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查出了結果。
在一根蠟燭裡,找到張紙條。
蠟燭上沒字,是紙條上的字跡印在蠟燭上,才造成蠟燭上有字的假象。
“廠公,那個小廝發出去的蠟燭,有四個有問題。”
舒良擡眸:“人呢?”
“都帶過來了!”番子稟報。
舒良把蠟燭交給白圭。
白圭一看,就知道這件事大條了。
紙條上,是題目答案!
本來只抓了一個胡信,牽扯出一個代瑛,舞弊案已經捂不住了。
如今又查出來蠟燭藏題案,這要捅破天啊。
他這個主考,難辭其咎。
四個被控制的考生,趴在地上,不停哭泣。
“你們背後是誰?”
舒良語氣森寒:“舞弊案,是什麼罪,你們應該比本公更清楚!本公也不贅述了。”
“誰都別想隱瞞,今天你幫着別人扛事,可過些日子,他們可不會幫伱們啊。”
“傻孩子,想想自己吧,這會兒了,義氣是沒用的。”
“都想清楚!”
“別等進了詔獄,和你親人面面相覷的時候。”
“再吐露實情,那可就晚了。”
舒良慢悠悠道:“你們總不希望,自己的母親、姐妹都進入教坊司吧?”
“而你們自己,則被剁了腦袋!去幽冥團聚。”
“值不值啊!傻孩子!”
那四個生員不停哆嗦,一個考生擡眸:“若、若我招了,能不能放過家裡?”
“看你就是個孝順父母孩子。”
舒良笑着:“只要你配合本公,本公就向皇爺請旨,不止你家人無事,本公還保你無虞。”
一聽這話,四個生員全都招了。
四個人竟都說出一個名字,代瑛。
“這個代瑛,倒是神通廣大,幫胡信作弊,又幫他們五個作弊。”
“要不是有一個膽子小,吞蠟噎死了,本公還不會發現。”
“可這個代瑛是誰呢?”
舒良看向白圭。
能操縱整場科舉的,只有白圭這個主考官。
“本官潔身自好,一清二白!”
白圭也生氣了:“本官就在這裡,若本官是代瑛,他們會不認識本官?”
“我們沒見過代瑛!”四個考生異口同聲。
白圭氣得閉嘴,旋即氣呼呼問:“你們沒見過代瑛,爲什麼招認代瑛呢?”
“白尚書莫急。”舒良冷笑,就你們讀書人肚子裡壞水多。
“代瑛是掮客,只要想下水的人,都知道代瑛。”一個考生回答。
這個下水,應該是他們的行話。
就是想作弊的人,就去找個叫代瑛的掮客。
“掮客?越來越有意思了。”
舒良眼睛眯起來:“說說流程。”
代瑛這個人很神秘,幾乎沒人見過。
作弊極爲隱秘,幾乎全部成功,鮮有失敗,並且神通廣大,哪怕出了事也能擺平。
這掮客有口皆碑。
但想找他,可不容易。
得有人作保,這個保人得是可靠人,才能和代瑛聯繫上。
代瑛開價公道,哪怕是小富之家,也出得起,倘若科舉不中,全額退款。
可以說是有口皆碑,童試、鄉試、會試都能操縱。
可要問代瑛是何許人也?
卻沒人知道。
只有一個人奇怪,胡信,他說自己見過代瑛。
這是六個作弊者中,唯一一個供詞有錯漏的地方。
舒良倒是沒在意。
問道:“你們的保人是誰?”
他們四個竟然只有一個保人,叫畢玉。
“你說是誰?”舒良明顯一愣。
這個畢玉,可在皇爺那掛了號的,皇爺對他可“另眼相看”。
他竟然是這四個生員的保人?
就是說,他和代瑛關係匪淺?
“畢玉!”那考生又說了一遍。
“哪個畢玉?”舒良想搞清楚。
“也是今年的生員,他也在貢院裡!”那個考生全都說出來了。
舒良看向番子:“帶來!”
“還有什麼沒說的?”舒良又問。
“大人,都說了,一切都說出來了!”
這科舉舞弊,不是一年兩年了,而是從很久就開始了!
可這麼多年,爲什麼一直都沒被發現呢?
是他們腐蝕了高層官員?
還是這個代瑛就是站在朝堂上的某人呢?
一個進士,只賣兩萬三千兩銀子。
可以說價格十分公道。
他們是想薄利多銷?
還是真正的目的不是錢?
皇爺夜夜睡不着覺,懷疑有股勢力在背後推動大事件,會不會和他們有關係?
舒良想了很多,忽然道:“通知下去,會試終止!”
“啊?”
白圭驚呼:“舒公公,舞弊案確實嚴重,但還未有定論,應該詳查。”
“此時若是終止會試,未免打草驚蛇,還是再等等,看看有沒有大魚浮出水面。”
“大不了此次會試的成績作廢。”
舒良在試探他。
若是他阻止,或同意,都有問題。
但白圭回答妥帖,算通過了考驗。
“便聽白尚書之意見,但本公要向宮中稟報,求皇爺下決策。”
舒良慢悠悠道。
這時,畢玉被帶來過來。
他一眼便認出舒良,前日在會館裡,那個衝上來打張玘耳光的太監!
他是太監,卻衝着那氣質不凡的公子哥自稱奴婢。
那公子哥的身份呼之欲出,就是當今皇帝!
畢玉沒有任何慶幸。
只有無盡的後怕。
他第一個念頭就是裝病,不參加會試,可那樣只會讓皇帝更懷疑。
所以,把所有可能會懷疑到自己的東西,全部銷燬。
計劃終止!
他不作弊了。
寧願今年名落孫山,也不要作弊了!
命更重要。
卻沒想到,有個倒黴蛋自作聰明,把作弊蠟燭吞進肚子裡,結果把自己弄死了。
這纔是作弊案的開端。
他們都被牽連出來了。
“畢玉,本公見過你。”
舒良看着他:“你是想自己招供呢?還是過一遍傢伙事兒,再招供呢?”
畢玉渾身都在抖。
“本公提醒你,此事已經上達天聽!”
舒良冷冷道:“皇爺發怒,天下人戰慄,你要想清楚,爲你家人考慮考慮。”
“別以爲天高皇帝遠。”
“皇爺一道聖旨。”
“只要他們活在這個世上,就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誰也逃不過去了。”
“至於你,進了詔獄,你想死都難。”
“本公把這話放在這,天下人,沒人能把你保出東廠,你身後那個代瑛,更不可能。”
“說吧,這是本公給你留個全屍的機會!”
畢玉不停搖頭:“不要,不要,饒了我,饒了我吧!我家有錢,有錢!”
“錢?在東廠裡是最沒用的東西。”
舒良指着白圭:“他是禮部尚書,哪怕他進了東廠,也出不來!”
“何況,你家的錢,是要入髒罰庫的!”
“現在不過暫時保存在你家罷了。”
畢玉哆嗦成一個團。
汗漿如雨,天塌了,沒救了。
在江南,他能作威作福,那是猴子當大王。
這是京師啊,皇帝、東廠都盯着呢,他算個什麼東西啊!
“還不招供?”舒良厲喝。
“饒了我的命,我就說!”畢玉還在妄想。
舒良讓番子動手,給他點厲害嚐嚐。
番子把他鞋脫了,用刀鋸腳指頭。
不剁,鋸。
血流如漿,畢玉痛得慘叫。
“不許叫!”舒良豎起手指放在脣上。
畢玉不聽。
因爲實在太疼了。
可番子掰開他的嘴,拔下一顆牙齒。
畢玉不敢叫了,強忍着劇痛,下面還在鋸腳,整張臉都在扭曲。
“廠公,鋸幾根?”番子問。
“他不回答,就不許停,別弄死了,這樣就死了,太便宜他了。”舒良彷彿是個惡魔。
“我說!”
畢玉痛得面容扭曲:“別折磨我了,我說,我說!”
“就這點尿?還裝什麼硬漢?”
舒良冷笑:“進了東廠,你連一遍刑具都過不去。”
“等你過了第一遍刑具,就會有醫者給你診治。”
“然後是第二遍,第三遍……”
“你後半生可能會過一百遍,一千遍。”
“直到有一天本公嫌你礙事了,允你死,你才能解脫!”
“否則,你永遠也死不了。”
舒良癲狂大笑。
但貢院上下官員個個面色發白,俱被這一幕嚇到了。
“是代瑛,是代瑛……”
畢玉不敢隱瞞。
這是他第二次參加會試。
第一次,在景泰二年的會試中落第。
他在京中鬱悶時,聽有傳言說有個神秘的牙行,專門幫助落第舉子。
他家裡富裕,就大撒銀子打聽這個牙行。
一來二去的真就打聽着了。
他出手闊綽,很快就交到了不少朋友,最後經人介紹,接觸上這個代瑛。
景泰五年,他準備第二次參加會試,花了銀子保自己高中。
結果當年他生病了。
沒參加景泰五年的會試。
但他堂兄畢璟因走了代瑛門路,於景泰五年高中進士。
他爲人張揚,愛顯擺,又知道必中。
所以在進京趕考途中,他觀賞風景,常常醉酒。”
在一次喝醉了的時候說走了嘴,結果被這幾個舉子纏上。
他們都想花錢走代瑛的門路,想靠作弊中舉。
畢竟價格便宜,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幾年就回本了。
所以,他就硬着頭皮去找代瑛,代瑛真就同意了。
“你見過代瑛?”
聽他說完,舒良問。
畢玉卻搖頭:“沒見過,我們都是在江湖客店裡面聯絡!”
“江湖客店?”舒良看向範青。
範青立刻道:“回廠公,有這家客店,就在鼓樓旁邊。白天是茶館,晚上是客店。”
“怎麼聯絡?”舒良問。
“按照代瑛的要求,把所求之事寫成一封信,放在客桌上,代瑛自然會知道的。”
這種接頭方式很普遍。
“廠公,這家客店生意不錯,給咱東廠交的保護賦不少。”範青回稟。
範青,因爲皇帝隨口一句話,得到了舒良的重用。
用着用着,發現這個範青確實是個好部下,做事從不出格,凡是必稟報,是把好刀。
“怎麼確定那封信不會被別人拿走?”舒良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每次我喝完茶就走,沒留心過。”
“你就一點都好奇代瑛是誰嗎?”舒良問。
畢玉苦笑:“那代瑛一定是個大人物,我們這些小舉子,哪敢覬覦大人物啊?”
這是實話。
畢玉家境再富裕,在京官眼裡也如螻蟻。
“介紹你的人,是誰啊?”舒良又問。
畢玉也不敢隱瞞:“是劉升!”
舒良眉頭一皺:“哪個劉升?”
“景泰二年榜眼劉升!”
舒良瞳孔一縮,皇爺十分重視劉升,讓劉升去管講武堂,難道他也是作弊考出的成績?
這回可捅破天了!
若往前查,還能查出多少人啊!
這個代瑛究竟幫多少人中榜啊?
整個朝堂上,能找出幾個乾淨的?
白圭、陳璣等人也嚇到了。
“你在會館裡說,你能讓崔珣考不中,爲什麼?”舒良卻問。
“在下口出狂言,嚇唬崔珣而已。”畢玉哭着說。
他也明白了,自己爲什麼招來禍患?
就因爲酒後失言,被皇帝盯上,會試上才引來了東廠。
一切的源頭是他。
“口出狂言?”
舒良揮揮手,番子掰開他的嘴,又拔下一顆牙齒。
然後用染血的鉗子指着他,告訴他,你敢叫,就再拔下來一顆。
畢玉登時噤聲。
太疼了,忍着吧。
“能操縱!能操縱!”
畢玉不敢隱瞞:“只要花錢,代瑛什麼都能辦!”
舒良冷笑:“在貢院是那代瑛說了算?”
白圭臉色一白,你這不是點我呢嗎?
“景泰二年,本官在浙江,怎麼管得了京師之事?”白圭氣急敗壞道。
舒良卻指了指畢玉。
畢玉、胡信,都是江南人。
你是浙江右布政使,舞弊案又是從浙江開始的,你說裡面沒你的事?
“本官避嫌,等着進你的東廠詔獄!”
白圭氣惱道:“你說東廠詔獄沒有人活着出來,本官就能活着出來!”
“白尚書莫急,本公也就事論事而已。”
舒良笑眯眯道:“不作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你纔是鬼呢!
白圭氣得夠嗆。
你這是問嗎?
這是硬往我頭上栽?
白圭不說話了。
本官有罪,有罪行了吧!
舒良懶得理他,盯着畢玉問:“花錢,就能抹掉任何人的名字嗎?”
畢玉點頭。
“你是怎麼知道的?”舒良考慮問題很刁鑽。
因爲畢玉和代瑛根本就沒見過。
代瑛也不可能把所有事,都告訴畢玉。
“打聽出來的。”
畢玉被舒良逼視,哆哆嗦嗦道:“我就是被頂下來,才名落孫山的。”
“誰告訴你的?”舒良又問。
“頂下我的是景泰二年,三甲進士董重!”
“董重高中後,在一次醉酒時候說漏嘴的。”
“就是因爲傳到了我的耳朵裡。”
“我纔打聽代瑛的。”
“罪人不敢有半句謊話!”
畢玉就想死得痛快些,他根本不可能活的。
舒良讓人記錄下來,回頭去查。
“除了這個聯絡方式,還能怎麼聯繫上代瑛?”舒良又想到了一個點。
這次參與作弊的,就這六個人嗎?
那發放蠟燭的小廝,爲什麼自殺呢?
小廝是怎麼確定,把蠟燭具體發給誰呢?
總不能說,這些作弊的舉子,把作弊兩個字寫在臉上,告訴小廝,快快把作弊蠟燭發給我。
這裡面還藏着貓膩兒。
畢玉搖搖頭。
“不老實。”
舒良給番子使個眼色,番子開始鋸腳指頭。
還不許畢玉慘叫。
只要叫就拔牙。
半口牙被拔掉了。
“這都是輕的,進了詔獄,你會發現,這點刑罰都是過家家。”舒良笑眯眯道。
“大人,我真不知道了!”
畢玉張嘴大哭,混着血的涎水滴落在地上。
他趴在地上,哭嚎個不停。
但鋸個不停。
因爲他不老實,舒良不拔牙了,鋸腳指頭。
“前天夜裡,我在會館裡看到了您。”
“就意識到了不妙。”
“不敢作弊了,真的,我也怕啊。”
“所以,特意跑去江湖客店住下,寫信告訴代瑛,說我不想作弊了,真的不想了!”
畢玉哭嚎個不停。
“你說不想作弊了?”
舒良問:“就能終止作弊?”
畢玉搖頭:“代瑛沒有回我,顯然沒收到我的信!”
沒有收到他的信?
之前畢玉說過,江湖客店裡的信,代瑛很快就能收到。
卻沒收到畢玉的信,說明這個代瑛沒在客店裡,或者說沒人能聯繫上他?
舒良忖度。
畢玉以爲舒良看穿他還有隱瞞,直接全都說了:“我還在信裡寫,讓銷燬作弊的東西!”
銷燬?
舒良猛地看向白圭:“題目從宮中拿出來,貢院便落鑰,不許任何人出入,可有消息傳進來?白尚書,你說!”
“本官不知!”
白圭有苦難言。
按理說,貢院是完全封閉的,不可能有消息傳出來的。
但畢玉也說了,代瑛並沒有回信。
而且,作弊也在進行,說明這個代瑛很有可能沒看到畢玉的信。
“你這個主考官是怎麼做的?”
舒良恨恨道:“本公稟明皇爺,你也沒好果子吃!”
“本官會向陛下請罪!”白圭真哭了。
好好的科舉,他主考就搞成了一地雞毛。
以前的主考官,真沒發現異樣嗎?
不可能的。
只不過是爲了保住官帽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已。
到他這裡,東廠負責巡場,意味着皇帝親臨,自然眼裡不揉沙子。
所以白圭倒黴了。
倘若沒有東廠在這,他也會睜一眼閉一眼,當做不知道。
“向皇爺請罪,是必然的。”
“但在這之前,你要做好這個主考官該做的事!”
舒良冷冷道:“把所有貢院官員,全都聚集過來,逐一點名。”
“再把雜役、幫夫全都聚集在衙門裡。”
“任何人不準出入,不許和外人接觸!”
“不管這場考試結果如何,成績一定要作廢!”
白圭嘆了口氣:“本官去做。”
舒良得讓番子盯着考生。
拘禁貢院上下,就交給白圭,省着吃乾飯。
他還真不懷疑白圭。
如果是白圭的話,就沒必要這般大費周章了。
“廠公。”
“這個代瑛能隨時掌握江湖客店的行蹤。”
“標下懷疑江湖客店就是這個代瑛開的。”
範青躬身道:“標下請命,派人抓住江湖客店,以免夜長夢多。”
舒良點頭:“貢院不許開門,你持本公手書,丟出去,讓東廠去抓人。”
“標下遵令!”範青領旨。
“慢着,傳令,他們供出來的所有人,都抓起來!”舒良道。
他忽然目光一閃。
既然都用蠟燭作弊,爲什麼胡信用作弊衣作弊呢?
這明顯不對啊。
爲什麼?
還有,科考的題目是怎麼流出去的?
蠟燭裡面哪來的題目答案呢?
就在舒良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範青忽然道:“廠公,咱們可能一直進入一個誤區。”
“說來聽聽。”舒良也該換個思路了。
“作弊蠟燭很有可能不是入院時候發的。”
“而是得到了答案後,再製好蠟燭。”
“發給舉子,替換掉原來蠟燭的。”
範青分析道:“廠公,您該清楚。”
“今年科考的題目,是從宮中出來的。”
“雕版、印刷俱在貢院之內。”
“而且貢院提前落鑰,不許出入。”
“所以,題目提前流出去的可能性不大。”
“是以標下懷疑,是後替換的。”
這番分析有道理。
舒良微微頷首:“你的意思是,這個胡信,穿作弊衣,就是他寫出來的答案?”
“然後再把答案傳出去,放在蠟燭裡,替換掉原來的蠟燭?”
“對不對?”
範青認爲是這樣的邏輯。
“但是,時間對不上。”
舒良道:“邵大羣發現胡信異常,是入場後的一個半時辰,當時胡信的卷面是乾淨的,沒寫幾個字。”
“廠公,邵大羣發現胡信時,胡信鬼鬼祟祟。”
“再說了,一個半時辰,足夠做出答案了。”
範青反駁道:“您可以去檢查他的墨水。”
“倘若墨水用掉了,就說明他寫了字。”
“卷面上卻沒幾個字。”
“就說明他寫的字被人取走了。”
舒良立刻讓人去查。
貢院外卻鳴鏑爲號。
很快有番子進來稟報:“廠公,胡信自殺了!”
“怎麼看人的?”舒良登時暴怒。
當時他爲了讓胡信指證代瑛,把胡信帶出貢院,當時院內查出了問題,他就沒把胡信帶回來。
由東廠番子看着,他以爲不會出事。
“胡信是怎麼死的?”舒良問。
“龔同知判斷是服毒。”番子稟報。
龔輝升了都指揮同知。
“哪來的毒藥?他和跟誰接觸過了?”舒良卻眼睛一亮。
胡信的死,恰恰說明幕後的代瑛慌了。
也說明了,胡信是見過代瑛的。
所以代瑛才鋌而走險,毒死胡信,但這是一招臭棋,代瑛跑不了了。
“龔同知正在查,很快就會有結果!”
“全權交給龔輝,有了結果不必稟告,直接抓人審訊!”
舒良咬牙道:“再傳令東廠,傾巢出動,給本公搜,就算掘地千尺,也得把這個代瑛挖出來!”
“遵令!”
這時,範青匆匆進門。
“廠公,胡信的墨塊被研過。”
“而試卷上字跡寥寥。”
“標下判斷,寫這些字用不了這麼多墨!”範青回稟。
舒良眼睛眯起:“照這麼看,這個貢院所有人都有嫌疑!”
“從番子的眼皮子底下偷樑換柱,是誰呢?”
“範青,你心細,你去抓。”
“標下遵令!”範青心中有數了。
他的猜測得到了印證。
蠟燭裡面的答案,是胡信作答後,抄送出來,再由某些人送到作弊的舉子手裡,替換掉原蠟燭。
照這麼說,那自縊身亡的小廝,只是迷魂陣,欲蓋彌彰,他本人也只是替罪羊。
那麼,按照這個邏輯思考,抓住的這些人,就有人說謊了!
“把楊大榮提過來!其他人清出去!”
小廝自縊,其實是將禍水往發放蠟燭的方向引。
其實發放的蠟燭全都是一樣的。
這就解釋了,爲什麼就他們四個收到的蠟燭有問題,而不是所有人都有問題。
之前確實進入死衚衕了。
小廝發放蠟燭,是隨機的,之所以這四個人被揪出來,極有可能是特殊安排。
目的是禍水東引,隱藏真兇。
楊大榮滿臉無辜,嘴裡不停嘀咕:卑職無罪,卑職無罪!
“別緊張,既然你沒有罪,這麼緊張幹嘛?”舒良笑道。
楊大榮不停點頭。
“剛纔本公查明瞭,這事確實和你沒關係。”
楊大榮眼中迸射出驚喜:“真的?”
“是真的。”
舒良話鋒一轉:“但是呢,本公想知道一件事,這做好的蠟燭,如何能往裡面塞東西呢?”
楊大榮猛地張大嘴巴:“卑、卑職沒聽懂。”
“本公說明白點,就是紙條,怎麼塞進蠟燭裡面呢?”
“然後再派小廝,給某些人更換蠟燭。”
“這一切,是怎麼在悄無聲息中完成的呢?”
舒良語氣淡淡:“楊大榮,說說吧。”
“卑職不知道廠公在說什麼!”楊大榮在哆嗦。
“你不說也沒關係,東廠的人已經在查了,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出來。”
舒良笑道:“楊大榮,你是被皇爺看重的人。”
“應該瞭解皇爺的脾性。”
“皇爺的龍目可容不下沙子!”
“你要是做了錯事,及時止損,說不定能保住家人。”
“若你在一條道上跑到黑,本公可救不了你。”
楊大榮不停哆嗦。
事發了!
被揭穿了!
這東廠的番子怎麼這般厲害?
他以爲找個小廝頂罪,讓東廠懷疑是發放蠟燭的環節出了問題。
這樣就會去查蠟燭的源頭,不會往偷樑換柱的方向想。
等到東廠想到了可能是偷樑換柱,蠟燭是被調包的,那個時候,他已經抹去了所有證據。
就算舒良想查,也已經什麼都查不到了。
他這個副總裁,就安之若素,最多被處罰,但不至於丟了性命。
可舒良是怎麼發現的?
墨塊!
被用過的墨塊!
百密一疏!
當時就該更換一塊墨塊給胡信的考棚。
可東廠查得太快了,他的人都被看管起來,根本沒時間更換用過的墨塊。
結果就被舒良查出來了!
“嗚嗚嗚!”
楊大榮嚎啕大哭,崩潰了。
“我也不想啊!”
“但一失足成了千古恨!”
“我沒得選啊!”
楊大榮哭個沒完。
“說重點。”舒良懶得聽犯罪者的獨白。
這時,範青也出現在門口。
舒良讓他稍後稟報,正好看看楊大榮有沒有說謊。
“紙條裡的答案,是胡信出的!”
楊大榮坦白了。
題目確實沒有流出來。
因爲今年情況實在特殊,題目是宮中出的,又有重臣參與,沒人敢流出試題來。
所以,代瑛就想了這個辦法。
派人進去做題。
然後利用楊大榮副總裁的身份,完成蠟燭的替換。
本來這一切都是計劃好的。
結果在會試當天,出了錯漏,宮中竟然下旨,令東廠巡場,這就打了代瑛一個措手不及。
但考生已經進場了。
大家都花了錢的,代瑛若是不給答案,口碑就會崩塌。
而且,所有安排都按部就班地開始,就如精密的齒輪開始轉動,誰也左右不了。
入了場,胡信就開始答題。
然後將作答好的答案,放在角落。
因爲貢院裡實在悶熱,楊大榮就想個辦法,派人給番子送些水果,這個時候送水果的人,會將答案拿出來。
再等下次進去送水果時,更換蠟燭。
這就解釋通了,胡信爲什麼成績一流,偏偏多年沒參加會試,這次忽然參加,還穿着作弊衣。
其實,他根本就不是給自己答題,也不是自己科舉,而是幫別人科舉。
胡信肯定不是第一次這麼幹。
他必然認識代瑛。
甚至,眼前這個楊大榮,也是認識代瑛的。
舒良目光幽幽,看向範青。
範青點點頭,說楊大榮沒撒謊。
“去,把吃了水果的,統統抽三十鞭子,不問死活!然後逐出東廠,永不錄用!”
舒良最討厭,這等不聽話的人。
就差這麼一口吃的嗎?
出了貢院,什麼吃的沒有?就不能熬三天嗎?
把本公話當成耳旁風,那你們就去死吧。
“標下遵令!”範青嚇了一跳,看舒良的臉,就知道舒良生氣了。
楊大榮渾身一顫。
舒良對自己人都這麼狠,對他呢?
“代瑛是誰?”舒良盯着他。
楊大榮蠕了蠕脣,不敢說。
“你覺得那個代瑛能保你不成?”
舒良嗤笑:“本公最後一次機會,否則刑具加身,你可就不好受了。”
楊大榮看見地上的牙齒和血。
“是陳璣!”
“什麼?副主考陳璣?吏部右侍郎陳璣?”舒良吃了一驚。
那個一身正氣,畫得一手好畫,因爲畫所繪山石雲樹的聞名遐邇的陳璣?
舒良都不信。
陳璣是個死腦筋的書生啊。
他要是有代瑛的腦子,怎麼可能只是區區的吏部右侍郎?
而且還是吏部右侍郎裡排名最靠後的那個。
要不是朝堂缺人,皇帝都不可能讓他跟着主持會試,讓他做考生的房師。
“你在攀扯吧?”
舒良不信,這個代瑛肯定是朝堂大員。
怎麼可能是小小的吏部右侍郎呢?
他憑什麼掌控科舉?
“卑職不敢說謊!”
楊大榮哭泣道:“真的是陳璣,陳璣就是代瑛!”
“證據呢?”舒良還是不信。
“卑職沒有證據,但是陳璣就是代瑛啊。”楊大榮十分肯定,陳璣就是代瑛。
這個陳璣是宣德五年高中,因詩畫文學一絕,被宣宗皇帝看中,殿試排名第四。
這些年來,也是兢兢業業。
但此人一副書生意氣,書畫皆是一絕,唯獨做官水平不行,不然也不會碌碌無爲。
“去把陳璣抓來!”舒良要讓陳璣和楊大榮對質。
結果,陳璣卻畏罪自殺了。
“死了?”
舒良霍然起立,目光陰鷙:“這貢院裡,處處都是別有用心的人,全都該殺!”
“範青,你去查,看看是不是自殺。”
“若是他殺,陳璣就不是代瑛。”
後面的話舒良沒說下去。
就算是自殺,也無法證明,他就是代瑛。
還有一點沒法解釋,陳璣是代瑛,是怎麼殺胡信的呢?誰傳話出去的呢?
楊大榮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廠公可去查陳璣的家裡,他家中有銀山!”
這是把陳璣踢出來當替罪羊了。
舒良知道,這件事他查不下去了,必須稟告宮中,必須由皇爺出面,才能繼續查。
“牛音,本公說你寫,向皇爺請奏!”
舒良站起來,寫奏章他可不敢坐着,他是皇爺的奴婢,對着主子可不敢有絲毫不敬。
此時,天已擦黑。
宮門即將落鑰。
朱祁鈺卻在忙於政務:“讓談氏過來伺候。”
“奴婢遵旨!”馮孝領命而去。
門外卻有太監匆匆跑進來。
“着急忙慌幹什麼?有點規矩!”馮孝呵斥。
“回公公,貢院裡面出事了!”太監景斌行禮回稟。
馮孝臉色微變:“快去呈給皇爺,快!”
他打發人去傳旨。
然後返回正殿。
朱祁鈺正在看舒良呈上的奏章,眉頭越皺越緊。
“波詭雲譎。”
他用這四個字來形容。
“陳璣是代瑛?誰會信?”
朱祁鈺卻想到了另外一層。
一直以來,他都隱隱感覺到,有股深不可測的力量,推動着每一個事件的發生。
但他把朝堂上的人都數了幾百遍了。
卻一個也沒找出來問題。
彷彿這股勢力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若在昨天,他也會懷疑,這股勢力是他臆想出來的。
今天,胡濙入宮,非要捂住科舉舞弊案,向他承認,這股勢力確實存在。
代瑛做掮客,幫很多舉子作弊。
這些參與作弊的舉子,不就成爲了代瑛的人了嘛?
那楊大榮,就是最明顯的例子。
所以,代瑛編織出一張巨網,用作弊之罪,把網裡的人籠絡住,讓他們聽命於代瑛。
也就是說,這股勢力藏在水下。
自始至終就不在高層裡面。
而是在中低層。
看似決定天下的人,在朝堂之上,其實真正左右天下的人,是中低層,那些底層官員,纔是王朝的基石。
一旦基石被別有用心的人控制,控制一塊不可怕,可控制了全部呢?
所謂的高層,就成爲笑話。
可蛇無頭不行。
代瑛應該只是推到前臺上的小螞蟻,背後的人是誰呢?
朱祁鈺陷入深思。
胡濙知道,還在力保。
說明,這股勢力,纔是文官的殺手鐗。
那麼白圭知不知道呢?
代瑛是陳璣呢?還是白圭呢?
朱祁鈺發現,所有人都不可以信任。
“能不能查呢?”
朱祁鈺也猶豫了。
陳璣用死,警告舒良,到此爲止。
這件事只是一起單純的科舉舞弊案而已。
也只能當科舉舞弊案來處理。
就如當初朱見濟暴死,原主沒查是一個道理。
“查?”
“還是不查呢?”
朱祁鈺卻看向馮孝:“你說呢?”
“若皇爺求穩,便隱忍待發;若皇爺肯豁出一切,便一查到底!”馮孝跪伏在地。
這是句廢話。
當了皇帝,誰願意去死呢?
豁出一切的下場,很可能是丟掉現在的一切。
馮孝的意思,是不查。
其實不查也可以,起碼證明了這個組織在,是專門挑舉子入手的,是從科舉開始,將這些人籠絡在身邊的。
按着這個路數,一點點查,終究能挖出一切的。
可是。
時間!
當陳璣死了,證明這個組織在斷尾求生。
他們會用最快的速度,清洗掉所有痕跡,然後繼續隱藏起來。
讓皇帝查無可查。
無論查與不查,都驚動了蛇。
這條毒蛇會不會鋌而走險,殺死皇帝呢?
換朱祁鎮,或者朱見深當皇帝呢?
朱祁鈺被卡住了。
他忽然發現,今天胡濙的警告有道理,讓他適可而止,他還年輕,大可以熬,熬到軍隊回京之後,再伺機發動。
起碼不會像現在這麼被動。
朱祁鈺還是沒法決定。
“曹吉祥在哪呢?”朱祁鈺忽然問。
“回皇爺,在巡捕營裡。”
“把曹吉祥宣來。”朱祁鈺要問計於曹吉祥。
看看朱祁鎮的黨羽,是不是也察覺到了這股神秘勢力的存在,朱祁鎮奪門,是不是也被這夥勢力幫助過呢?
反正奪門之後,無數痕跡被清除,比如朝天宮。
朱祁鈺之前懷疑是陳循,但現在看應該是這夥勢力。
他們究竟要幹什麼呢?
誰是頭兒呢?
什麼時候建立起來的?多少屆的科舉被滲透了呢?
還有誰是清白的呢?
誰能爲朕所用呢?
朱祁鈺心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