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六 可以歸去
徐元佐蓄滿一肺氣,道:“你們看,陽宅風水最重要的是什麼?向陽採光、通風順水。之所以廁衛要仔細謹慎,就在於通風順水。若是用尋常的旱廁,家中總有一處臭氣瀰漫,就算在下風口,很快能夠吹出去,這臭氣總是在的。各房之內的馬桶,雖然有僕人沖洗,但是一路拎出去,這臭氣不也是瀰漫在宅院裡了?”
旱廁是下人用的,臭得無法靠近。只是因爲跟主人住的地方離開遠,所以平時想不起來。馬桶卻是個問題,那個東西就在屋裡,再勤快的人家也只能是用後拎出去沖洗,即便有蓋子,臭氣也已經瀰漫開了。
“我想了個法子,就是挖暗渠,鋪鐵管,從各房內將廢水引入這個化糞池。如此一來,家中再無穢臭之源,也不需要奴僕倒馬桶,薰臭屋子。”徐元佐說着,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圖紙,展開給程宰、李文明二人細看。
兩人從未聽說過如此精妙的想法,只見一條粗線斜斜從化糞池處延伸到屋舍之下,像是主幹。略細的線條則如樹枝一般伸出,連接到各房。
徐元佐手指在線條上滑過:“主管道粗大些,其他管道略細。主管道的暗渠挖得略深,其他直管從上端接入,可以略淺。水勢就低,一衝就衝入化糞池了。然後嘛就不關我們的事了,月黑風高之夜,讓他們自己掏去。”
程宰和李文明聽了之後,頻頻頜首:“這倒是真的不會弄臭家裡。不過,這得花多少銀子?”
“鐵價左右不貴。”徐元佐道:“鑄鐵管也不用一體成型,用鐵箍拼接起來就行了。這個交給各地鐵匠鋪子,定下尺寸,並不算什麼。”
“鐵價就算便宜,百斤也要快五兩銀子了。”程宰給徐元佐算賬:“鋪這麼長的鐵管,恐怕沒五七千斤鐵做不下來。”言下之意,若是這般不惜工本,恐怕光這項工程就頂了房子的價錢。
李文明也覺得跟稍許臭氣相比。這樣的投資顯然是大大不合算的。
嫌馬桶有臭氣就走遠些,叫下人注意着點不就行了?肯花這麼多銀子,徐敬璉的潔癖病還真是不輕。
兩人心中暗道。
對於徐元佐而言,沖水馬桶並不是簡單地提升生活質量其實他讀過大學之後就已經適應了蹲坑。
化糞池和下水管道。更是一種過往生活的情懷。
生鐵有價,情懷無價。
任何時代,情懷都是用銀子堆出來的。
徐元佐知道這兩人不會有他那般情懷,便道:“我讀醫書,深感許多病症其實是穢氣所致。用了這下水管之後。病源便沒了,可以防瘟疫。其次嘛,糞水可以做肥呀。”
華夏從周朝就開始有意識地使用有機肥了。只是當時並不知道發酵,直接將人與動物的糞便扔在地裡就算上肥,效率之低可想而知。隨着時代的推進,經驗的積累,到了徐元佐時候,堆肥、漚肥的方式已經基本與後世無異了。
因此人畜排泄物、生活垃圾,都可以作爲肥料,專門有人花錢來買。從骨頭到廢紙。價格有差,絲毫不爽。至於路上行人隨手撿走果蔬垃圾,羊糞狗屎,更是常見。這並不是大明的國民素質有多高,純粹是因爲這些東西都是錢啊!
明代大都市能夠承載數十萬乃至上百萬人口,卻沒有同時期歐洲城市的惡臭和疫病,乾淨衛生,讓傳教士們大呼不可思議,正是源於農業國對肥料的極度渴求。
“我家工小,所以挖暗渠鋪鐵管。若是一個街坊呢?一座城池呢?”徐元佐悠然嚮往道:“那時候就可以將地底挖空。做成地下運河,廢水污物都引出城去。集滿城人畜污物,可以肥多少地?而且這樣還有另一樁好處,即便連日暴雨也不會有水害了。”
李文明撫須沉思。心中暗道:自古若是修成這樣的下水道,都是可以載入方誌的政績。不過這兩年有吳淞黃浦水利大工,東家倒是不需要再刷其他工程了。若是以後有需要,倒是可以列入榜單候選。
“上海就有,不過他們沒有將污物聚攏起來。”程宰道。
徐元佐一愣:“咦?我知道宋人喜歡做這事。汴京修的地下水道甚至引來劫匪歹人容留,所謂鬼樊樓。上海的那個是何時建的?”
程宰頗爲奇怪徐元佐知道宋人汴京的下水道。卻不知道上海下水道。他解釋道:“宋元之際,吾鄉有鄉賢任公,諱仁發,在上海主持水利,挖掘暗河,分流淤泥,設立十處地下水閘,大者五七畝,小三五畝,用了十數萬根木樁,乃是十分浩大的工程。吳淞江在國朝不曾造害,得益於此良多。”
“唔!可以去看看麼?”徐元佐聽了心癢。
程宰嘴角一抽:“那有什麼可看的?不知多麼污臭呢。”
徐元佐一想也是,轉而道:“所以宋元時候都能建成的工程,我們豈有做不到的?若是日後再有新城,預先探址修建下水道,不需要用鐵管鋪設,豈不是還省了成本?”
程宰微微搖頭。
李文明道:“若是那樣算來,石板、磚塊,也不知要用多少呢。”
你們都這麼能算賬,聊天累不累?
徐元佐撇了撇嘴,道:“這本就該是官府做的事,耗費多,百姓獲利也多,總的算來還是好事。”
提到了政府責任和社會財富再分配,程宰和李文明也沒法多說什麼了。如今捐款可以抵稅,說不定還真的能修成。到底繳稅只能換回一張稅票,但是捐建工程,卻是可以勒石刻功,流芳千古的。
徐元佐因爲打算將整個假日都放在監工上,所以穿得較厚。李文明和程宰因爲出入暖爐,冬天並不習慣穿得很厚,此刻站在寒風中已經覺得有些冷了。正要準備告辭,突然看到徐元佐的小奚棋妙跑了過來。
“何事慌張?”徐元佐問道。
“佐哥兒,大事不好了,剛剛郡城那邊傳來消息,原來您的座師石洲公遭高拱排擠,已經罷官回鄉了。”棋妙急聲道。
徐元佐微微一怔,轉瞬間已經恢復了平常。
林大春是一省學政,官階職位都是極高。別人不知道他跟徐階的關係,高拱卻是很清楚的。在冊立的問題上,他們都是統一戰線的裕王黨人。高拱不能大肆報復言路,先將林大春剪除,雖在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
“無可奈何花落去。”徐元佐終究不是操盤天下的布衣宰輔,興嘆之中冒出一句古人詞句。
程宰和李文明恍惚間覺得自己跟徐元佐站在一起,身份自然就拔高了許多。隨便過來聊聊天,竟然都能聽到這麼高端的消息。再看徐元佐的反應,若不是早早知曉,就是對林大春日後起復頗有信心。
既然有“無可奈何花落去”,那麼“似曾相識燕歸來”還會遠麼?
李文明多想了一步:徐敬璉暗藏的“燕歸來”,到底是說林大春會回來,亦或是說高拱入閣乃是“無可奈何”呢?前者是承序之言,後者是互文見義……唉,看來要做高官大佬的幕友文主,還真是一樁傷神的事。
“這事聽誰說的?”徐元佐問棋妙。
棋妙道:“是郡城那邊過來送年貨的家人,現在還在轎廳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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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元佐呶了呶嘴:“收拾一下,咱們得走一趟郡城。”他又對李文明道:“先生是與我同車回去,還是在唐行再遊玩幾日?”
李文明的妻兒今年要從紹興過來,所以他也懶得回去過年,放了假就來唐行找徐元佐遊玩。看似人情走動,實則也是爲兒子來年能入讀升湖書院先打個伏筆。
徐元佐豈會聽不出此等弦外之音,這兩日都沒點破,此刻邀他同車,正是一個準確回覆:來意盡悉,毫無問題,可以歸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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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文中所提到的地下水閘,讀者諸君若是有興趣,可以搜索“上海元代水閘遺址博物館”,內有詳細實物。上萬根木樁根根都有編號,上方覆蓋青石板,以鑄鐵鏈接。700年後仍舊堅固難破,可見古人做事之細。當然,這個水閘遺址只是十個水閘中的一個,另有九個只見於典籍,尚未發現遺址。
最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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