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退回幹清門外的大學士們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新的旨意傳出來。
但是大家對此都有心理準備,所以也不着急。
內宮發生了這麼荒唐的事情,皇帝和太監們肯定需要時間進行內部處置,並商量出對策,最起碼也要決定推出誰背黑鍋吧?
反正現在春光明媚,在外面很舒適,如果皇帝肯先賜座賜茶,那就是真明君聖主了。
至於背後主謀是誰,幾位大學士們雖然不像林泰來那樣開了外掛能以史爲鑑,但也都已經猜出來了。
能當上大學士的人,性情和人設或許各異,比如申大是表面寬大、許二是暴躁老哥、王三是大聰明,王四是道學先生,但各人的智商都在一定水準線上的。
如果到這時候,他們還猜不出主謀者是鄭貴妃,也不配爲大學士了。
反正以他們對皇帝和司禮監的張誠、孫暹、田義、陳矩的瞭解,都幹不出這種沒品的事。
況且大明的后妃與歷代不同,都是從民間或者底層挑選,都是小門小戶出身。
這樣的家庭出身,見識程度和受教育水平可想而知,做出些不着調的事情很正常。
只能說,林泰來這人實在太能拉仇恨了,竟然把鄭貴妃激怒到失去理智,不惜採取如此駭人聽聞的手段。
聽說昨天在兵部,林泰來從鄭貴妃她爹一直罵到鄭貴妃她哥
不講政治正確的說一句,林泰來被一羣內監埋伏圍攻,真是自找的。
不過當幾位大學士從宮廷驚變的震撼中緩過神來後,卻又不約而同的發現,剛纔出現內監圍攻“大臣”事件可能是好事。
不是壞事變好事,而是真正的好事,反正“捱打”的人是林泰來。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皇帝還好意思開口,讓他們幾個大學士支持鄭貴妃和皇三子嗎?
唯一可惜的是,林泰來除了不可避免的捱了幾下,官帽不知丟在哪裡之外,看起來沒有什麼大事。
要是古往今來唯一的文武雙狀元被打死在內宮,那懸在每個人頭上的國本大劫就消失了。
一個把古往今來唯一文武雙狀元活活毆死的貴妃,還配母儀天下嗎?她兒子還配當太子嗎?
只需犧牲林泰來一個人,就能以身化劫,換回所有人的太平,但可惜的就是林泰來他不願意犧牲啊。
林泰來剛纔體力消耗不小,找守門禁兵搶了點水喝,忽然打了個冷顫。
因爲他發現,周圍大學士們看向自己的眼神很冷酷,他生平沒見過如此可怕、沒有人性的眼神。
對此林泰來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幫子老官僚到底在想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旨意從內宮裡傳了出來,但不是給外臣的。
反倒先傳了五十名錦衣衛官校和五十名勇士營禁兵進內宮,而且還特旨要求“持器械”。
隨即第二道旨意纔是給外臣的,命大學士們和林泰來覲見。
這說明,內宮已經做好善後準備了,就是不知道會“開出”什麼條件。
當林泰來第二次進入幹清門時,擡眼就發現,在幹清宮外面的臺基上已經設了御座。
皇帝已經就位了,在皇帝身邊左右則是一大羣服色高級的大太監。
林泰來懷疑,是不是此刻正在內宮當值的大太監全都跑過來看熱鬧了。
皇帝下面的臺階上,則是由五十名持械錦衣衛官校、五十名持械大內禁兵、五十名強壯太監組成的三道防線。
見多識廣的大學士們嘆口氣,感情淡了,心也遠了。
過去還上朝時,哪怕是數千人的大朝會,皇帝身邊的戒備也沒有如此森嚴。
那個時候,距離皇帝最近的文臣就是大學士。大學士班位和皇帝之間,沒有任何物理隔絕。
而現在,他們大學士居然要隔着三道防線與皇帝奏對。
大概是萬曆皇帝也覺得,隔着三道防線接受大臣參拜有點彆扭,所以就直接宣佈免禮了。
申首輔代表外臣,直接奏道:“數十內監埋伏夾道,圍毆奉詔進宮大臣,實屬駭人聽聞!請皇上爲臣等做主!”
別人或許沒感覺,但林泰來只覺得這些話很耳熟。
隨即突然記起,這不是自己打完後,對陳矩陳太監所說的話嗎?
申首輔上來就開門見山的說案子,很明顯是早早把主謀牽扯出來,然後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了。
或者說,在“談判”中取得優勢地位。
萬曆皇帝直接甩鍋,“已經讓張誠查了,讓他與你們說。”
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無可奈何的出面,對申首輔說:
“此事已經初步查明,乃是內臣潘忠義等人組織串聯。”
無論如何,也要給外臣一個交待。
申首輔假裝很疑惑的說:“我等外臣對宮禁人事孤陋寡聞,不知潘忠義是司禮監哪位大璫?或者在宮中是何職務?”
張誠回答說:“翊坤宮管事。”
申時行繼續問:“一個偏殿的管事太監,爲何可以如此猖狂?不知翊坤宮又是哪位娘娘居所?”
聽到這裡,衆人都知道申首輔的意圖了,或者說是四位大學士的集體意圖。
申首輔向來給人的感覺就是喜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今天卻如此刨根問底的較真,看起來很有點老實人生氣的感覺。
萬曆皇帝忍不住說:“那些人本也不是衝着先生們去的,與先生們無關。”
一般皇帝對大學士在口語上都稱爲“先生”,“先生們”就指的是大學士們。
申首輔聽到皇帝說這個話後,完全沒有任何迴應。
因爲皇帝這話就是毫無用處的屁話,迴應就是浪費口水,用沉默對待就行了。
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不得不又代替皇帝出面說:“無論如何,林泰來在內宮放縱行兇,重創十數內臣!
這難道不是欺君犯禁的大罪?爲何不見申相你提起?”
就算我們宮裡那位主謀做的不對,難道你們林泰來就一點點錯都沒有嗎?
林泰來正看熱鬧,忽然聽到自己被提起,就準備上前反駁。 但申首輔卻先開口說:“如果林泰來當時坐以待斃,被圍毆致死或者重傷,後果只會更嚴重,這樣對宮裡纔是真正傷害!
幸虧林泰來有勇力自保,阻止了事態往最壞裡惡化,讓這次事情能夠得以控制!
當然,林泰來在宮中行兇,確實犯下大錯,理當處罰,但也應該考慮到前因後果。”
林泰來詫異的看着申首輔,原來首輔老前輩的口才還能這麼好啊,平時根本看不出來。
張誠一直都是替皇帝“狡辯”,此時感到心累,也不想裝了,便質問道:
“難道爾等不知,林泰來昨日大放厥詞,極爲冒犯皇親鄭氏?
故而在宮中激起了義憤,然後纔有內臣圍攻林泰來之事!這纔是前因後果!”
申首輔彷彿大驚失色,“宮中何來義憤?莫非涉及皇貴妃鄭氏?”
張誠對這些破事極爲不耐煩,主動揭開了蓋子說:
“涉及翊坤宮鄭娘娘又如何?莫非你還想加以懲戒?”
申首輔立刻恢復了本色,非常恭順的對萬曆皇帝說:“臣萬死不敢冒犯皇貴妃!一切聽從陛下聖裁!”
他的目的又不是懲戒鄭貴妃這個主謀,那是不可能做到的。
只要把這層窗戶紙揭破,把鄭貴妃牽扯出來,就足夠了!
四輔王家屏也站出來助攻說:“涉及皇貴妃,臣等自然不敢妄言,唯聽宸斷而已!
只是另外不明,陛下召我等入見,原本有何教誨?”
我等不提鄭貴妃了,皇上你也就別提鄭貴妃的兒子了好吧?
不知道是被擠兌得惱羞成怒,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萬曆皇帝勃然變色!
怒道:“鄭妃自有朕去管教!但林泰來在宮中行兇,重傷宮人十數,先生們以爲該如何?”
皇帝發怒真不是開玩笑的,一句話就能剝奪一個人所有榮華富貴,乃至於性命!
面對盛怒的皇帝,即便是桀驁不馴的林泰來,此時也只能低頭認罪,不能反駁!
敢跟皇帝對着嗆聲的人,都是青史留名了,比如曹操父子,比如司馬昭父子,比如魏徵,比如包拯。
自從穿越以來,林泰來第一次產生了無力的屈辱感,但只能把這種屈辱感埋在心裡。
在這一刻,林泰來才切身理解到什麼叫君主專制。
這兩年林泰來習慣了專制別人,猛然遇到被專制的感覺,真是發自內心的討厭啊。
面對皇帝發怒,大學士們也不敢輕易說話了,迅速切換到“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模式。
反正皇帝遷怒的是林泰來,又不是他們。
但皇帝會點名問話,對着王家屏這個突破口說:
“王先生!你方纔詢問,朕召見爾等原本爲何?現在就明白告知你!
朕本意是,與你們商定冊立長哥爲太子的時日,暫定明年冬期。
另外近日朝臣多有議論,奏請長哥出閣讀書,早受豫教!
朕便又想,朝廷中文武雙全者莫過於林泰來,欲請林泰來教習長哥!”
幾位大學士面面相覷,剛纔皇帝說的話,他們一個字也不敢相信。
什麼本意是想商議冊立太子的日期,什麼本來欲請林泰來教習皇長子.
對於沒有發生的事情,皇帝可以隨便胡編,反正別人也反駁不了。
與此同時,申時行還產生了一些局面要失控的預感。
身爲首輔,感知到的最大疑點就是,皇帝爲什麼對王家屏說話?
正常情況下,皇帝如果想表態,應該是對他這個首輔說!
而王家屏只是排位第四的大學士,前面還有三個呢!
“朕的本意,伱都知道了!”皇帝繼續對王家屏說:“但是林泰來犯下如此大罪,教朕如何用他?”
在所有大學士裡,與清流勢力勾連最深的王家屏,是對參與國本之爭積極性最高的人。
因爲只有產生動盪,他這個老四才機會進步,如果局勢平穩,他就永遠是末位。
倒不是王四多麼醉心權勢,而是他實在看不慣前面三位的尸位素餐!
聽到皇帝的質問,王四閣老感覺自己的機會來了。
皇帝的話是真是假並不重要,搞政治也不需要講真假,只要能讓自己看到機會就行!
於是王家屏奏對道:“林泰來罪莫大焉,陛下如何處分都不爲過!
但萬萬不可因噎廢食,只因爲林泰來的罪過,就放棄原有的本心。
冊立東宮之事乃是國本大典,怎麼能因爲林泰來的罪過就放棄?”
臥槽!衆人吃了一驚,王家屏這話等於直接把林泰來賣了,而且賣的乾乾淨淨!
這王家屏的意思就是,只要皇帝你在國本問題上有所進步,怎麼弄死林泰來無所謂。
善於揣測人心的林泰來此刻也十分疑惑,皇帝到底想幹什麼?
自己只是個次要矛盾而已,並不處在國本問題的焦點上,政治地位比大學士也差得遠,爲什麼皇帝總是把話題往自己身上扯?
彷彿不弄死自己不肯罷休.難道自己九元祥瑞的光環和愛情一樣,也會變質過期?
還是說,鄭貴妃是狐狸精,皇帝被狐狸精迷住了?
但從史料來看,萬曆皇帝雖然寵愛鄭貴妃,但仍然不是在女人面前無原則無底線的那種昏君。
比如有一次鄭貴妃企圖往萬曆皇帝身邊,或者是司禮監安插兩個親信太監,結果那兩個太監被萬曆皇帝直接杖殺了。
萬曆皇帝心裡很滿意,王家屏這個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
畢竟林泰來殺清流勢力的人從來不手軟,如果反過來有機會,清流勢力對林泰來肯定也不會手軟!
果不其然,對於極度拉仇恨的林泰來,王家屏毫無維護文官士大夫階層整體利益的想法。
更何況還有更大義的接口,畢竟是爲了國本!
萬曆皇帝嘆道:“長哥幼弱,朕還想再觀察一年,明年冬至再行冊立。
但內宮之中,須得用林泰來平息鄭妃的怨怒,也好讓朕好過些。
許、王二位先生,又以爲如何?”
這次皇帝問的是次輔許國、三輔王錫爵,仍然沒有詢問申大。
許二和王三稍加思索後,也奏答說:“臣以爲,不可因林泰來之大罪,影響國本之大典。”
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撇了撇嘴,這幫文官還沒他們這代司禮監太監團結呢。
申首輔感覺無力迴天,畢竟林泰來的人緣實在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