽。不料由此,橫生出一段憂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