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完全沒有料到會在這裡遇見何心隱。
對他而言,何心隱非但是一位非主流大儒,更是一個傳奇。他早在資本主義尚未長成的時代,就開始試行空想社會主義,希望建立一個由賢人領導的三代社會。徐元佐甚至能瞬間爲何心隱開列一張對西方世界宣傳的名片:
他是世界上第一個創立理想國的哲人。
雖然何心隱的理想國並沒有堅持太久。
這位本名樑汝元的傳奇舉人,此刻活生生地坐在徐元佐面前,樸素得就像是個老農。他雖然學生門徒遍及天下,但真正的傳人卻十分罕有。從歷史文牘而言,泰州學派的接力棒將由李贄接過手,而何心隱這一脈卻沉寂在了歷史長河之中。
——泰州學派太過於激進,對成長不利啊!
徐元佐悄悄望向徐階,這纔是他的最優選擇。
徐階也審視着徐元佐,旋即將混濁的目光投向何心隱,緩緩吐出兩字:“未必。”
何心隱笑道:“不信你來問他。”
徐階轉向徐元佐:“折磨之說看似新鮮,無非慎獨,是耶?否耶?”
徐元佐心中暗道:老爺子您如此挖坑下套,真當我年少可欺麼?
這裡不得不說一下王陽明逝世之後的王學分派。
若以弟子受學的地域分,共有七派,曰:江右、南中、閩粵、北方(洛陽)、楚中、浙中、泰州。
就哲學方法論來分,則有五派,即:
以王畿浙中派爲代表的“良知現成”派;以王艮泰州學派爲代表的“良知日用”派;以聶豹、羅洪先爲代表的“良知歸寂”派;以鄒守益爲代表的“良知主敬”派;以錢德洪、歐陽德爲代表的“良知修正”派。
前二者因爲都堅信“良知”是先天現成的,所以名爲現成派。後三者都不同意良知自現,而相信修行功夫才能致於良知,故而是工夫派。
如果用禪宗典故比喻,王畿和王艮都是走的慧能一路,頓悟入道。而歸寂、主敬、修正三派,都是走的行持不忘,漸悟入道的路子。當然,心學即便被人多重解讀,終究是儒教一脈,闢老闢佛是每個名教弟子都應盡的義務。
徐階受教於聶豹,聶豹在江西求教於王陽明,後來書信往來,在陽明公死後拜入王門,是最正宗的王門江右學派,也是世人所謂的“王門正宗”。從道統看,徐階肯定是江右王門,無論他晚年仍舊相信歸寂之說,或是走上了修正之路,都屬於工夫派,絕不會站在現成派一邊。
慎獨之說卻是橫跨兩派。
江左浙中派王畿認爲謹獨(慎獨)本身即是良知。不用求學,不用思慮,只需要“正心”即可爲先天之學。他也是由此補完了現成派的方法論,但因爲與孔子的“博學多聞”主張相悖,被認爲墮入了佛老二氏窠臼。
王門正宗的查鐸拜王畿、錢德洪爲師,取了王畿的“慎獨”,又取了錢德洪的“工夫”,將慎獨解釋爲不斷掃除“習氣”的入手工夫。
所以“慎獨”一詞多義,徐元佐只要言語邏輯上略有疏忽,很容易就被打入了“現成派”之中。
“小子不知道慎獨。”徐元佐道:“小子還以爲:無須慎獨。若是胡作非爲,心中能知而有悔,便是實行到了,如此無須慎獨。若是心中無知,便是無行,所謂慎獨只是佛老空之牙慧。”
他言語中否定“慎獨”,其實正是查鐸的“慎獨”之意。如此也牢牢將自己釘在了“工夫派”,不讓何心隱那個現成派異端拐了去。
何心隱聽徐元佐這般表白,欲言又止。他再回憶徐元佐開頭的一番認知,顯然已經表白自己是“工夫”門人,堅信必要工夫方能致良知,而且還總結出了自己“折磨”之說。看來要尋個良才美質傳承自家精髓,還得花些力氣。
徐階面色深沉如同淵潭,道:“原來如此。”
非但徐元佐,即便是其他宿老名儒也都不解徐閣老這個禪機。
“今日酒足,就此散了吧。”徐階伸了個懶腰,做出疲態,宣佈罷筵。
在座諸人或是趿鞋而起,或是飲盡殘酒,準備告辭。
徐元佐也站起身,等所有人走完再走。
有一年邁客人已經喝多了,醉醺醺走到徐元佐身邊,突然一個晃身,險些跌倒。徐元佐本來就心不在焉,伸手虛扶,卻見那客人帽子一偏,竟然跌落下來。
哐噹一聲,金石撞擊之聲在花廳中震盪開來。
原來那客人帽子裡竟然藏了一盞金盃。
徐元佐蹲下身,撿起帽子,爲客人戴上,順手將金盃收入自己袖中。他再看那客人,已經是羞紅了臉,步下踉蹌,逃也似地走了。周圍其他客人恍若無視,各自告辭。而徐階早在金盃落地之時便轉過身去,只有何心隱還盯着徐元佐。
徐元佐見何心隱不像是要走的樣子,便行了一禮,跟着衆客人身後走了。
徐慶、徐誠、徐盛都等在外面送客,也都看到了帽藏金盃的一幕。
等徐元佐走到門口,徐盛伸手攔住他,道:“金盃拿來!”他是衝着徐元佐發作,聲音不由大了些。前面那位盜金盃的正主尚未走遠,聽到“金盃拿來”更是大窘,真個是抱頭而走,恐怕回去就要上吊了。
徐階轉身不見,正是爲了避免這種尷尬,顧全人家臉面,所謂“君子惡稱人之惡者”也。真正的儒者絕非會背四書五經,而是必須要將經義融入學脈,貫穿行止。即便如此,還要拷問內心,驅散習弊之氣,是謂慎獨。
徐盛讀書少沒文化,絲毫不知道自己這種“稱人之惡”的行爲分明是在打徐階耳光:你自家下人都管教不嚴,可見“齊家”一條是做得很糟糕的,哪裡有資格輔佐君王治理天下?
“什麼金盃?”徐元佐面無表情,木然應道。
徐盛呦呵一聲,正要說;剛看着你收入袖中,就敢無賴?卻聽花廳中傳來一個難抑怒氣的聲音:“金盃還在,尋什麼!”
徐盛尚不知道自己如何就觸怒了老爺,徐慶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重重將他扯向一邊。
徐元佐朝徐慶微微一笑,又朝徐誠打了個躬,信步朝外走去。
“這真是我何心隱的傳人。”何心隱再次喃喃道。
徐階見花廳裡只有自己與何心隱兩人,方纔平復氣息,轉身道:“他可不信良知天成。”
“雙江公當年也不信良知現成,可是他獄中歸寂,豈不證明良知本就在彼,一旦得見,瞬時鮮豔。”何心隱舉出聶豹的例子,又道:“此子也將是一般。”
徐階陰沉的臉總算綻放開來,笑道:“雙江公那是工夫到了方纔歸寂,與禪老之說大相徑庭。夫山兄莫非如今也另有所悟?”
何心隱乾咳一聲,道:“我終要教他。”
徐階不置可否:“夫山兄正當壯年,何其亟亟尋覓衣鉢耶?”
“八月廿九,你那高徒上疏,要省議論、振綱紀、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能武備。你可看了?”何心隱問道。
徐階點頭。
“日後殺我者,必張居正也!”何心隱重重道。
徐階望着何心隱,腦中閃過兩人密謀倒嚴的種種畫面,終於搖頭道:“你可以不讓他殺。”
“我知道你的意思。”何心隱頓了頓:“但我不能不讓他殺。”
徐階微微閉目,道:“我會送你。”
何心隱沒有再說什麼,甚至連告辭的話都沒有便施施然離去了。
徐璠等何心隱走了,方纔又轉回花廳,見父親還在,上前施禮。
徐階只顧着看園中花木,良久才道:“你想問我徐元佐此人如何?”
徐璠躬身侍立,等父親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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