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張家灣,號稱京東首驛,乃是水陸交匯之地。
除了特殊的漕船之外,一般人沿運河到這裡,水路也就到頭了。
所以都會把舟船換馬車,然後往京城而去。
上京赴任的新吏部天官王老.盟主,是一個十分講究個人形象的人物,有着巨大的偶像包袱。
雖然他晝夜兼程趕路,但臨近京城了,又生怕狀態不佳、氣色不好,影響到首次亮相的效果。
所以在通州特意停歇了一天一夜,把自己的精神面貌調整過來。
這日凌晨,天還黑着,王老盟主就起身洗漱用餐。就等着天色矇矇亮,然後立刻出發。
在這大夏天的暑季,趕路肯定是清晨到上午最舒服,而且別人迎接也舒服。
至於具體細節,王老盟主只要定好時間就行了,一切都不用操心。
就像他一路上所經過的各地,都是好吃好喝的頂級供奉,所有待遇直接拉滿。
就算三更半夜坐船趕路,一樣能安排足夠的民夫拉船。
雖然以前他的待遇也不錯,但那都是賣文壇盟主這張老臉換來的,即便偶然碰上了不周到,自己也不好說什麼。
哪像這次行程,所到之處完全不用說什麼,別人就自動誠惶誠恐,唯恐稍有不周到。
躊躇滿志的王老盟主站在院中,看着雜役們拾掇馬車,想象着近在咫尺的京城,不禁心懷激盪。
原本以爲,人生和事業都快謝幕了,躺平等死就行,誰能想到還有夕陽紅?
這官職可是外朝一號吏部尚書,發起狠來能和首輔叫板的天官啊。
這輩子手握文壇權柄,但還真沒享受過政壇權柄的滋味。
忽然間,瞥見陪伴上京的次子王士驌穿着外觀很像小兵紅胖襖的勁裝,王老盟主忍不住斥道:“你好歹也是個生員,如此穿着,成何體統?”
王士驌不鹹不淡的答道:“聽說三四月時,林九元一直是這樣穿,此乃時興服裝樣式也!”
王老盟主無奈,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次子這是逆反心理髮作了。
本來王士驌平日裡遊俠鄉里,喜好弓馬拳腳,並不願意跟着父親來京師。
他想着在太倉老家創建堂口做大做強,然後加入新吳聯——聽說新吳聯又開始招收加盟堂口了。
結果王老盟主害怕次子在老家惹事,影響到自己仕途,就強行帶着王士驌上京。
然後王士驌就故意穿着模仿小兵紅胖襖樣式的衣服,招搖於父親左右。
別問緣故,問就是效仿林九元!
王世貞看着東方天色已經微微顯白,便吩咐說:“啓程進京!”
今天大好的日子,不能浪費在與兒子生氣上。
上午時分,京城東郊接官亭,已經聚集了大大小小數十位愛好文學的官員。
感謝不上朝的萬曆皇帝,不然衆人還真未必有空來這接人。
到場的衆人也暗自慶幸,幸虧自己不忘初心,一直沒有放棄文學夢想,堅持在文壇刷臉。
所以在這時候,纔能有個合情合理的藉口來迎接文壇老盟主。
不然的話,拿什麼理由來迎接文壇老盟主?
混官場並不是只要臉皮厚就行,也要講究門面功夫和技巧。
如果沒有一個合情的理由就硬蹭,只會遭人鄙視和厭棄。
迎接文壇老盟主的陣容裡,爲首之人乃是兵部左侍郎石星。
當然,石侍郎現在更爲另一個身份自豪,他可是復古派第二代五子,也就是續五子之一。
這是他二十年前在文壇追隨王老盟主時,被光榮授予的名號!
本來以爲復古派已經沒落,“五子”名號已經失去了含金量。
沒想到轉眼之間,“五子”又成了金字招牌,真是世事無常。
想到這裡,石侍郎不由得意氣風發,只要老盟主能熬住,自己一個尚書就穩了!
忽然有人叫道:“來了來了!”
石侍郎擡目遠眺,果見有車隊沿着官道迤邐而來,車隊前導打着數面官牌。
不多時,車隊中間最大的馬車停在了接官亭外的道邊。
但是不等老盟主下車,衆人就立刻上前行禮,於是王老盟主連忙下車還禮。
兵部的石侍郎又上前一步,親熱的說:“多年不見,老先生風采依舊,魏郡石生一直甚爲想念!”
王世貞對着石侍郎端詳片刻後,不由得感慨道:“不想再見時,連你也是年過半百,兩鬢斑華了。”
石侍郎突然從袖中掏出一張文稿,嗓音略有哽噎的答話道:“但老先生二十年前的教導,晚生一直歷歷在目。”
這份文稿是二十年前評選復古派續五子時,王老盟主親筆寫給石星的贈詩。
詩云:“石生昔抗章,攀天動星辰,芬芳一世間,誰能不見親”
臥槽!周圍衆人都驚了,二十年前的文稿還能被你石星找出來了?
王老盟主也陷入了短暫的迷茫,這到底是原稿還是高仿復刻?
二十年都過去了,自己現在也分辨不出來了啊
這京師不愧是天下首善之地,當真是高手如雲。
按理說,今天這場面是衆人打着文學愛好者的旗號,來迎接文壇老盟主的。
但王老盟主敘舊過後,卻沒有談論文藝,反而對石侍郎問道:“聽說上半年的朝局頗爲紛亂?”
可憐盟主驅前車,不問文壇問政局。
石侍郎倒是無所謂,刷印象分的目的已經達到,談論什麼話題都行。
便如實答道:“兩三個月前,確實混亂不堪,所幸近期已經平穩。”
王老盟主微微嘆了口氣,顧左右而說:“我遠在南京時,亦有所聞。
聽說三四月時,朝局動盪不寧,北地災異頻出,吳門、太倉、山陰都一度去國。
所幸吳門迴歸廟堂後平定狂瀾,朝局才漸趨於平穩,上下方得共享太平。”
衆人略感驚奇,沒想到老盟主下車後先吹捧了一番申首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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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這王老盟主的政治大局意識還挺強啊,誰說王老盟主的實力只能在文壇呼風喚雨,混不了政壇?
今天老盟主說什麼就是什麼,石侍郎這點做人道理還是懂的,便附和着說:
“幸賴國家有申吳門居中調和,若無申吳門回朝,安得今日之穩定?”
但王世貞卻有點詫異的反問道:“你怎麼忽然說起了申吳門?”
石侍郎:“?”
你老人家這是什麼意思?剛纔明明是你先吹捧了一番申首輔,他纔跟着附和啊。
王老盟主突然恍然大悟,以手加額,連聲道:“誤會了!誤會了!是我沒有表述清楚!”
石侍郎疑惑的詢問:“有何誤會?”
王老盟主淡淡的答道:“我說的吳門,指稱的是吳人林泰來也,並非申相啊!”
臥槽!衆人齊齊心神巨震,愕然失語!
高手,絕對是高手!你王老盟主原來是這樣的高高手!
這時代喜歡用籍貫地名指代那些頂級大佬,所以有很多約定俗成的稱呼。
吳門指的就是申時行,太倉就是王錫爵,山陰就是王家屏。再往前推,江陵就是張居正,華亭就是徐階,分宜就是嚴嵩。
但這是政壇頂級大佬纔有的待遇,王老盟主卻直接拿來擡舉林泰來!
而且還利用申相同爲吳人的背景,玩弄了一把文學敘事小技巧,更讓人印象深刻。
這就是睥睨文壇數十年的捧人功力麼?實在是太可怕了,誰踏馬的能接得住啊?
石侍郎有點羞愧,還是老先生功力深厚,老盟主永遠是老盟主。
自己復刻二十年前舊文稿的手法,實在太小兒科了。
正當衆人接不住老盟主的功力時,忽然從城門方向出現了一行人。
只見四家丁擡着一頂大轎,一路小跑了過來,轎旁左右各有一人,不停吆喝着:“九元老爺駕臨!”
王世貞微微蹙眉,不是跟林九元說過,不必來迎接麼?怎麼還是來了?
之所以不讓林泰來出迎,一是爲了示好,畢竟出城迎接是下對上禮節,不必迎接的意思就是平禮相待。
二是害怕像過去一樣,林泰來在場會影響自己發揮,畢竟林泰來的干擾能力實在太強大了。
其他人則是感到很奇怪,託刑部尚書陸光祖那“黑五類”言論,現在京城人都知道,林泰來平常出行是縱馬揚鞭橫衝直撞,並不坐轎。
怎麼今天幾個人擡着轎子就來了?
等到了近前,也就有人認出了轎旁二人,一個是林泰來的門客顧秉謙,另一個則是左護法張文。
顧秉謙對着王老盟主拱了拱手,高聲道:“九元老爺百忙無暇,特命我林府門客顧秉謙!”
張文也抱拳行禮,接着說:“林府護衛左隊長張文!”
然後顧秉謙掀起了轎子門簾,只見轎中無人,只放着一頂官員禮服的樑冠。
衆人一起懵逼,這是啥套路?
隨即顧秉謙和張文一起叫道:“禮帽!禮貌!歡迎天官!”
衆人:“.”
還是還沒完,左護法張文又大聲的說:“祝賀盟主弇州公喜提天官!
弇州公加入新文盟八個月,通過自己的努力,喜提天官!
文盟新文人,左手文壇,右手政壇,文壇政壇兩不誤!”
衆人:“.”
聽起來倒是挺喜慶的,這是什麼壓制王老盟主功力大爆發的新套路嗎?
沒等衆人反應過來,顧秉謙又接着說:“九元老爺還有詩詞奉上!
庭前病檜自蕭疏,
門外驚鷗不可呼。
飽聽江聲十年事,
來尋陳跡一篇無。
投荒坐惜人將老,
望魯空嗟道已孤。
賴有勝天堅念在,
稍分肝膽與枝梧。”
衆人總算聽到點人話了,詩詞比起剛纔那些不像人話的東西,還是比較容易連猜帶蒙的。
不用深思也能知道,林泰來送上的這首詩,應該是爲了點王老盟主的。
本來是“庭前病檜自蕭疏”,然後“賴有勝天堅念在”,現在“稍分肝膽與枝梧”,還不夠明顯麼?
只有王老盟主本人依稀記起,五年前自己聽過這首詩的上半部分。
那是萬曆十三年的蘇州文壇大會期間,林泰來才吟了半首,自己就氣昏過去了。
沒想到啊沒想到,時隔五年後,林泰來還是把全篇送了過來。
這五年間滄海桑田,卻彷彿過了五十年似的。
回過神來後,王老盟主灑脫的對衆人招呼道:“還是林九元有趣!來日方長,諸君一併先進城吧!”
兵部左侍郎石星也上了馬車,與王老盟主同車而行。
此間沒有了別人,石侍郎也就說起比較私密的話:“在京師朝堂,還是有很多人嫉妒老先生,覺得老先生平白撿了一個天官。”
王老盟主不屑的冷哼一聲,答道:“數十年來,在文壇嫉妒我做盟主的人更多。”
那些人只見賊吃肉沒見賊捱打,也不想想自己上輩子積了多少德行了多少善,才遇到林泰來這麼個人。
然後又捱了多少毒打,才修成正果,堪比西天取經八十一難了。
石星又提醒說:“可以預見,老先生到任後,必將遭受科道言官的瘋狂攻訐。
這些言官的特性就是,誰在臺上就圍剿誰,當今廟堂就是這樣的風氣。
前任楊天官在職六年來,幾乎無時不刻不遭受攻擊。
楊天官突然堅決辭官,也未嘗不是忍耐到了極限,實在忍無可忍就不幹了。
而老先生你這次力壓清流黨人陸光祖,清流黨人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對這種形勢,王老盟主依然不屑一顧,“吾視若土雞瓦犬!”
王老盟主這種驕兵態度讓石星十分擔憂,力勸道:“老先生這二十年未曾踏足京師,沒有親身體會過這樣的風氣,萬萬不可輕敵!”
王老盟主便問了一個問題:“這些言官與林九元相較,孰強孰弱?”
石星想也不想的答道:“自然是林九元更強橫。”
王老盟主老夫聊發少年狂,豪橫的說:“我足足扛了林九元四年半毒打!這些小兒輩言官又算個屁!
難道他們還能比林九元更犀利?還能比林九元更酷烈?還能比林九元更陰險?還能比林九元更詭詐?還能比林九元更有錢?還能比林九元更兵強馬壯?
我連林九元的手段都見識過無數場,經歷過無數次煉獄,還會畏懼這什麼清流黨人?”
石星:“.”
一時之間竟然無法反駁,老先生伱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