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通從景泰三年後,便被奪職閒住。
傳旨的太監找了很久,才找到張通的住址,他家搬去安定門外去了,百王府對面。
堂堂將軍,卻跟個民間老漢似的,跟着泥瓦匠一起蓋房子,弄得渾身髒兮兮的。
傳旨太監看到張通,自己都懵了。
張通更懵了,皇帝難道舊事重提,要把他捉拿下獄?
他都已經很低調了。
若非皇帝不許他返鄉,他早就離開京師了。
他洗漱乾淨,擺香案接聖旨,然後跟隨太監入宮。
他入宮時,天色已經擦黑了。
而皇帝還在處置政務,太監讓他去偏殿候着。
候了大半個時辰,他才進入主殿,向皇帝叩拜行禮。
“張通,朕欲啓用你,你可能擔此重任?”朱祁鈺也不廢話。
張通滿臉懵:“陛下,草、草民還有用?”
他根本沒想過,自己還有被啓用的一天。
“範廣說你強在練兵,而非打仗。”
朱祁鈺道:“朕欲給伱機會,讓你去台州,獨領一軍,爲中樞練一支水師強兵。”
張通滿臉訝然。
他不是不會打仗,而是將不認兵,兵不認將。
當時朝堂又催得緊,又在完全不熟悉敵人情況下,勝負完全靠天命,打仗完全靠懵,如何打這種仗啊?
他敗了,就被皇帝厭惡了。
張通類似於三國於禁,善於練兵,而不是打仗。
“朕允你召集台州府全部衛所,組建臺州軍,實額一萬五千人,全是水師!”
朱祁鈺一直沒讓他起來,幽幽道:“朕給你一年時間,一年後,朕要一支能打海戰的強軍。”
沒說要打勝仗,要的是一支敢打仗的海軍即可。
現在沿海衛所全都避戰,對倭寇畏之如虎,連打都不敢打。
不看戰報的話,現實情況就是倭寇上岸後,燒殺擄掠,無惡不作,而衛所兵都是看着,等倭寇撤走時,他們象徵性的廝殺一通,砍幾顆百姓的腦袋,就向朝堂報功了。
根本就沒有衛所兵,敢和倭寇硬碰硬打一仗的,都是避戰、恐戰,所以倭寇才如此囂張。
倭寇究竟強不強?
一定不強。
但就是能糜爛整個沿海。
原因也簡單。
因爲海商需要倭寇攔着皇帝出海,沿海士紳也需要倭寇幫他們把持着海上貿易。
而皇帝呢,沒有船,沒有可戰之兵,怎麼打?只能裝聾作啞,當做不知道。
所以,朱祁鈺要建一支敢戰之軍,打不打勝仗,以後再說。
起碼要有一支敢打仗的軍隊。
“陛下不記前因,不說微臣之過,尚且啓用微臣,微臣必爲陛下肝腦塗地!”
一個餡餅砸在張通的腦袋上。
練水師的人才太稀缺了。
那些禍亂海疆的倭寇,怕是都要重用啊。
大明缺少水師人才。
“先別謝朕。”
朱祁鈺道:“醜話說在前頭。”
“這一年內,你要什麼朕給你什麼,若一年後,你練的水師難堪大用,朕就砍了你的腦袋!”
張通發狠道:“若一年後,微臣所作所爲不能如陛下所願,微臣願自己將全家人頭奉上!絕無怨言!”
“好!”
朱祁鈺站起來:“你張通像個爺們!朕用你,就信得過你!”
“站起來!”
“朕命你爲台州府總兵,允你天南海北征募海軍,實額一萬五千人,裝備、船支,朕給你調配!”
“只要你能練出一支敢戰之兵,朕就允你擴大兵權,日後必允你張通一個爵位!”
這份承諾夠大的了。
自古練兵型將軍,都淹沒在歷史長河之中了,只有那些打勝仗的將軍,彪炳史冊。
但真正起到至關重要的,反而是練兵型的將軍。
“微臣謝陛下天恩!”張通感激涕零。
他也琢磨明白了,皇帝在千金買馬骨,等待水師人才入彀中。
“若有戰事,你則聽命於四府總兵胡豅。”
“無戰事,你則在臺州府練兵。”
朱祁鈺還在想,寧波府也是海盜猖獗之地,是否也該放一個將領呢?
這樣就能用寧波、台州之軍,挾制浙江了。
打發走張通。
“馮孝,可否讓鄒幹去寧波練兵呢?”
之前朱祁鈺就把鄒乾和郭晟,派遣執掌浙江備倭軍了。
“皇爺,於浙江而言,寧波府乃是邊陲之地。”
“近些年來,寧波島礁都已經棄守了,是以寧波已經成爲海盜猖獗之地。”
“若派鄒大人去寧波掌軍的話,怕是事倍功半啊。”
馮孝不看好寧波府。
他斟酌着道:
“不如將紹興府和寧波府合爲一體,請鄒大人掌兵。”
“皇爺拆分備倭軍,再允鄒大人在兩府招募將士,再從廣西調入一批狼兵進來。”
“狼兵是外地人,在浙江沒有根基,只能依託於中樞。”
“鄒乾和張通,一上一下,彼此挾制,外有成安侯郭晟掌備倭軍,如此以來,浙江無虞。”
馮孝能力見漲。
還有一個好處,掌控紹興府和寧波府,就能控制杭州府、金華府。
這樣一來,浙江十一府,九府被控制。
嘉興府和湖州府,可再派一良將掌兵。
浙江就徹底攥在皇帝手中了。
“你想的不錯,用廣西狼兵中和浙江兵,讓浙江兵只能聽命於朕,辦法很好。”
朱祁鈺對馮孝的見解十分滿意。
之所以用鄒幹去地方練水師,因爲鄒幹是于謙的人。
當初就是于謙舉薦的鄒幹,又越級提拔,鄒幹其人是文官,也懂兵事,備倭軍在他調教下,已經初見成效。
讓他掌控紹興、寧波兩府,恰到好處。
而嘉興和湖州兩府,誰來掌兵呢?
朱祁鈺倒是真有個人選。
“去把邢讓宣來。”
馮孝微微一怔,邢讓可是倭郡王的鐵桿啊,屬於迎復派,已經坐冷板凳多年了,爲何皇爺要啓用他呢?
“皇爺,邢讓父親去世,他正在丁憂守孝。”
朱祁鈺笑道:“朕欲派他去湖州、嘉興兩府掌軍,若做的不好,朕就誅他九族!”
貳臣,也有貳臣的用法。
邢讓明知道,皇帝不會啓用他的。
偏偏皇帝就用他,不但用他,還給他兵權,讓他去浙江練兵。
只要在他頭上懸一把刀,邢讓會玩命似的練兵,因爲他練不好就沒命,皇帝絕不會心慈手軟。
他想活命,就得玩命練兵,玩命跪舔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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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能給他練兵權,不給他統兵權。
就拿邢讓當個工具人,再派個太監去管着他,讓他難受。
這纔是最好的報復手段。
“奴婢明白了,這就派太監出宮傳旨。”馮孝笑了起來。
南直隸過於敏感,暫時不要多派兵了。
倒是福建可以再派一個能將過去。
“去把陳豫宣來。”
“皇爺,這都幾時了?您說好要去後宮的。”馮孝提醒。
朱祁鈺真不想看看他的兒子們啊。
後宮裡風波起了一波又一波。
他倍感無力。
而在南直隸。
陳舞陽爬上了楊璇的牀,傳得滿城風雨。
楊璇醒轉後,無顏存活於世,自殺四次了,都被家人救了下來,他已經給中樞寫奏章,請求致仕歸鄉。
他去意已定,滿面悲愴。
陳舞陽卻優哉遊哉。
他拖着個擔架,滿城轉悠,南京城所有官吏聞聽陳舞陽經過,立刻關閉府邸,瞬間淨街。
擔架上的傅海,露出生無可戀的眼神。
陳舞陽轉悠轉悠,又叩響了尹家府邸。
尹家不開門。
陳舞陽卻翻牆而入,差點上了老太太的牀榻。
含山公主頭戴裹額,病懨懨道:“陳大人是想折騰死老身嗎?”
這話有歧義。
“殿下您嚴重了。”
“下官只是想看看拘禁在家的尹玉和尹輝,確定此二人尚在尹府。”
“奈何您家中家丁阻攔,下官只能出此下策。”
他不是範青。
站着如嘍囉。
含山公主冷笑兩聲:“他們就在自己院子裡,請陳大人去看看。”
“謝公主殿下。”
陳舞陽欲言又止,很想問一問,您哪天死呀?
看您病懨懨的,快點死得了。
含山公主瞥了他一眼,心中冷笑:皇帝派這隻泥鰍來攪動南直隸風雲,未免做得太過露骨了。
皇帝越這樣做,越會讓南直隸離心離德。
魏國公家裡,一定研究出結果了。
她嘴角露出一抹譏諷的笑容,慢慢閉上眼睛。
陳舞陽碰了個釘子,看了眼尹玉和尹輝,氣他倆一頓,也就離開了尹府。
而魏國公家裡,已經商議出了結果。
海船絕不能給!
必須把皇帝出海的心,徹底遏制住,不能用口袋裡的錢,換取一個虛無縹緲的機會,得不償失。
“那該如何搪塞過去呀?”徐承宗沒了主意。
他還想讓兒子徐俌,入主中樞呢,當一個真正的國公。
“陛下要做的事,誰也擋不住,就讓他殺吧,把南直隸殺到離心離德,殺到天下崩潰即可。”
說話的是徐承宗的伯父,是徐家輩分最大的。
叫徐鏗。
父親是中山王庶子,徐膺緒,位序爲二子。
而徐鏗是徐膺緒的第三子。
“伯父不可!”
徐永寧卻道:“我徐家世受皇恩,如何能因爲些許錢財,就和中樞抗衡呢?”
徐永寧是定國公一系。
定國公一系,就和太宗一系親近了。
第一代定國公是徐增壽,中山王徐達第四子,乃是嫡三子。
靖難時,處處幫燕王說話,被建文帝持劍誅殺,靖難勝利後,永樂二年晉封定國公。
徐家一共有兩支國公。
徐達四子四女,成年的兒子只有三個,就是徐輝祖、徐膺緒、徐增壽。
徐輝祖站在建文帝那邊。
徐增壽則站在太宗皇帝這邊。
徐膺緒是庶子,所以兩邊都不敢得罪,站在中間。
徐家之所以位極人臣,一方面是仁孝文皇后之功,另一方面則是定國公徐增壽和太宗皇帝的情誼。
所以,定國公一系,也就和皇帝一脈親近。
“定國公,陛下是何等人,你還沒看透嗎?”徐承宗得叫徐永寧一聲兄長。
徐永寧是第四代定國公,於景泰六年襲爵。
徐鏗比他倆大了一輩。
“揣測天威,乃是死罪!”
徐永寧反正願意將海船交出去。
英國公一脈被誅殺後。
添了位邢國公,國公之數維持在五個。
但是,于謙是皇帝的人,成國公又被皇帝馴成狗,魏國公和定國公遠在南直隸,無法參與中樞決策,黔國公遠鎮雲南。
皇帝開疆拓土,需要國公鎮守地方。
若定國公一系,乖乖聽皇帝的話,一定能入皇帝的眼,重新返回中樞的。
徐永寧想要這個機會。
徐承宗還想勸,卻被徐鏗攔住:“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
“當年先伯父、叔父兩頭押注。”
“今天又到了押注的時候。”
“不如定國公一脈迎合陛下,魏國公一脈和陛下唱反調。”
“表面鬧得不可開交,其實徐家永遠是一家。”
“儘量保全家族成果。”
和徐輝祖、徐增壽的選擇何其像。
“這……”徐永寧想把海船都進獻上去,換得皇帝恩賞。
“定國公,若陛下讓你掌軍,你能帶兵打仗嗎?”
徐鏗問他:“陛下要的是百戰百勝的將軍,你認爲你和于謙比起來,誰厲害?”
徐永寧苦笑,這還用比嗎?
“所以,你把家族的老底兒都掏空,皇帝也不會看上你的。”
徐鏗人老成精,早就看透了:“若你能打仗,哪怕你藏在淤泥裡,皇帝也能把你挖掘出來。”
“如若不能,安心等天變便是。”
徐永寧嚇了一跳。
徐鏗卻搖搖頭,不可說,也不能說。
兩國公府偷偷商議後,徐承宗又造訪含山公主府,和含山公主進行密談。
當天晚上,含山公主寫了封密奏,送入中樞。
開始和皇帝討價還價,開始扯皮。
而歐信,率領十萬狼兵,從廣西乘船,千里迢迢來到了合肥。
王誠已經在合肥等候他了。
他終於見到了姐姐,楊娘,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姐姐。
姐姐說,當時她是自願被賣走的,也是爲了救自己,在家裡熬着只能餓死。
她被轉手賣了幾次,賣去了青.樓,在青.樓裡做了幾年營生,被個老實人贖身,就和他過了日子,生了四個兒女。
她不敢叫原來的名字,擔心自己下賤命,髒了原來的名字。
王誠和她抱頭痛哭。
五十多歲了,找了半輩子呀,終於找到了。
但朝中事忙,他要來南直隸,督撫五府,擔任總兵官。
楊娘也和弟弟難捨難分,就求了恩旨,隨王誠來了合肥。
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兩個孫兒,和一個重孫子。
常年在御前伺候,王誠何其機靈。
立刻就看出來,姐姐對他的感情有些陌生,情到深處,往往都是揉揉造作出來的。所敘的親情,也不過爲兒孫掙一份前程罷了。
並不是真的有姐弟相見的真情實感。
王誠竟有幾分意興闌珊。
偏偏他這幾個外甥孫兒,都是莊稼漢,無才無德。
得了富貴便知道張揚顯擺,掌軍的本事沒學會,勾欄瓦舍倒是常去,還搶了兩個良家婦女做小妾,缺德事沒少做。
楊娘還幫着周旋,王誠心中愈發厭惡。
竟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倘若沒找到姐姐,姐姐只活在他的想象中該多好啊。
而這時,歐信率軍來到合肥。
按照皇爺的意思,五府用五個總兵,王誠爲五府總兵,歐信爲五府副總兵,幫助王誠統領兵事。
王誠雖掛着總兵銜,卻掌軍吏、軍糧等雜事。
歐信也是第一次在太監麾下做事。
本以爲王誠會處處找茬,結果王誠卻當甩手掌櫃,只用錢糧、裝備控制軍隊即可,其他的都不參與。
歐信這兵帶得舒服。
而到南直隸第一件事,就是給狼兵娶妻!
徵召來南直隸時,歐信就許諾兵卒,到了南直隸,就給他們挑媳婦。
這才一路順暢。
在船上聽戲、蹴鞠、打檯球、游泳,才安分懂事的。
否則,這些廣西土人早就反了。
一路走了近兩個月,十萬大軍,已經會說上百個字的漢語了,簡單的口令已經能聽懂了。
歐信卻累得瘦了一圈,漢化土人,比他行軍打仗還累。
狼兵最喜歡聽戲打檯球游泳。
在船上蹴鞠施展不開,只能玩顛球之類的小遊戲,沒什麼意思。
明明都是旱鴨子,但狼兵又菜又愛玩,喜歡游泳,船支到了乾淨水流裡,就扎猛子下去游泳。
但是,水裡寄生蟲特別多,有幾百個兵卒病死。
游泳之風才暫時壓制。
又玩起了檯球。
玩法是從宮中傳出來的,到了民間改良出不同的玩法,各地玩法不一樣。
下了船,狼兵就嚷嚷着找媳婦。
歐信已經和王誠聯絡好了,南直隸罪人女眷集中起來,陸續押解到合肥來。
剛下船,狼兵就看見一排排大姑娘小媳婦的,年紀最小的十三歲,最大的四十有餘了。
每個婦人的情況都記錄在案,如何分配,卻讓王誠犯了難了,最終只能讓兵卒抽籤,若覺得不合心意,彼此再調換。
在新建成的校場上。
歐信開始組織抽籤。
王誠則要給這些狼兵落戶,分地建宅,以後也就成爲南直隸五府百姓了。
這邊做得如火如荼。
而邊永、潘本愚、逯杲一行人,正在安南王都,河內。
安南官方語言就是漢語。
所以溝通起來沒有問題。
邊永第一次面君,就給安南王提出三條意見。
第一,安南王逾制,安南王所用器物,並未完全按照王爵規制採用,而是選用了皇帝所用之物,此乃逾制。
第二,安南王不遵上國使者,以下國使者禮節接待,這是重大外交事故。
第三,大明皇帝陛下聖旨到,安南王耽於享樂,並未出城跪迎聖旨,此乃對天朝大不敬。
黎濬整張臉都黑了,你們打贏了瓦剌、韃靼,你們強大,說什麼都對。
他也想說不對呀,方瑛在邊境陳兵十萬,隨時都可能揮師進入安南。
從宣德朝放棄交趾之後。
安南就在邊境搞些小動作,大明看在眼裡,引而不發。
如今,天朝上國挾大勝之威,威壓小國。
黎濬咬着後槽牙說,改。
安南將所有逾制之物,送往大明,完全採用王爵該有之器物,還給了邊永等使團,最高規格的接待。
邊永舌戰羣儒之時。
逯杲在睡安南的美人,夜夜笙歌。
緹騎改製爲皇城司後,逯杲好似徹底放飛自我了。
尤其在國外,和安南王子勾肩搭背的,還把他用過的女子,要送給安南王子用。
黎鐉想罵逯杲,拿我安南國美人送給本王子,你禮貌嗎?
來時的路上,他還懷疑過逯杲的身份。
這個人像是廠衛出身。
不像是官員。
應該是皇帝的心腹,派來監督邊永和潘本愚的。
結果此人貪財好瑟,有時候還咒罵邊永幾句,幫安南國說話,一副有乃就是孃的樣子。
“兄弟,哥哥跟你透個實底。”
逯杲打了個飽嗝,摟着黎鐉的肩膀:“出使安南,只是大明使團的第一站,還要去占城國、暹羅國,一路出使。”
黎鐉覺得這是個打探情報的好時機:“哥哥,上國使臣,要去幹什麼呀?”
“能告訴你嗎?”
逯杲撐開眼皮子,佯怒道:“這都是國事,本官傻呀,隨便說出去?那是掉腦袋的事!”
“不過,看在兄弟如此熱情招待的份上,哥哥就這樣說吧。”
“那暹羅不敬天朝,竟私自和西夷貿易,陛下震怒,要發天兵攻伐暹羅。”
“但是!”
“大明和暹羅並不接壤,若借道安南,你們願意借嗎?”
黎鐉自幼讀漢文,也知道假道滅虢的故事。
肯定不會借。
“若天朝皇帝陛下有聖旨,安南國不敢不同意。”黎鐉學聰明瞭,在京師沒少受罪,折磨出來了。
“嘿,你還算恭順。”
逯杲摸摸他的腦袋。
這是十分不尊敬的事情,但逯杲代表着天朝使臣,有這個權力。
“不過,陛下豈會做讓下國膽寒之事?”
逯杲搖搖頭:“不能夠!”
“但暹羅不遵天朝之令,擅自攻伐真臘,導致真臘滅亡。”
“而又擅於西夷貿易,不使西夷來廣州。”
“本官就要去暹羅,指着那暹羅王的鼻子問問他,是準備好亡國了嗎?”
逯杲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兄弟,別看哥哥醉生夢死的,但真要打仗,老子第一個往前衝!”
“暹羅小國,在其國內稱王稱霸,天兵一到,立刻跪地求饒!”
“不消幾個月,暹羅就消失在歷史之中!”
逯杲敞開了吹。
黎鐉卻聽出了機會。
大明和暹羅打仗,只能藉助安南之力,因爲大明天兵過不來呀。
安南是不是能趁機擴張領土了?
還能從大明賺到好處費,出兵總要花錢的吧,這些費用肯定天朝承擔呀。
安南說不定能通過這一戰,樹立中南第一強國的名頭。
“哥哥,那占城國對陛下也不尊敬,不如一起滅之。”
安南和暹羅也不接壤。
但和占城接壤啊。
滅了占城,安南領土激增,若再吞了真臘(柬埔寨),安南就和暹羅接壤了。
真臘於宣德五年被滅亡,首都吳哥被暹羅攻佔。
宣德八年,遷都於金邊,再次立國,大明官方文獻就不叫真臘了,改叫柬埔寨了。
真臘,是大明的音譯。
是由高棉人建立的吳哥王朝,因爲建都在吳哥,首都名字叫吳哥(通的意思),所以被稱爲吳哥王朝。
所以,真臘、高棉帝國、吳哥王朝,其實說的是一個國家,同一歷史時期的不同稱呼。
最著名的就是吳哥窟,已經被暹羅大軍一把火給燒了。
呼!呼!呼!
逯杲卻打起了呼嚕,怎麼叫也叫不醒了。
黎鐉讓人拿條溼毛巾過來,擦擦臉,清醒清醒。
然後起身入宮向父王稟報。
黎濬大修宮殿,耽於享樂,這個時辰,正在宮中抓美人玩呢。
被兒子攪了興致,心情不爽:“到底有何事啊?”
安南國內也不穩。
安南第二個皇帝太宗皇帝黎元龍,立太子的時候,本來立諒山王黎宜民爲太子的。
但黎宜民的母親驕橫跋扈,就廢了黎宜民的太子位,改立二兒子黎濬爲太子。
黎元龍駕崩後,年僅兩歲的黎濬繼位,由其母宣慈太后阮氏英攝政。
景泰四年才正式親政。
而兄長黎宜民,則被黎元龍降封爲諒山王,外藩於外。
和大明像不像?
皇帝朱祁鈺也有個兄長,只是這個兄長當過皇帝,黎濬的兄長沒當過皇帝,但當過太子,約等於當過副皇帝。
黎宜民默默積攢兵勢。
偏偏安南上下沒人知道。
和大明像不像?
黎濬喜歡享樂,對國家大事並不掌握,權力落在後族、權臣手裡。
“父皇,兒臣以爲這是一個機會!”黎鐉認爲,這是擴張國土的機會。
但黎濬沒有興趣,他打了個哈欠:“安南國已經足夠廣闊了,國內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爲什麼還要擴張疆域呢?”
黎鐉一肚子話,卻說不出來了。
“父皇,這……”
“太子,你還不是皇帝,朕纔是皇帝!”
黎濬瞥了他一眼:“朕還正值壯年,不該有的心思收一收。”
“兒臣知罪,兒臣知罪!”黎鐉不停磕頭。
擴張領土,就得有人操弄兵權。
太子有了兵權,會不會黃袍加身呢?然後揮師攻打京城,坐上他這個位子呢?
哼!
你是太子,想當皇帝想瘋了吧?
“出去吧,無事不要煩朕。”黎濬由太監伺候着回後宮了。
他還未到四十,正是吃喝玩樂的好時候。
只要和大明關係融洽,他這個安南王就當得穩固。
只要舔好了大明爸爸,安南就不缺吃不愁穿,他用心享樂就好了。
黎鐉卻滿臉失望。
他爹胸無大志,但大明皇帝太恐怖了,彷彿那個籠罩在安南國的大明太宗皇帝回來了!
別看安南王關起門來稱帝稱朕,在大明使者面前,得稱臣。
“大侄子!”
黎鐉出宮門的時候,卻有人叫住了他。
“三叔?”黎鐉露出驚喜之色。
他三叔不像大伯,把野心寫在臉上,把怨毒放在嘴上。
三叔黎克昌卻是個灑脫性子,對皇位不感興趣。
卻又悲天憫人,是有名的賢王。
數次勸諫黎濬,希望他能重視民生,勤儉節約。
結果黎濬當耳旁風,還把他趕回封地。
“三叔何時到的京師?”黎鐉和羨慕三叔,他自幼也和三叔親暱。
民間有人傳言,他酷似三叔多些,不像當今皇帝。
這等謠言,肯定是他的弟弟傳出來的,覬覦太子之位。
“今日方到,聽說大明使臣在帝都,可否代爲引薦?”黎克昌笑道。
“請三叔聽小侄娓娓道來。”
黎鐉拉着黎克昌去東宮,秉燭夜談。
而黎鐉和黎克昌的對話,卻被送入黎濬的面前:“哼,他們倒是更像是父子啊。”
這話把伺候的嬪妃嚇到了。
而在東宮裡。
黎鐉和黎克昌談了一夜。
“奈何父皇聽不進去呀,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不止能博得天子青睞,還能得到利益,於國於民都有好處。”
但黎克昌卻不這樣認爲:“擅開邊釁,非仁君所爲。”
“陛下這樣考慮,也有他的深意。”
“大明狼子野心,本王聽說大明盡收漠北之土,又在廣西做下滅絕人倫的慘案。”
“本王看呀,那大明皇帝不是個仁善君子。”
黎鐉苦笑,那能用仁善君子來形容嗎?那就是個活脫的暴君!如桀紂那樣的暴君!
“所以呀,安南若參戰,就是與虎謀皮。”
黎克昌十分不看好爲大明出兵之事。
聽三叔這麼一說,黎鐉也陷入思考:“三叔的意思是,那逯杲故意透露信息給我的?”
黎克昌點頭:“按照侄兒你說的,那大明皇帝是暴君,他派來的邊永,你也看到了,何其人傑。”
“怎麼會派一個混吃等死的逯杲呢?”
“而且,邊永如此能臣,卻不惱不怒,不覺得可疑嗎?”
黎鐉臉色慘變:“三叔的意思是,那逯杲故意透露信息給侄兒,然後借侄兒的嘴,透露給父皇?誘騙我安南出兵?”
“這種可能性最大。”黎克昌道。
“幸虧有三叔,否則侄兒就上當了。”
黎鐉終究歲數小,他去了一趟大明,被大明君主嚇到了,所以對大明君臣極爲恭敬。
黎克昌拍拍他的肩膀:“無妨,陛下沒有出兵之意,也不會遂了大明心意的。”
“三叔,那大明皇帝如此狂暴,若不聽他之意,會不會揮師攻打安南呢?”黎鐉擔心。
“應該不會吧。”
黎克昌心裡也沒底:“我安南處處順從天朝,天朝以何名義攻打我安南呢?”
“那皇帝彷彿腦子有問題,想殺誰就殺誰,聽說大明重臣,死在他手上的不計其數。”
黎鐉滿臉驚恐:“萬一他腦子不正常,非要攻打我安南,安南該如何是好啊。”
被他這麼一說,黎克昌竟覺得有這種可能性。
因爲,廣西驅趕了一些土司入安南,還不許這些土司回大明,這些土司在安南無惡不作。
皇帝又撤銷安南年號,強制安南用景泰年號。
還強制安南運送海量糧食給大明。
大明皇帝的強勢,可見一斑。
“那糧食就不能運了!”
黎克昌當機立斷:“天亮之後,本王就入宮,請陛下提防大明,運糧船暫時停止運輸。”
而邊永,也在訓斥逯杲。
“逯指揮使,你太着急了,一口氣透漏這麼多信息出去,安南王一定會懷疑的。”
逯杲裝醉,此刻卻神色清明:“他們懂個屁啊,這些安南猴子一個個黢黑的,腦子看着就不正常。”
“你!”邊永還要訓斥。
潘本愚和稀泥:“不管能不能說,已經說出去了,咱們想一想,該如何應對吧?”
“安南王一定不會出兵的。”
邊永篤定道:“不過,咱們的計劃,也不是讓安南王立刻就出兵,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逯杲卻走到窗口,確定沒有偷聽。
才正色道:“二位,有人秘密聯繫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