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朝房裡安靜了好一會兒也沒人說話,這種情況在人數衆多,經常導致七嘴八舌的廷議中是很少見的。
如果要打個比方的話,那就是大司馬葉夢熊的反應把天給聊死了。
清流勢力的目的只是想獲得鬥爭籌碼,所以纔會拼命給林泰來扣上大帽子,什麼五大罪狀三大暴行之類的,怎麼嚴重怎麼說。
這在所有人看來,都是很正常的操作,也是黨爭中司空見慣的手法。
按照正常套路,林黨那邊的人應該拼命爲林九元辯解和開脫纔對。
然後大概率是林黨做出一定讓步,雙方達成妥協,對林九元的過錯輕輕放過。
誰知道在場林黨中官職最大的人物葉大司馬根本沒按常理出牌,直接“躺平任嘲”了。
難道是葉大司馬進入朝廷工作的時間太短,對朝堂中一些固定套路的掌握還不熟悉,所以纔會導致這種下不了臺的局面?
別看清流勢力代表錢一本叫的如此兇猛,他的同黨起鬨得如此熱鬧,但是清流黨人是絕對不可能提出從重處置林九元的。
現在林九元九戰九捷、三次先登的戰功就好比剛打完朱仙鎮的嶽武穆,如果今天敢提出撤林九元的職,明天輿論形勢就敢“天日昭昭”。
別忘了林九元還是文壇準盟主,手裡也有輿論工具,與印刷業也是關係密切。
但如果對“五大罪狀三大暴行”只提議“罰酒三杯”,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麼?
大司馬葉夢熊看着對家一張張宛如便秘的臉,暗道自己莫非誤打誤撞掌握了辯論的訣竅?
難怪組織上沒有給自己預案,原來根本不需要什麼發揮,直接掀桌就行。
於是葉大司馬又反過來咄咄逼人的說:“爲何爾等不說話了?
既然爾等認爲林九元有罪過,那就請拿出一個處分章程!
如果還是無人提議給林九元定罪,就只能認爲林九元並沒有過錯了!”
清流黨人暫時只能面面相覷,幾個智囊型人物正在急速構思如何化解困局。
在這時候,翰林院編修周應秋忽然從人羣裡擠了出來,原本他的位置比較靠後。
對這個只在朝廷混了三年半、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朝臣們要麼沒見過十分陌生,要麼見過並且印象極其深刻。
怎麼說呢,如果林泰來有一天會被推到菜市口斬首,周應秋肯定是陪着一起被砍的。
別人說九元真仙星宿下凡,或多或少是調侃,而周應秋似乎是真相信。
前面三年周應秋只是在翰林院學習的庶吉士,還沒資格在廷議發言,今年轉正爲編修了,便開始拋頭露面。
正在被迫對線的葉大司馬看到周應秋過來,就主動讓開了一個身位。
周應秋盯着錢一本,淡淡的說:“如果沒人給林九元定罪,就說明林九元沒有過錯。那麼彈劾攻訐林九元,就等同於誣陷。
誣陷領兵出征大臣這種行爲,在我看來,又約等於通敵叛國。
朝廷對這種行爲不能姑息縱容,必須要嚴厲打擊!
不然任由羣起效仿,就是對千千萬萬遠征的將士不負責任!”
羣臣聞言譁然,這個姓周的朝堂新人當真夠狠夠辣!
葉大司馬還只是擠兌對家而已,這姓周的卻直接把對家往通敵賣國上面靠!
臥槽尼瑪!錢一本頓時大驚失色,別人不知道自己身份,你周應秋難道不知道?
林泰來出征之前專門交待過,讓自己與周應秋單線聯繫,你周應秋還有沒有政治信譽?
正當這時候,忽然從窗口傳來一個聲音:“容許在下說幾句否?”
衆人轉頭看去,卻見朝鮮國使節尹卓然不知何時,已經在外面扒在了窗框上,臉朝着裡面看。
周應秋毫不客氣的呵斥道:“滾下去!我大明廷議,哪有你說話的地方!
容許你在午門外哭闕已經是莫大恩典了,安敢得寸進尺!”
尹正使不肯退下,又道:“畢竟涉及到敝國之事,在下只說幾句!
林九元公爲拯救敝國,雖然行霹靂之手段,但卻是秉着菩薩心腸。
固然有不盡人意之處,但懇請上邦朝廷萬萬不可重罰,以免寒了人心啊!”
聽到尹正使的發言,很多人暗自鬆一口氣,這些話相當於在僵局裡打圓場了。
不得不說,這個朝鮮國使節看起來還是挺懂事的。
畢竟作爲受害方的使節都主動諒解了,那自然也就皆大歡喜,各有臺階下了。
林九元有沒有大罪,已經不重要了,反正受害者都原諒了。
尤其是起了高調的錢一本,終於能在肆無忌憚的攻擊林泰來之後暫時全身而退。
錢一本轉頭久久看着尹正使,表情彷彿十分複雜,演技混合着憤怒不甘、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等要素。
最後錢一本回過頭來,無奈的冷哼道:“既然朝鮮國大度,那就不必追究罪過了,請朝廷給林泰來進行文書訓誡即可!”
周應秋不屑的冷笑了幾聲,看着錢一本的目光裡充滿着鄙夷,這是技術型玩家對氪金玩家的鄙視。
但是周應秋卻沒再說話,某些特定場合,技術性玩家也要爲氪金玩家服務,保證氪金玩家的遊戲體驗。
清流黨人無可奈何,針對林泰來過錯的攻勢,就這麼輕而易舉被化解了。
己方什麼好處都沒得到,更沒有完成以此爲籌碼的戰略預想。
主持廷議的於尚書又開啓了另一個議題,或者說這個議題纔是今天的主菜。
“有人上奏,可以破例遷左都御史孫丕揚爲吏部尚書,皇上將此奏議下發廷議。”
戶部右侍郎楊俊民率先說:“有何不可?若在慣例中推舉,朝廷中沒有各方面都合適的人選,那就只能破例了,總不能長久空缺吧?”
作爲一個回合制遊戲,清流勢力加山陝同盟旗幟鮮明的表態了,下面就輪到對家出招了。
很多朝臣還是按照老慣例,齊齊看向林黨勢力最大的那個官員。
但大司馬葉夢熊卻毫無自覺,看向了周應秋。
葉大司馬很清醒,各人的天賦點不同,有的人可能更適合這樣場面。
不是每個年輕人面對一干朝堂大佬,都敢侃侃而談,甚至還要針鋒相對、頂嘴駁斥的。
臉皮厚、心臟大、後臺硬、反應快、嘴皮利,幾大優點缺一不可。
周應秋心內暗歎一口氣,向前一步,站在了葉大司馬前面,疑惑的說:“孫丕揚?總是聽到這名字。”
衆朝臣有點無語,姓周的你這話是想表達什麼意思?表示你的無知,還是對朝廷人物的生疏?
隨後周應秋說:“怎麼就沒有合適人選?又何必要破例?我舉薦南京吏部尚書王弘誨!”
衆人只感覺,這年輕人臉皮確實夠厚。
雖然理論上參加廷議的人都可以發言和推薦,但你這樣一個新人這樣不覺得冒失嗎?
當即就有禮部左侍郎趙用賢站出來,反駁說:“第一,孫公乃是嘉靖三十五年登科,王弘誨只是嘉靖四十四年的,無論資歷名望功績比孫公所差甚遠。
第二,王弘誨一直在南京爲官,多年未到京師,根本不熟悉朝廷狀況,如何能驟然爲天官?
放眼滿朝,確實只有孫公最爲合適做天官,所以纔有破例之議。”
周應秋高聲道:“孫丕揚,孫丕揚,又是孫丕揚!好像有個孫丕揚,就能包攬一切!”
最開始發言的楊俊民不滿的呵斥道:“孫公乃是科名老前輩,做人要知尊老敬老,對老前輩放尊重些!”
周應秋擡了擡眼皮,“你就是新科狀元韓爌的姻親世叔?他欠教坊司樂戶八兩銀子,你要補上?找到了苦主沒有?”
楊俊民:“.”
臥槽尼瑪!有本事你在山西這樣說話,讓你活三天就算輸!
趙用賢對周應秋厲聲斥責說:“朝廷不是你撒潑的地方!有理說理,無理就滾出去!”
周應秋便又說:“那就不打岔了,單說這個孫丕揚吧!
先前三年我在翰林院學習,不能參與朝政,但是正所謂旁觀者清,冷眼旁觀之餘也看出了一些狀況!”
主持人戶部於尚書好奇的問:“什麼狀況?”
周應秋就接着答話說:“兩年前刑部尚書出缺,有些人力推孫丕揚上位;
兩三個月前左都御史出缺,有些人力推孫丕揚上位!
現在不過才過了兩三個月,吏部尚書病重,有些人寧可破例還是要力推孫丕揚上位!
我這個新人雖然不懂規矩,但還是納悶了,朝廷除了孫丕揚就沒有別人了?
不就是嘉靖三十五年登科的前輩麼,怎麼每每遇到空缺,就必須推舉孫丕揚?
是不是可以認爲,朝廷所有官職都可以任由孫丕揚選擇?
如果內閣輔臣比如次輔、三輔、四輔再沒了一個,是不是還要必須推舉孫丕揚上位?”
人羣裡有促狹的人叫道:“如果只是次輔、三輔、四輔沒了不好說,但若是首輔,那孫丕揚就必須上了!”
衆人:“.”
這姓周的新人真的是.刁鑽,說出來的話十分不好接。
如果先前對林泰來攻訐成功,對家還能以此爲籌碼,壓制周應秋大放厥詞。
更可怕的是,林黨當初也不是沒有表現過刁鑽,但往往都是拿着紙條邊看邊說。
而這個周應秋沒有任何參考答案,似乎完全是自主發揮出來的刁鑽。
到底是天生如此,還是有意識的學習出來的?亦或是潛移默化的影響?
趁着別人還沒想好怎麼應對時,周應秋又找上了孫丕揚本人,直接問道:
“閣下才做總憲不久,今日卻完全不顧常例,又覬覦天官,莫非這就是得隴望蜀的典故?”
被扣上一個“得隴望蜀”標籤的孫丕揚被臊得臉面掛不住,長嘆一聲“罷了”,轉身就要離開。
但是楊俊民卻一把扯住了孫丕揚的衣袖,勸道:“孫公勿要受激將,不可意氣用事!”
做人不能太自私,組織需要你頂上去時,不能以個人情緒左右行爲!
而後楊俊民對周應秋說:“就算是得隴望蜀,又怎樣?
孫公的資歷聲望功績在這裡擺着,值得朝廷破例,難道害怕被諷刺得隴望蜀就放棄正確人選?
如果你認爲不可,請拿出一個資歷名望超越孫公的人選!
至於你周應秋剛纔推舉出的王弘誨,簡直就是開玩笑!”
然後立刻有清流勢力言官出來配合,連續羅列了王弘誨七八條毛病。
顯然針對林黨推舉的王弘誨,也是有着準備充分。
其實楊俊民那些話很有點像是剛纔大司馬葉夢熊的風格,躺平任嘲誰不會啊?
得隴望蜀又怎樣?隨便你怎麼諷刺,只要不在乎臉面和名聲就無所謂!
周應秋看向人羣某個方向,給了一個眼色。
然後便見林黨的骨幹御史王禹聲衝了出來,對孫丕揚質問道:
“孫總憲!左都御史官職何等重要,你定要放棄不顧,不惜壞常例也想去做天官麼?”
孫丕揚無奈的回答說:“我只是大明的臣子,朝廷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這個回答算是合格了,沒有露出破綻。
王禹聲彷彿很氣憤的環顧左右說:“那我要彈劾左都御史孫丕揚不安於位,希圖倖進,熱衷鑽營!”
當事人孫丕揚不好表態,但楊俊民卻不屑的說:“隨意你彈劾!”
只要能把孫丕揚送上吏部尚書寶座,一切都是值得的!遭受彈劾又算得什麼?聲譽受損又算什麼?
反正當上吏部尚書後,仕途基本也就到頭了,無所謂名聲不名聲了!
本來還想同時也保住孫丕揚的名聲,但沒拿到什麼籌碼,只能在名聲和實惠之間暫時先保住實惠了!
楊俊民又強調說:“如果沒有比孫公更合適的人選,那就應該奏請皇上破例!”
就在此刻,很多人的眼角餘光注意到,窗戶那邊忽然又有人影晃動。
本來大家還以爲,又是來自朝鮮國的尹正使扒窗戶。
有脾氣火爆的官員就想呵斥幾句不懂規矩,但是轉過頭後,卻目瞪口呆。
還沒辭官的吏部尚書王世貞王天官,像個孤魂野鬼一樣站在窗戶外面,笑眯眯的看着屋內!
臥槽!就算是不信鬼神的官員,此時也像是受到了巨大驚嚇!
難道王天官已經死了,鬼魂靠着執念飄到了他最喜愛的東朝房?
復讀機御史王禹聲再次上線,指着孫丕揚說:“我要彈劾你不安於位,希圖倖進,熱衷鑽營!”
孫丕揚兩眼發直,好像也失去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