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一 精氣神
徐元佐靜靜聽着邢明凡的故事。這孩子的文采如果好一些,或許能寫出來一部不錯的小說。可惜他只是乾巴巴地複述,偶爾流露出僥倖和痛苦的表情,是這個故事裡爲數不多的調味劑。
即便如此,徐元佐也能感受到邢明凡這一路上受到的苦難和折磨。
“我沒想到這封信送得這麼慢……”邢明凡喃喃道,“怕是誤了佐哥兒的事……”
徐元佐給了邢明凡一個微笑:“你想知道這封信裡寫着什麼?”
邢明凡眼中流露出了渴望的目光。這幾個月來,他無數次在這封信面前掙扎。他想放棄任務,回家好好吃頓飯,睡個安穩覺;他想燒掉這封信然後一走了之;他想知道這封信裡到底寫了什麼重要的事,讓他遭受如此之多的折磨。
他垂下頭,輕輕搖了搖:“小的只是個學徒,不敢知道。”
徐元佐笑了笑:“水生在信裡說:送信的這個小夥子大有前途,只要讓他走完這一圈,增長了眼界,磨練了毅力,就能委以重任。”
邢明凡擡起頭,眼中迸發出絢麗的神采。
“事實證明,水生看得很準,你也把自己打磨得很好。”徐元佐笑道:“從今以後,你就是仁壽堂永不拋棄的成員。你會成爲大夥計、掌櫃、經理,甚至可能讓你去做官。”
邢明凡隨着徐元佐的聲調,只顧着吸氣,竟像是要把肺都吸暴了似的。他聽到“做官”兩字,重重搖了搖頭:“我娘說,只要做到大夥計,我這輩子就不用愁了。我的工錢能給弟弟讀書,能給家裡買一臺織機,以後還能養雞養豬……”
徐元佐拍了拍邢明凡的肩膀:“一旦踏上了這條路,你就不會想停下來了。對了,沿途幫過你的那些人。你還記得多少?”
“每一個都記得。”邢明凡脫口而出:“遭亂兵的時候,馬和尚不讓人殺我,讓我留下做工。他雖然拿鞭子打我,但最後還是睜隻眼閉隻眼放我逃跑。他是浙江水兵。家在餘杭城外……劉巡檢家在縣城興業坊柳樹巷……班軍裡的魯大哥是萊州府黃縣人,他是去大同戍邊……京城……牛市口……鎮江堡……撫順城裡……復州……欒古關……”
“劉家港的兩位先生沒告訴我他們的名姓,不過其中一人喊另一人‘梅逸公’。”邢明凡一一報出恩人的名號住址,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幫了自己,連一絲結巴都沒有。
徐元佐聽他第一個說亂兵裡的馬和尚。就知道此子心地善良,見他記得如此清晰,更是證明其秉性之中懂得感恩。正好隨從端來了剛熬好的薑湯,徐元佐對他道:“你先喝了這碗熱湯,回艙室去好好睡一覺,然後將這些人一一寫下來。對咱們仁壽堂有恩的人,決不能等閒視之。”
“小的明白,日後一定回報這些恩人的恩德!”邢明凡堅決道。
徐元佐微微搖頭,糾正道:“不是對你的恩德。這是對咱們仁壽堂的恩德。也不用等你日後回報,咱們仁壽堂自然會去回報他們。有恩必報。有債必償,這是咱們經商的立身之本。”
邢明凡有些慌亂——佐哥兒怎麼就把這事攬過去了呢!
徐元佐推了推薑湯:“別等涼了,快喝。”他又擡頭道:“噯,那個誰,準備幾件冬衣給明凡換上。一點眼水都沒啊。”
那個誰——茶茶滿臉通紅地跑出去準備衣服了。
邢明凡捧起薑湯,熱氣撲面。他小口小口喝着,淚珠已經滾落下來。
這個乾巴得有些枯燥的故事,讓不少人都聽出神。羅振權直等邢明凡走了,方纔緩了口氣,見徐元佐盯着自己看。不解道:“怎麼?”
徐元佐笑道:“聽了有何感想?”
羅振權覺得感想很多,如果不是這少年坐在自己面前說這些話,根本不能相信世上竟然還有這種人。這算是忠勇可嘉,還是腦子一根筋?是堅持不懈。還是倒黴到家?種種思緒在心中轉動,到了嘴邊卻說不清道不明,只有一個字可以表達他此刻的心情:
“幹!”
徐元佐評價道:“很傳神。”
羅振權擠眉弄眼:“我頭一回見你,就覺得你有些……異於常人。”他本想說“腦袋有坑”,不過想想還是不能口無遮攔。雖然佐哥兒不會像那些海主一樣翻臉無情把他扔進大海喂鯊魚,但是得罪上司總是會有報應的。
“也難怪你能招徠一羣異於常人的人……不對。好像是常人到了你手下,就異於常人了。”羅振權品味着,又有些心驚:我自己不會也異於常人了吧?
徐元佐果然笑道:“你也異於常人麼?”
羅振權摸着下巴,有些不確定道:“我、還沒吧?”
徐元佐站起身,走了兩步:“在我手下,只會異於庸人。因爲我讓他們看到了生活是可以改善的,人生是可以創造的,未必只有庸庸碌碌走上一輩人的老路。人有了精氣神,自然不同於周圍的庸人。其實你把他們放到縣學裡去看,會發現差距就沒那麼大了。因爲縣學府學裡的書生們,大部分都有自己的精氣神,科舉就是能改變他們人生的大機遇——雖然我覺得科舉對絕大部分人來說都是樁虧本買賣。”
羅振權品了品,覺得徐元佐說得有些道理,道:“雖然你所言不假,但是你剛纔跟人說做官……這就有些假了吧?他還能去考科舉?”
徐元佐笑道:“誰說只有科舉才能做官?”
羅振權一愣:“我大明也能買官?”
“官不能買,但是可以捐監。當然,例監名額也有限得很,我不可能給所有人都捐個監生。而且監生出來去做個教諭,撐死了知縣,能有什麼出息?”徐元佐笑道。
“那所謂做官……”
“咱們要去的臺灣,尚未收歸版圖,只有閩海海商們建的私港。若是咱們在彼處開墾,招募百姓,徵收賦稅,是否需要人管着?”
“那也不是官啊!”
“等勢力坐大,朝廷要麼給官招安,要麼冊封個宣慰使之類的土官,算不算官?”徐元佐道。
羅振權道:“還能這樣!”
“還有更快的法子。”徐元佐道:“咱們只要有足夠海船,去婆羅洲、爪哇,借個土人國王的名頭請求封貢,直接就能列土建國了,算不算官?”
羅振權嘴角抽了抽:“哪有那麼簡單,當年汪五峰多大勢力?朝廷還不是斬了他。”
“那一是他沒走對路,自己要海外稱王,形同叛逆。其二,滋擾沿海,被勢家所恨,還想朝廷招安他?”徐元佐道:“他若是佔據海外一島,攀附、或者直接編造個祖宗,譬如就說是南宋遺民。如今仰慕聖化,請求內附。再打通禮部到內閣的路子,封個國王有何難哉?”
徐元佐笑了笑,指了指自己:“我就有這個路子。”
羅振權覺得胸口有些悶,卻不能否認徐元佐說得是事實。作爲一個經年老海狗,他聽說過安南立國的故事,好像原本是個中原大將領兵過去的,如今朝廷不是照樣也認了。還有風塵三俠中的虯髯客,入扶餘國自立爲王,同樣令人神往。
“你真有心如此?”羅振權忍不住問道。
“當然。”徐元佐笑道:“南海往南,還有很多島嶼不爲人所知呢!到時候就裝傻說不知道蒙元已經滅了,如今聽說日月重開大宋天,希望能夠迴歸華夏正統,哪還有什麼問題。”
羅振權充滿了希冀:“那我也能當官了!”
“看你表現。”徐元佐故作正經道:“說不定就讓你當個國王呢。”
“那你呢……”
“小小土王,我還看不上。”徐元佐自信道。
“我看得上!”羅振權一本正經喊了出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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