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魯王書房。
朱檀進去的時候,見信國公湯和正坐在椅子上,眉頭微皺。
看到朱檀進來,湯和趕忙起身,微微躬身道:“見過殿下。”
“老泰山今天怎麼這麼多禮了。”
朱檀咧嘴一笑,扶着湯和坐下,自己則坐在主位,而後輕聲問道:“您這時來尋我,是有什麼事?”
見朱檀一臉的雲淡風輕,湯和麪露苦笑,道:“有時候臣是真看不清殿下。”
“大戰在前,朝堂風起雲涌,殿下怎麼就一點都不擔心呢?”
“擔心什麼。”
朱檀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道:“倒是您有點不對。“”
“您也是老行伍了,帶兵多年,現在戰事還未開,您就這般擔憂,之前可是沒見過。”
“跨海作戰,畢竟是第一次。”
湯和輕嘆口氣,低聲道:“殿下,之前在殿上,你說鐵甲戰船開路,直取東瀛國都,可是真的?”
朱檀聞言面色微動,笑道:“您爲何有這一問?”
“東瀛之王,實屬擺設啊。”
湯和皺眉,輕聲道:“日前剿滅倭寇,也曾抓了俘虜,讓懂倭語的人問過。”
“他們東瀛之王雖高高在上,卻不可號令全國,東瀛各方都由諸侯掌控,叫什麼幕府的。”
“依老臣看,要滅東瀛,奪其王都不是上策,那邊畢竟不是高麗,也並未一統。”
“如果戰事一開,恐怕曠日持久。”
湯和的聲音不大,語氣中帶着擔憂。
他是百戰老將,自知知己知彼的道理,早在他執掌海防對付倭寇時,他就對敵人有了詳細的瞭解。
現在說話還是有所收斂的,東瀛小邦此時實際四分五裂,各個諸侯佔地爲王,近乎各自爲政。
就算一舉擊垮東瀛國都,幕府下面的將軍也不會投降,只會覺得這是個機會,從而繼續厲兵秣馬和大明對抗。
若真如此,那可真是曠日持久了。
聽到湯和的話,朱檀卻未搭腔,而是拿起桌上的葡萄吃了一顆,雲淡風輕。
湯和見狀,微微皺眉,又開口道:“殿下,此事您就不擔心?”
“老臣之前也給陛下上了摺子,說明了東瀛之事,可陛下今日卻並未提及,這裡恐怕……”
朱檀眼下葡萄,輕聲笑道:“東瀛諸侯各自爲政,雖表面效忠倭王,實際卻並不聽他的,父皇早就清楚,只是沒明說。”
“老泰山也不必擔心,這些事,我也早就清楚。”
“殿下清楚?”
湯和聞言一怔,在他的視角中,朱檀在殿上提議要滅了東瀛,還說要直搗黃龍拿下東瀛王都,那是他對東瀛不太瞭解。
湯和之所以開口幫腔,是怕朱檀上了那些文臣的當。
可現在看,朱檀明明早就知道,可他爲何還要如此?
對東瀛的戰事,怎麼看都是一個坑啊。
“您想想,父皇明知道東瀛四分五裂,可還屢次給他們下國書,訓斥倭王,又是爲何?”
湯和聞言,想了一下,眼前忽然一亮,道:“殿下的意思是,陛下是故意的?”
“父皇早就看東瀛小國不高興了。”
朱檀又道:“父皇是什麼人?起於微末卻創不世功勳,以雷霆萬鈞之勢造大明盛世,說是千古一帝不爲過吧?”
湯和點頭。
“那東瀛算是什麼東西?”
朱檀笑道:“屢屢犯邊,利用東海天險來我大明打秋風,搶奪金銀,焚燒村寨,殺我黎民,父皇心中不氣?”
“可即便心中有氣,之前大明國本剛定,北有韃子未滅,南有蠻族不服,東部諸族虎視眈眈,連高麗都趁我中原大亂向外伸手,父皇也沒精力管這些。”
“現在卻不同了。”
朱檀看着湯和,遞給他一串葡萄,湯和沒接,而是若有所思。
“北境平定,也速迭兒伏誅,脫古思帖木兒被嚇破了膽,北元已然被滅。”
“高麗平定,遼寧都司兵強馬壯,根本不用擔心東北蠻族。”
“西南又有慕家鎮守,無甚大事。”
“現在那些東瀛人還屢屢來犯,不是找死是什麼?”
聽到這話,湯和好像明白了,隨即擡頭道:“陛下早有攻打東瀛的打算?”
“父皇若沒這打算,我說了也白說啊。”
朱檀笑道:“而且進言時,我刻意沒說東瀛分裂之事,就是想看父皇是什麼反應。”
“若父皇說了東瀛分裂,羣雄割據的事,那就是他老人家還沒做決定,我就說自己才疏學淺,退下就是。”
“可這麼明顯的錯漏,父皇就當沒聽見,直接下旨調兵,他老人家是什麼意思,還不明顯嗎?”
湯和心中震盪,此時算是全明白了。
那時在殿上,他被朱元璋訓斥,心中着急,再加上朱檀忽然開口要滅東瀛,情急之下,他也沒想那麼多,直接開口幫着說話了。
下朝之後,他越想越不對勁,可始終沒參透其中玄機,故此纔來找朱檀商討。
“父皇下旨,其實有幾層意思。”
朱檀此時又輕聲開口道:“其一,是看一下我口中那鐵甲船到底有多大威力。”
“其二,是看我邊防駐軍的戰力。”
“其三,也是想看看我這個兒子有多大野心。”
說着,朱檀輕嘆口氣,看向湯和道:“做皇子難啊。”
湯和聞言,嘴角抽了抽,不由的看向朱檀,什麼都沒說。
當今大明強盛,卻有兩件古今少有之事。
第一,太子朱標地位之穩,天下少有。
自古以來,皇帝和太子都是相互提防,互相壓制,可洪武皇帝對太子卻並非如此,非但將政務大半都交由太子處理,還主動給他送人,生怕他麾下聽令的少了。
第二,皇子朱檀的恩寵之隆,更是古今罕見。
現在洪武皇帝對朱檀的信任已經到了一個全新的程度,他敢和帝王討價還價,坐擁千萬財富,勢力遍佈朝野,可皇帝偏偏不管。
放眼古今,天下哪有這樣的皇子?
這樣的皇子還說難?那讓如今還在宮中讀書的那些小皇子怎麼活?
不說那些小的,就連現在被封出去爲王的皇子,又有幾個過的比他朱檀還滋潤的。
見湯和不說話,朱檀就知他在心中腹誹,但也沒太在意,隨即話鋒一轉,道。
“父皇的聖旨已下,但戰事先不着急,有幾件事要先做。”
湯和聞言,立刻收了心思,安靜的聽着。
“老泰山,您近日先去山東都司,挑選兵馬,出海操練,同時也要摸清海外倭寇的情況。”
“咱們出征之前,最好是將沿海的倭寇悉數蕩平,堵住那些文臣的嘴,也能順帶練兵。”
“嗯。”湯和點頭,朱檀這想法倒是和他不謀而合。
東瀛畢竟不是高麗,沒有陸路接壤,跨海作戰大明也是第一次,自要仔細操練,爭取一舉成功。
“過兩天,我先去趟北平。”
湯和一愣,問道:“殿下去北平做什麼?”
“去找四哥,借個人用。”
朱檀輕輕一笑,湯和不明所以。
……
在京師的這些日子,藍玉有些鬱悶,只因到手的大功飛了,讓他極不自在。
眼下朝廷又要對東瀛動兵,但陛下卻並未點他的名字。
藍玉向上遞了摺子請戰,卻都被皇帝駁回了,這讓他更是鬱悶。
見皇帝又見不到,上摺子又不準,他只能憋在府裡,天天喝酒。
沒仗打就沒功勳,沒功勳就沒封賞,他覺得自己頭上的爵位還是太低了。
對魯王朱檀,藍玉的感覺十分複雜。
一方面覺得魯王是天縱英才,心中欽佩,另一方面又覺得魯王風頭太盛,把他和朝中一衆武臣都壓的擡不起頭來。
再加上皇帝對其極其恩寵,好像只要有魯王在,對外的戰事就沒他們這些老將什麼事了。
今日,藍玉在家中設宴,和之前的老部下又喝了一場酒,席間麾下部將連連抱怨,說在京師憋的身上都要生蟲子了。
他們憋壞了,藍玉何嘗不是。
之前本以爲率軍去高麗能好好打一仗,立下大功,可高麗卻被魯王施計輕取,他好大的勁兒愣是沒地方使。
想率軍直撲北境,滅了北境叛亂,可皇帝又下旨讓他回京,說北境根本不用大明出兵。
現在北方戰亂已平,就剩東北的蠻族還未剿滅,這仗就算讓藍玉去打,他也根本看不上。
晚上,他躺在牀上左思右想,最終還是決定去找魯王一趟。
哪怕讓對方揶揄幾句也無妨,只要能隨軍出海作戰,這些他都忍了。
故此,翌日天明,藍玉整備妥當,坐着馬車便直奔魯王府。
可到了魯王府之後,看到府邸之前停着的馬車,藍玉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鄭國公常家的馬車,曹國公李家的馬車都在,看來和他有一樣想法的人還不少。
藍玉悶悶的下了馬車,來都來了,他又不能轉頭回去,只能硬着頭皮進了魯王府。
被魯王家僕引去書房,還沒等進屋,便聽到裡面傳來郎朗笑聲。
“魯王殿下高瞻遠矚,微臣讚歎佩服。”
“小事,小事,哈哈哈。”
朱檀正與鄭國公常茂及才襲爵不久的曹國公李景隆閒談,說着之前諸事,心情還算不錯,便聽到外面下人上報。
“殿下,永昌侯藍玉求見。”
一聽這話,屋裡的兩人都不再開口,而是同時看向朱檀。
朱檀輕輕一笑,道:“請。”
藍玉很快進來,朝朱檀拱手道:“臣藍玉,見過殿下。”
“見過常國公,曹國公。”
“不敢如此。”
常茂和李景隆趕忙起身,不受其禮。
二人雖爵位比藍玉高,卻絲毫不敢託大,畢竟算是晚輩。
對此,常茂還好些,尤其是李景隆,此時剛剛襲爵,屁股都沒捂熱呢,更不敢在老一輩軍侯面前裝樣子。
兩人如此,藍玉自是受用,朱檀此時輕聲道:“您不必客氣,快些坐吧。”
“來人,上茶。”
李景隆和常茂將藍玉讓至上首,三人紛紛落座,又聽朱檀笑道。
“永昌侯來此,也是想說出海的事?”
藍玉聞言心中微動,看了身邊兩人一眼,隨即開口道:“正是。”
“殿下,陛下下旨,隨軍主將您可隨意調配。”
“藍玉不才,願隨軍征戰,直滅東瀛。”
朱檀面上笑容不減,輕聲道:“這件事,我才和兩位國公說了。”
“此戰小打小鬧,就不用勞煩國中老將了。”
藍玉心中一突,立刻道:“魯王殿下,我若入軍,定聽號令,絕不……”
“您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更沒看不上諸位之意。”
朱檀笑着打斷了藍玉的話,又道:“此次出海攻打東瀛,的確不算大事,不然父皇爲何只給了四萬兵馬?”
“東瀛雖有黎民百萬,卻不堪大用,民間雕敝,戰力不強,恃強凌弱罷了。”
“讓諸位去,不是殺雞用牛刀了。”
“殿下……”
“永昌侯先聽我說完。”
藍玉還想說什麼,朱檀卻搶先一步,又開口道:“東瀛之事了卻,國朝也不是再無戰事了。”
“北方尚未平定,東北蠻族虎視眈眈,此乃其一。”
“南方諸族始終不服大明管教,蟄伏深山,不尊法統,此爲其二。”
“國朝以外,緬甸,暹羅,呂宋,越南,雖都被父皇冊封,但此諸地亦有反心,面上遵我大明正統,暗地卻都有自己的打算。”
“現我國朝兵風正盛,滅東瀛不過是去小疾,南方諸地,纔是大事。”
聽到這話,藍玉心中一動,下意識開口問道:“陛下有意南征?”
“那倒是沒說。”
朱檀笑道:“不過藍侯你想,如今北境已平,高麗已降,國朝卻帶甲百萬,難道全都撤了?”
“兵精糧足,不開疆拓土,豈不浪費。”
“殿下所言極是。”
一旁的李景隆聞言立刻幫腔,看向藍玉道:“藍侯不知,您來之前,我和常公也求了殿下,殿下也是如此說的。”
“現在想來,殿下高瞻遠矚,已看到國朝未來十年之路了。”
藍玉心裡也是這麼想的,這麼一說,滅掉東瀛,當真只是小事了。
“我此番率軍滅東瀛,不過是練兵罷了。”
朱檀又道:“待兵將練好,這廣袤天地,自有諸位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