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樓在谷陽門外二仙橋。
名爲樓,其實是座佔地九畝的園林。入門之後分了三個小園子,各有景緻。每個園子裡都有樓臺水榭,池塘怪石,可以同時接納上百客人,在松江府也是首屈一指的奢華之地。
徐元佐前世也出入各種銷金窟,其中不乏有格調的大會所。不過到了大明一看,才真正知道服務態度果然沒有最好只有更好。光是門口迎賓的小丫鬟,就已經是風姿綽約,恭謹之中帶着自尊,並非一味處低,如此反而更讓客人有采摘的**。
論說起來,江南最好的戲班、倡優、歌姬,其實都已經被各大豪富之家養在家裡了。這些人家並不需要去外面的娛樂場所,因爲那些娛樂場所無論怎麼下本錢,都不可能比得過豪族世家。
青樓曲苑的主要客人是跑去找談戀愛的年輕士子,以及客寓外地的生意人。
徐家子弟招待貴客肯定是在自家的園子用自家的戲班,不會跑到望月樓來。所以今晚做東的多半是那個黃員外,徐家二位少爺是來做客的。
徐元佐身負銀錢,緊隨徐誠身後。至於徐盛,早就已經兔子似地跑去找他的二爺了。
若說打賞其實也是個技術活,賞得少了丟主家的面子,賞得多了不合規矩人家以爲你是冤大頭。更要有顏色,能看穿人的後腦勺,直接確定主家對誰滿意對誰不滿,精準地將打賞投放出去。
徐元佐前世並沒有服侍過別人,但是換個角度來說,他一直被人服侍。在最初的時日裡,他甚至自己都沒有這種意識,後來被父母點破,也才學會了看別人到底是如何伺候自己,並且還能點評手段高下。
一路進了秋園,黃員外已經等在了樓下,遠遠就朝徐璠行禮。
徐元佐看到黃員外,心中減肥的意願都不由鬆懈了。
這人足足有兩三百斤重,幾乎成了一個球,穿了衣服之後就像是一個綢緞包裹的大糉子。
見到這黃員外行禮,徐璠心中頗爲不悅。
禮多人不怪是後世脫離禮教文化之後的說法,在明朝,地位若是太不相稱,位卑者是連行禮的資格都沒有的。
徐璠做過是做過正四品京官的人,即便回鄉閒住,冠帶仍在,見到這種只是錢多、有個太監乾爹的“員外”,該怎麼還禮?
怎麼還都失了自己身份!
正四品京官啊!就算是松江知府來了,都得小心伺候!
若是不還禮,在道德修養層面上卻會扣分。
黃員外自然不是不通禮數之人,否則哪個太監肯收他當義子?他這麼做簡直就是給徐璠下馬威,表示自己根本不在乎你的身份,我與你平起平坐,只是給你些面子罷了。
至於這麼做的底氣,恐怕不光是因爲在生意上能夠拿捏徐家,也未必是仰仗太監乾爹。更多的還是站他身邊的那人。
那人留着短鬚,與徐璠有幾分相似,只是年輕許多,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如果這樣還不能猜到他的身份,那且看他身邊的徐盛腆着一張哈巴狗臉,傾心巴結,足以知道他就是徐階的次子徐琨了。
徐元佐微微嘆氣,兄弟之間有爭端,扯外人進來幫忙就不好了呀。不過想到徐琨只有二十四歲,在徐盛那樣的小人攛掇之下,做出這等愚昧之舉也並非意料之外。
“呵呵呵,好好好。”徐元佐搶在冷場的剎那,已經越過了徐誠,從褡褳裡掏出半吊銅錢,當着衆人的面就往黃員外手裡塞。
黃員外完全蒙了,下意識地伸手接過徐元佐塞過來的銅錢,腦中轟然炸開:我拿這個幹嗎!
“曾官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徐爺打賞!”徐元佐高聲叫了一嗓子。
徐璠緊繃着的臉頓時綻放開來。
黃員外大怒,身邊狗腿自然也要上前爲主家雪恥。然而徐元佐高唱的官名品銜卻將他們震懾得身體僵硬,直等徐元佐退回徐誠身後,這些人方纔恢復過來。
太常寺是個實務衙門,在京官之中屬於濁流。然而正四品卻足以傲笑地方,即便松江知府也只有五品。若是按照潛規則來說,五品是通貴,三品是顯貴,徐璠已經在通顯之間了。
“大哥,你這兒哪買的小廝,半點眼水都沒有。”徐琨走了出來,遮住丟人現眼的黃員外。
徐璠淡淡道:“家裡下人一時沒跟夠,從櫃上叫了個夥計。”
“一點見識都沒有,這種人也往我徐家混,不知道怎麼招來的。”徐琨盯着徐元佐,時不時又去瞄徐誠。
徐璠不說話,那是因爲他一旦說話分量就極重。
徐誠不說話,那是閱歷性格不會一時意氣。
徐元佐卻不得不說。
這就像是小卒子,衝鋒陷陣,有進無退,誰讓你就是那個身份呢?若是不願做,自然可以回家去當傻子,不知道多少人在徐府門外排隊呢!
“黑狗跟豬走,誰認得出是豬崽子還是狗崽子?”徐元佐“低聲”嘟囔。
整個秋園裡上上下下都聽到了!
徐璠實在忍俊不禁,笑得差點嗆到,索性扭身裝作咳嗽。
徐誠也大爲驚喜:本以爲招了個傻子,誰知道這傻子還總是能傻到點子上!
“你說什麼!”徐琨怒目相視。
徐元佐又不是真的鄉里小童沒見過世面?豈會被他一瞪眼就鎮住?
“哦,是我們家鄉土話。”徐元佐道:“你看,黑狗是黑的,豬也是黑的,黑狗跟在黑豬後面,長得又肥,那是很難分清到底是豬還是狗的了。”
整個秋園都響起了絲絲竊笑。
“真的呀,我們那邊的土話就是這麼說的。”徐元佐一臉無辜,大聲分辨。
朱裡就是華亭治下,那邊土話和松江土話有什麼區別?他這一表白,笑得人反倒更多了。
徐琨只感覺熱血衝頭,手頭要是有一根棒子,說不定當即就打過來了。
當然,前提是徐璠不出手。
“放肆。”徐璠雲淡風輕吐出兩個字。
有人以爲這是在訓不知尊卑的徐元佐,徐琨如同冷水澆頭,意識到這是大哥在敲打他了。
徐璠緩緩轉過身,雙手一背,對徐元佐道:“你頭回出來,我也不怪你。不過你看看黃員外這身裝扮,也該知道不受半吊子錢打賞的。”
“那再添半吊?”徐元佐微微偏頭,無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徐璠。
徐璠只覺得腹中隱隱作痛,是憋笑憋得太辛苦之故。
周圍笑聲更大,已經到了毫不掩飾地程度。
徐琨和黃員外臉上就像是開了顏料鋪子,青黃紅白,各色皆有。
在場真正笑不出來的人還有此間。
來者都是貴客,他們神仙打架,最後還不是自己這個凡人遭殃?
這個四五十歲還擦香抹粉的老妖精,連連用眼神止住麾下姑娘侍女的偷笑,幾乎是帶着哭腔道:“諸位老爺,還請入席吧。”她又高聲朝裡喊道:“曲樂起,貴客來咯!”
樓裡頓時鼓瑟吹笙,熱鬧非凡。
徐琨只得錯步,朝兄長一禮,道:“大兄先請。”
徐璠也不推辭,邁步而入。
徐琨緊隨其後。
然後纔是兩邊隨侍。
黃員外故意落後一步,想給徐元佐一個惡狠狠的眼神警告。誰知徐元佐作勢要再甩半吊錢過去,嚇得他竟然退了一步,被徐元佐搶在前面進了樓裡。
被個小跑雜一辱再辱……奇恥大辱啊!
黃員外恨得牙關緊咬,臼齒磨響,滿頭大汗,真是殺人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