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八出師大捷

大明金主

徐元佐從來沒有幻想過,自己能夠與張居正這樣級別的高手過招。言情任何一個走到領域巔峰的人物都有着遠超常人的精神世界。這是境界上的差異,不是知識所能彌補的。

更別說張居正專精的領域是“政治”,專門琢“統治”的高深學問。

徐元佐的長處在於有着足夠廣闊的信息基礎,以及使用較爲開放的思維方式對這些信息進行分析,從而得出一些有用的結論。而在徐階、張居正這個級別的大佬面前,分析信息得出結論並不會像先知那樣引來“膜拜”。

正常情況下,徐元佐都站在被考校的位置上,等待人精先生們給他評分。並且根據分數高低,頒發相應的小獎勵。

“小子敢問恩相,世間是銀貴金貴?”徐元佐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張居正對他存有好感的底線。

張居正沒有介意“恩相”的稱呼,也就等於默認了自己願意提攜徐元佐。他道:“自然是金比銀貴。”

徐元佐鬆了口氣:“小子只是擔心黃金於國無用。”

張居正笑得很和藹,無聲地告訴徐元佐:你何至於如此天真吶。

徐元佐繼續道:“小子之所以有如此誤解,乃是因爲朝廷在黃金之事上,既沒有開源,也沒有節流。”他不擔心張居正失去耐心,故意停了停,方纔道:“先說開源。小子嘗讀古書,知極北肅慎之地,有河流焉,其中富有金沙。而朝廷卻將奴兒干都司棄如敝履,不聞不問。又海外婆羅洲等島嶼亦有金山,而朝廷仍舊不加正視。”

張居正輕輕撫須。他不是微末的蟻民,聽到一點詰難便亟亟跳起來反駁;他也並不在意這兩個地方是否真的有黃金。他最先考慮的問題是:徐元佐用意何在。

徐元佐又道:“再說節流。小子有心經濟之事,從海客處探得消息:日本與泰西諸國皆用金。若比價於銀,則我大明一金能兌六兩白銀;日本一金能兌七至八兩白銀;而遠在泰西的紅夷之國,一金能兌十二兩白銀。”

“竟然是倍利!”張居正撫須的手指微微一顫,停了下來。

作爲大明經濟改革的推動者。張居正當然知道商業的重要性。讓利給小民,與讓利於外夷可是兩個概念。尤其紅夷、弗朗機都表現出了很強的攻擊性,與他們交往更要提高警惕。

“然也。”徐元佐輕輕道:“他們從極西之地運來白銀,然後在廣州、月港換購黃金。六兩買一金。運回國便是一倍的利潤。而我國白銀日多,黃金日少,此不啻於以貴易賤矣!”

張居正並不贊同徐元佐“以貴易賤”的說法,因爲黃金雖然貴重,但並不是大明的法定貨幣。如今銀、銅都可以直接用來納稅。所以白銀在社會用途上要比黃金更爲重要。

然而物以稀爲貴,先民以貝殼爲通貨,誰能說未來是否會以黃金爲通貨?若是真有那麼一天,大明的黃金卻都流失海外,豈不是白叫紅夷佔了便宜?

張居正清了清喉嚨:“敬璉有心了。此事的確該當着意,不能叫外夷奸商鬼祟獲利。”

——人家也是合法套匯,誰讓咱們沒有監管呢。

徐元佐微笑垂首,好像十分享受張居正的誇讚。

張居正道:“此事涉及海貿。朝中亦有人提及,月港開海有利太倉,有利民生。該當仿效宋元,在福州、寧波等沿海諸府設立市舶司。敬璉以爲如何?”

徐元佐心中打了腹稿,道:“恩相。此事固然好,但不急於一時。”

“哦?”

“設市舶司收海商之稅,的確能夠增益太倉。而沿海百姓轉運商貨,販賣柴米,自然也能改善衣食,以此謀生。只是市舶一開,漕運怎辦?海運快捷省費,從地方官到納糧戶。誰不想走海運呢?到時候運河沿岸十二萬運軍如何安置?”徐元佐道。

張居正微微頜首:難怪你要先跟我說東北、海外有金沙金礦,這是叫我把人安置到邊塞海外去啊!

徐元佐繼續道:“更何況若是開市舶司,該置於戶部?都司?大內?錦衣?年有萬金之利,想來必有爭執。如今朝局未定。恩相何必亟亟定策。”

張居正道:“看來你是不建議開市舶司的了。”

徐元佐笑道:“小子以爲末業亦可興國,當然願意看見太倉豐盈。廣開市舶,還是操之過急。不如先完善月港,再議其他。”

張居正結束了這個話題,又問道:“海剛峰在江南清丈田畝,推行一條鞭法。民間議論如何?”

徐元佐遲疑了一下,道:“太祖高皇帝不許生員議政,小子故而不敢參與民間議論。僅僅過耳所聞,百姓還是覺得此法雖妙,卻太過繁瑣。”

“繁瑣?”張居正皺了皺眉。

“農家要將米糧絲布賣出去,如此纔有了銀子。用銀子完稅,卻又有成色之別,要算加耗。大部分地方倒是平安過去了,有些地方之人錙銖必較,故而常惹出爭鬧的局面。”徐元佐道。

這話裡三分事實七分粉飾。小民還在溫飽線上掙扎,豈能跟稅吏耍大方?自然是要錙銖必較的!而這造成的後果卻不單單是爭鬧,有些時候還要暴力抗稅呢!仁壽堂爲什麼能掙包攬稅賦的銀子?正是因爲仁壽堂足夠暴力,不怕別人抗稅罷了。

張居正嘆聲道:“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徐元佐小心斟酌了一下,道:“恩相,江南閩粵是有銀子的地方。小子見識少,就是不知道山陝等地用什麼完稅?”

張居正自然也頭痛過這個問題,但是國家法令必須大一統。現在南北兩之間頗有出入,那就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先顧着南邊這頭。無他,江南承擔了國家七成的賦稅,當然更加重要。

“小子失言了。”徐元佐見張居正沉默不語,果斷致歉。

張居正也沒怪他,又問道:“恩相身子可還好?”說罷他發現了笑點:徐元佐叫他恩相,他叫徐階恩相,真有意思……於是在徐元佐的驚訝不解中。自顧自先笑了起來。

徐元佐道:“承蒙皇恩浩蕩,大父身體硬朗康健,家中卻有些艱難。”

張居正皺了皺眉,懷疑徐元佐是否在暗示自己這個當學生的沒有盡心。

徐元佐道:“大父仗義疏財。將家中土地都捐給了鄉梓,用來賑濟孤苦,資助社學,修繕學宮。又因爲牽頭修編《故訓彙纂》,廣納江南賢良博學之士。贈以資財。如今家裡只有土地千畝,勉強吃用。布行或有盈餘,終究難以維持太大規模。小子此番入京,便是奉命售賣徐家在京中店鋪,換成應手的錢鈔回去。”

張居正忍不住欷歔道:“恩相竟清苦若此!”

徐元佐微微垂頭,面露戚色,好像徐家真的過不下去了一樣。

“你大兄震亨呢?”張居正道:“我記得他蔭了錦衣衛的,爲何不入京赴考?”

徐元春蔭有錦衣衛千戶,可以在順天府落籍考試。江南屬於死亡之組,四五千的才子搶一百三十五個舉人名額。頭都要搶破。順天府舉額也是一百三十五,競爭力要比江南小得多。這算是合法的考試移民吧。

徐元佐道:“大兄本不想今年下場,因爲與同學互勉,方纔決定八月觀場。若是今年不中,下一科或許會赴京來考。”

張居正點了點頭:“你可也想請個蔭職?”

“恐怕不合規矩吧。”徐元佐惶恐道:“小子並非虛套,也是怕給恩相和大父惹來麻煩。”

張居正道:“蔭職本就是爲了嘉勉忠臣,你家三代忠良,蔭個錦衣衛千戶並分。”

徐元佐隱約覺得這不是單純的好意,道:“學生答應了恩師石洲公,二十歲前不再下場。考恩師本意:是怕學生少年得志。應了仲永之傷。若是學生以父祖之功得官,雖不曾下場科舉,卻難免有投機之嫌。”

張居正這才放鬆口吻:“既然如此,某亦不能奪爾志。”

徐元佐道:“恩相如今深荷聖眷。施展抱負,天下人莫不雲集影從,小子豈能甘落人後?雖一介措大,還請有益於國家。”

張居正見徐元佐阿諛奉承得理直氣壯,卻又叫人聽得心情爽朗,絲毫不覺得有小人氣味。實在覺得有趣。他面色和緩下來,道:“你想如何有益國家?”

徐元佐道:“小子想去遼東探尋極北之地,看看是否真有金沙。”

張居正想了想,道:“你想如何下手?需要多少銀子?”

徐元佐道:“銀兩卻是不缺,只是需要官府保護。”

遼東雖然大明的地盤,但是各種東夷雜處,漢人往往聚居在城中,一旦出城就是女真、韃靼的地盤。韃靼是大明的傳統敵人,矛盾幾乎不能調和,直到今年纔有冊封招撫俺答的議程。女真有生女真熟女真,生女真基本可以視作原始人,沒法溝通。

熟女真倒是漁獵民族,還會與大明商人互市,看起來挺乖的。可惜你刀兵在手,他們很乖。你一旦弱了下風,他們就會露出獠牙。

對於一個連族名來歷都能僞造的民族,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張居正輕輕點了點額頭:“國朝用兵頗爲謹慎啊。”

徐元佐本來就沒指望大明能出兵保護他去遼東。他道:“恩相,萬萬不可讓外人知道此事。金礦之利,得天獨厚。若是傳揚出去,貪婪慳吝者蜂擁而至,恨不得一分一釐都據爲己有。於國家何益?”

張居正眼中流露出讚許之色。

徐元佐繼續道:“學生打算自己招募勇士,充當護衛。對外只說探幽訪古,增長閱歷,不動聲色之間,繪下輿圖,勘定道路。若是尋得到金礦,自然是國家之利。若是尋不到,那也是一富家子弟心血來潮,作耍遊戲罷了。”

張居正道:“你能顧慮周全,果然不愧恩相教導。你要朝廷如何保你?”

徐元佐道:“真勇士恐怕不會因爲錢財而動心,所以想求一個把總銜職。一者學生可以因地設寨,轉運補給,有個把總鎮守也免了宵小窺測。二者有個把總跟在身邊,也方便與北地衛所溝通往來。”

“只要一個邊軍把總?”張居正竟有些擔心徐元佐是否知道自己所求有多麼微小。

明朝武將有兩套官職。

在五軍都督府到都司、衛所體系下,武官以都督、都督同知、都督僉事、都衛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正千戶、副千戶、百戶、總旗、小旗排列,這也是平日的軍銜和行政官職。

一旦發生戰爭,國家就要選將出徵。一般任命都督出任總兵官,若是同時再掛個將軍印,那就是實權總兵,權威極大。在總兵官之下,又有副總兵、參將、遊擊、守備、千總、最後到把總,都是根據衛所職銜對應授予。等到戰事結束,這套臨時官銜便會取消,各軍官、士兵迴歸衛所,仍舊以衛所體系官職行使職權。

把總就是最低級的軍官了,再往下只能叫做士官。

如果張居正出手,不說一衛指揮,起碼一個指揮同知是信手拈來的。若是走臨時委派那條線,安排個守備乃至遊擊的空銜都沒問題。

徐元佐卻只要一個把總。

“學生並不打算去跟遼東都司搶地盤,也不打算練兵打仗。請位把總看守寨子,不叫人搶了去,如此就足夠了。”徐元佐道。

張居正微微頜首。

徐元佐有笑道:“還請恩相介紹兩位鎮邊宿將,學生日後還要多靠他們相助。”

張居正腦中瞬間閃過兩個人名,道:“這事好辦,我寫兩封私信給你帶去。他們自然要護你周全。”

徐元佐咧嘴一笑。

張居正問道:“你何日啓程?”

徐元佐答道:“大約六月間吧。”

“京中有事?”

“要搶些漕額,不免各處燒香拜佛。”徐元佐笑道。

張居正嘿然,端起了桌案上已經涼透了的蔘湯。

徐元佐知道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此刻沒有旁人服侍,只有自覺告辭了。一路出去,他都感嘆今晚順風順水,可以算是出師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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