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主 三零七 面對面
徐元佐與王老實之間存在一個誤會。
唔,無關女人。
只是徐元佐忽略了派人去教王老實最基本的一些規矩,比如寫工作報告。
王老實雖然與徐元佐手下少年們往來還算融洽,但是完全沒有自己也需要寫報告的意識,更何況他認識的字也不足以讓他完成一份工作報告。
年輕的未來精英們都有自己的工作,在沒有接到上級指派的情況下,誰能閒得去教人寫報告呢?
所以說,徐元佐的不聞不問,其實是用人不疑,等王老實自己交報告上來。
兩人一見面,徐元佐才意識到這是個烏龍。不過作爲一個合格的商人,凡事都要挖掘出其正面價值,譬如這回“冷處理”了王老實,正是磨練了他的心性,考驗了他的抗壓能力嘛。
“工作是要慢慢做的,今天叫你來,主要是有兩件事安排給你去做。”徐元佐道。
王老實緊緊捏着自己的衣襬,朝前傾了傾身,洗耳恭聽,生怕會錯了意。在他耳中,松江土白完全如同鳥語,就連松江人的官話都有些讓人摸不着頭腦。這些日子以來,他在鄉下最常用的語言大概就是老實人的招牌——憨笑。
徐元佐道:“我會給你配個秘書,日後文字工作可以交給他做。這不是事!你的第一件工作,去各店鋪把負責收絲看絲的夥計挑出來,組建一個新的徐氏絲行,你就是絲行二掌櫃。”
“那大掌櫃呢?”王老實問道。
徐元佐很久沒有碰到這麼萌的人了,忍俊不禁道:“大掌櫃當然是我。”
王老實連連哦了幾聲,頗有些不好意思。
徐元佐繼續道:“我雖然是大掌櫃,但是具體的事你去做就行了,碰到問題再來找我。我的要求很簡單,利潤!絲行必須賺錢。”王老實連連點頭:“虧本買賣絕對不做的。”徐元佐繼續道:“名聲!我知道許多絲行逼得蠶農傾家蕩產賣身爲奴,這種事不要發生在徐氏絲行身上。”
王老實這回反應卻遲鈍了許多,甚至連眉毛都皺起來了。
徐元佐道:“怎麼?這有問題嗎?”
“徐相公……大掌櫃……佐哥兒。這可不是少賺點銀子的事。”王老實道:“我雖然來的時間短,卻也知道松江和湖州一樣,有一些大戶在定每年的絲價。他們若是要來狠的,咱們就算想高價收。恐怕也頂不住,搞不好連自己都會摺進去。”
徐元佐不是沒有經驗的雛鳥,不得不承認王老實說的有道理。他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道:“這事等發生了再說,徐氏絲行不能牽頭。不能推動,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可以同流,但不能合污。”
王老實暗道:到底是讀書人,說話就是聽着順耳,什麼叫同流不合污?就是即便做了壞事,也得裝得清白?
徐元佐繼續道:“這件事你先做着,另一件是跟淶源絲行聯繫一下。他們掌櫃叫毛遠山,你如今的身份與他也差不多。”
王老實連連點頭,道:“是,與他說些什麼?”
“他家東家想把淶源絲行賣掉。大概市面上找了一圈之後,發現能買的寥寥無幾,所以找我們來了。”徐元佐道:“你跟他談,也別硬買下來,關鍵是看我剛纔說的兩點:能否賺錢,名聲如何。”
王老實不能理解徐元佐如此注重名聲的原因,只以爲徐元佐真的是個正人君子,對於之前自己誤會他,還頗有些愧疚。
徐元佐卻是知道自己仗着徐階的金字招牌行走商場,最重要的就是珍惜羽毛。
他所有商場上的便利都是因爲徐階的政治影響力。如果給了政敵把柄。將徐階的政治影響力徹底抹掉,非但商場上吃不開,就連性命能否保全都成問題。只要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該如何排優先級吧。
“如果你覺得可以買。那麼可以傳達兩個消息。”徐元佐靠在椅背上:“第一,今年徐氏布行不怎麼想放貸。第二,今年我們的梢葉恐怕會賣得貴些,數量也會少。”
王老實微微張了張嘴,有些反應不過來。
徐元佐解釋道:“你說蠶農借不到銀子,梢葉又要漲價。會發生什麼事?”
“今年養的蠶少了,絲行就得加價才能收到絲。”王老實道。
“對,所以對淶源絲行來說……”
“他們就賣不出高價了。”王老實連忙補上,證明自己只是老實,不是愚蠢。
徐元佐滿意地點了點頭:“你可以去辦事了。”
“佐哥兒,我這些天松江唐行兩邊跑,若是成立了絲行,總櫃放在哪兒呢?”王老實問道。
“總部就放在唐行吧。”徐元佐考慮到日後青浦肯定是要設縣的,華亭那邊的產業肯定要漸漸轉移到青浦來。相比華亭那樣的上縣,青浦設縣之後也就是個下縣,知縣不過一介舉人。老舉人總比新進士好對付。
王老實應聲而出。
徐元佐又叫人將陸大有叫來,一方面讓他分配個文秘給王老實,另一方面強調了一番新人上崗培訓的問題。雖然企業不同軍隊,但是該有的規矩一樣不能壞。新人竟然不知道該交工作報告,這簡直是人力資源部門的失職啊。
陸大有滿頭冷汗,喏喏而出,直走出了徐元佐的書房,方纔感嘆一聲:工作做得好,誰都看不見,一旦有丁點疏漏,立刻就被拎過去訓斥了。
徐元佐安排了絲行和人力資源方面的工作,書房裡就剩下他和棋妙兩個人了。將棋妙派出去守門之後,他取出了自己的秘密小冊子,仔細看了看隆慶四年的工作重心,以及尚未等來反饋的大事推進。
當下產業佈局中,最重要也是最有前景的還是海運。
沈家願意拿出六萬一千兩白銀,外加三十艘大沙船,與徐元佐合資設立江南船行,總股本十萬兩。徐元佐以自己的私房錢三萬九千兩入股沈氏之後,佔據了百分之三十九的股份,原則上還是沈氏控股。這能讓沈玉君的心理包袱輕一些,也能讓徐元佐掌握重大情況的否決權。
現在關鍵是在造船、買船,至於漕糧配額倒是無關緊要,一旦朝廷決定下來。江南船行即便吃不了獨食,也能佔據大部分。關鍵還得是有自己的海上力量護航。
隆慶五年的十二萬石海運漕糧,順利從江南運到了天津衛,但是誰能保證原歷史劇本中的承運人,其海上力量不會成爲徐元佐的攔路虎呢?
這些都需要時間啊。徐元佐重重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
……
“好!好啊!”趙貞吉拿着林燫派人送來的書信,用力拍在桌案上。
黃花梨的桌子穩如山嶽,抖都不曾抖一下。已經有不知多少任內閣大佬在它身上發泄自己的欣喜、痛苦、失望、憤怒。
他們都不在了,而它還在。
如今正是趙黨與高黨之間鬥得水深火熱之際。高拱執掌吏部,趙貞吉執掌都察院,都有彈劾、考察之權。高拱爲了報當年私仇,排擠趙貞吉的黨羽;趙貞吉豈是李春芳那等修道人?也拼命裁撤彈劾高黨黨衆。
高拱去年年底方纔入閣,而短短不到三個月時間裡,兩黨共有二十七名官員因爲各種原因被彈劾罷免。即便是徐高之戰。也沒有每三天干掉一名京官,就官場政爭而言,完全可以用慘烈這個詞來形容了。
趙貞吉其實已經快撐不住了。
更準確地說,他的辭表已經打好了腹稿。
就在數日之前,高拱門生,給事中韓楫彈劾趙貞吉“庸橫”,考察徇私,有失公允。
從兩軍對戰看,前面犧牲的都是將領,而如今敵人大將直指中軍帥旗。可見趙黨之敗已然成了定局。
作爲閣輔,趙貞吉被人彈劾之後必然要上疏請辭。這時候作爲裁判的皇帝,會考慮朝中均勢,以政局穩定、官僚機器能夠正常運轉爲原則。做出判決。而原歷史劇本中,隆慶皇帝再次站在了高拱一邊,判處趙貞吉失敗,讓他捲鋪蓋走人。
今時不同往日。
趙貞吉拿到了林燫的手書,直指蘇州知府與奸商勾結,殘虐下民。這項指控非但終結了蘇州知府蔡國熙的仕途。削弱了高拱在地方上的勢力,更是可以與另一則壞消息相結合。
巡按南直隸監察御史李紹先言:“江洋羣盜四起,殺掠泰興縣等處,皆徐、沛、通、泰間被水饑民,及江南所散遣浙、福水兵,相引爲非,滋蔓可慮。乞飭守臣多方撫剿,以安地方。”
李紹先在奏疏上說明了兩個事實:其一,江洋羣盜是遭了水災的災民;其二,其中還有浙江、福建水兵勾結作亂。
聯繫到蘇州知府的劣跡,那麼災民作亂豈不是就有緣故了?
或者說,單純的災民作亂只是治安問題,而官員殘虐下民導致盜匪滋生,這是妥妥的官逼民反啊!產生了如此嚴重的政治後果,高閣老是否應該出來解釋一下?
其二,浙江、福建的水兵爲何會跟徐淮災民攪在一起?
這裡有個嘉靖年間振武營兵變之後安置的問題。振武營兵變是徐階當國時候發生在南京的事。無非就是因爲裁減軍糧,導致憤怒士兵殺了南京戶部侍郎、總督糧儲黃懋官。後來魏國公徐鵬舉和守備太監何緩,撒了十萬兩犒賞下去,兵變便平息了。
兵變平息之後,南京兵部侍郎李遂一邊安撫士兵,恢復了以前的待遇,一邊密捕了領頭的二十五人。殺了三個,其他的戍邊。
看起來這件事就此爲止,爲何會與今日的亂兵聯繫起來?
這首先要說振武營的來歷。他們乃是嘉靖抗倭時候徵募的募兵。
這些募兵不在軍籍,事發時徵募來打仗,事定後就要遣散。
因爲——
大明朝廷是不養兵的!
太祖皇帝最得意的事,就是朝廷不花一分錢,而有百萬大軍!這就是衛所制度。
被遣散的士兵本就是沒有恆產之人,回到家裡能幹嘛呢?許多人都是遊手好閒,除了打仗也沒有其他技能。吃慣了兵餉,要去務農更是說笑。於是他們藉着災民蜂擁之勢,理所當然地轉職成了盜匪。
當然,在後世的歷史教科書上,這些人也被稱作農民起義軍。
現在問題來了。
徐相當國時候搞定的事,李相當國時候也沒出問題,爲何你高相——自封爲首輔的高相當國,就惹出了這麼大的事?
任何一次民亂都是載入史冊的大事,是皇帝德政的污點。何況發生在徐淮、江南等地。
那可是朝廷的稅田啊!
趙貞吉知道,自己不用走了,該走的人是高拱!
……
內閣的每扇窗戶後面都有一雙耳朵,風聲很快就送到了高拱耳中。
高拱真是太愁了。
去年爲了解決漕運的問題,他提出開膠萊河。偏偏山東和漕運兩邊都不看好,言之鑿鑿地告訴他:膠萊河即便挖通了,也沒有足夠多的水量承運漕船。即便進一步剝削山東水系,優先保證船運,膠萊河也會因爲泥沙淤積而不堪用。
總督王宗沐更是直言:開河與否不是拍腦袋想出來的,這事得實事求是啊!元朝人就動過這個腦筋,走了彎路,咱們爲何還要再往上撞呢?
高拱真是有苦難言:開膠萊河的動議最主要是反對海運。當然,膠萊河如果開通,並且投入使用,對海運是個利好消息,因爲省去了繞過膠東半島的水程。可是他之所以提出先開河,不就是爲了拖延時間,反對海運麼!
王宗沐與山東督撫即便知道高拱的花花腸子,也未必會配合,着實坑了高閣老一把。
而現在,漕運久久不通的惡果已經出現了。災民搶劫地方並沒關係,知府與奸商勾結也沒關係,但是兩件事都撞在了一起。這可不是一加一等於二啊,這是氫加氧生成了水——滔天的口水!
“壞亂選法,縱肆作奸,昭然耳目者,臣噤口不能一言,有負任使,臣真庸臣也!”趙貞吉沒有上奏疏乞骸骨,而是上了一份檢討書。
說是檢討書,核心思想卻是檢討自己沒有抓住高拱這條大魚,讓他有機會敗壞官員選拔程序,任用私人作奸犯科。
這是戰鬥的檄文!
兩位都將首輔座位視作禁臠的閣臣大佬,終於面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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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抱歉,今天有事耽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