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規定,考試前二日,會在貢院門外張榜公佈考場號舍圖,讓考生們提前知道自己考試的位置。
所謂貢院號舍指的是幾千個小格子間,用三面牆壁圍住,每間號舍只有三尺寬、四尺深,非常狹小。
每個考生都會分到一間號舍,在考試時,所有考生都只能坐在各自的號舍裡答題。
在公佈號舍圖的這兩天,大部分考生都會去一次貢院門外,同時也是爲了熟悉沿途道路,林泰來也不例外。
貢院位於此時京城的最東邊,放在後世大約就是在建國門附近。
此時貢院門外人頭攢動,林泰來和幾個友人在幾十名打手的簇擁下,強力擠到了號舍圖前面。
一排排的掃過去,林大官人終於在牆上看到了分給自己的號舍——東星四九林泰來。
京城貢院分了東、西兩個區域,所以“東”的意思就是東區。
號舍是用千字文來編列的,每排號舍用一個字,所以“星”的意思就是星字排。
至於“四九”的意思,就是本排第四十九間號舍。
如今禮部上上下多是沈鯉的黨羽,這幫人藉着經手考務之機陷害我,又有什麼稀奇的?”
林大官人的多疑和警戒心是出了名的,“我不相信有巧合!
所以東星四九林泰來的含義就是,分給考生林泰來的號舍位於貢院東區、星字排、第四十九間。
這裡是考場,馬上要考試了,這樣狂噴禮部好嗎?
盯着自己的號舍名字,林大官人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但又沒有證據。
所有考務工作都是禮部安排的,一定是禮部的官員想故意整治我!
畢竟我與禮部沈尚書素來有舊怨,年前沈尚書還曾奏請剝奪我的功名!”
聽到林大官人的話,周圍不禁人人側目。
林泰來還是堅持說:“常言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縱然沈尚書不與我計較,但是免不了有禮部官員暗承上意,弄權生事!”
“有小人作祟,要在考試中刻意針對我!”林泰來指着“東星四九林泰來”,大聲的說。
自己地位怎麼也該是四二六兼四八九,啊不,四八九是陸大龍頭。
“怎麼了?”擠在旁邊的董其昌問道。
王禹聲又道:“聽說沈尚書爲人磊落,哪能如此鬼蜮伎倆?
再說你和沈尚書不是達成過和解嗎?沈尚書也不是反覆無常的人吧?”
林泰來憤憤的答道:“東星四九後面沒有東星五十,說明四九就是本排的最後一間!
你應該知道,貢院號舍每排都有一個茅廁,而且肯定挨着最後一間!
也就是說,我的號舍位置旁邊就是茅廁!”
東星也就罷了,四九又是什麼垃圾身份啊?
雖然禮部官員不負責判卷,但終究是參與了考務的,說不定什麼地方就能影響到考試結果。
我想這只是巧合而已,總要有人坐在最後一間的。”
林大官人轉過頭去,便看到身後站着一個正六品禮部主事,正臉色鐵青的看着自己。
董其昌似乎有點害怕,連忙扯了扯林大官人的袖子,連聲道:“不至於,不至於!林兄別說了!”
董其昌不敢繼續答話了,連忙指了指林泰來的身後。
林大官人越發的大聲,迴應說:“怎麼不至於?沈鯉已經連續當了四五年禮部尚書,禮部就是沈鯉的大本營!
旁邊另一個人王禹聲對林泰來質疑說:“你的被迫害妄想又發作了?
很顯然,林大官人剛纔那番大放闕詞,全被這位禮部主事聽到了。
今天是放出考生號舍圖的日子,有個禮部官員負責現場也很正常。
周圍有不少怕惹事的考生,立刻遠離了林泰來幾步遠,唯恐遭了池魚之殃。
但林大官人卻毫不在意,反而指着禮部主事的鼻子,囂張的叫道:
“你看什麼看?想必你就是負責安排號舍的執事官員?
你們這幫禮部官做了見不得光的虧心事,故意修理我,還怕被我說出來?”
禮部主事:“.”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見到,在考前指着考務官員訓斥的考生。
當初張居正權傾朝野,他兒子參加考試時,也沒囂張到這個地步啊。
那禮部主事愣了愣後,忍無可忍的大罵道:“你這該殺的混賬東西.”
但是才罵了一半,忽然林大官人就衝了上去,一巴掌扇過去!
沒有打臉,但是卻打到了這位禮部主事的額頭側面,直接把他的烏紗帽打飛了。
周圍的考生更驚了!這林生不但敢訓斥,還敢動手!
又聽到林泰來怒噴道:“我好歹也是解元舉人身份,禮法上能與你抗禮!
如今我對號舍安排有疑問,伱身爲考務官員,不但不耐心解釋,反而信口謾罵,簡直豈有此理!
有膽把官司打到沈尚書那裡,我倒想看看,沈尚書平日裡如何訓導屬下!”
那禮部主事驚呆了,下意識的摸着頭,心裡又羞又憤。
動手肯定打不過,但又不知該說什麼。
林泰來趁機又對左右說:“對我林泰來而言,考試如同修仙,做的就是逆天而行的事情!
禮部一羣魑魅魍魎肯定就是修仙路上的障礙,但我林泰來又有何懼哉!”
周圍其他舉子真覺得今天大開眼界了,真沒見過在考前就大聲嚷嚷,說自己註定要被迫害的考生。 在考試階段,貢院裡外各道門戶都是由錦衣衛官校把守的,稱之爲監門官。
貢院大門外發生了衝突,立刻就有十幾個官校衝了過來。
那禮部主事見狀,習慣性的說:“將作亂考生拿下!”
林泰來朝着錦衣衛官校,厲聲喝道:“我林泰來三番兩次被你們錦衣衛官校偷襲圍攻,這次上京,還在城門外被你們官校伏擊!
我以考試爲重,不與你們計較,沒想到你們還敢來嫌怨報復!
難道你們錦衣衛官校還想幹涉考試,將我林泰來直接從考試中驅除?”
幾十個家丁也再次圍了上來,擺出一言不合就全面開打的陣仗。
那些官校們便知道,這次遇到真正的硬茬子了,開始猶豫和蛋疼。水似乎有點深,林泰來背後也有首輔啊。
林泰來繼續質問道:“你們這些官校真不怕把事情鬧大了?
禮部官員在號舍安排上做局,然後故意出現在我面前並激怒我,隨即你們錦衣衛官校再出面配合!
我林泰來何德何能,能被你們這樣聯手針對?”
說完了後,林泰來也不再繼續停留,在幾十個打手的簇擁下,離開了貢院大門。
那禮部主事還想說些什麼,但林泰來已經聽不見了。
那些來維持秩序的錦衣衛官校看着林泰來離去,也沒有動手阻攔。
其他圍觀衆人目送林大官人遠去,只能感慨,這是什麼舉世皆敵的考生?考場裡外到處是敵人,還敢來考試?
在回去的路上,董其昌好奇的問道:“情況真的像是你說的那樣?那位禮部主事想做局陷害你?”
林大官人答道:“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做局,但如果是我在他那個位置,我大概會做局,然後我就按照我的假想進行預防。”
董其昌無語,這是什麼抽象回答?你自己假想出陰謀,然後自己防守自己?
林大官人再次答道:“我也不知道考試中有沒有陰謀,但我會按照每個環節都一定有陰謀的情況來對待!”
王禹聲又問道:“先前你和沈尚書不是談判過了嗎?沈尚書應該答應過你一些條件,你還焦慮什麼?”
林泰來說:“沈尚書答應的是,不會對我成績發出異議,但如果我沒有成績呢?
試卷進了內簾考官的案上後,那當然問題不大。
但如果試卷在進入內簾之前,在其他環節就出了問題呢?
在名利場中,永遠不要把成功概率建立在對方的承諾上面。”
會試這種大型考試,參與的官員人數極多,並不只有一般人所熟悉的主考官、同考官。
大體上可以分爲內簾官和外簾官,內簾官只負責判卷,就是一般人熟悉的考官。
而外簾官負責考務和其他環節,數量更多。
在考試流程中,考生交卷後,經過受卷、彌封、謄錄、對讀四個環節,然後纔會被送到考官案上。
在每個環節都會設置若干官員來負責,這部分屬於外簾官。
林大官人到目前確定搞定的部分,其實是內簾官部分,試卷送到考官手裡之後肯定沒問題。
但以禮部爲主導的外簾官情況如何,林大官人不敢掉以輕心。
到了考試當天,凌晨四更天時,貢院龍門處就開始點名和入場了。
按照慣例,會試由禮部尚書擔任總提調兼知貢舉官,總領所有考務。
在入場的時候,這位總提調還要親自坐鎮龍門,負責點名和入場工作。
不用擔心天色沒亮從而看不清人,此時會有數百差役手持火把,將現場照得通明。
禮部尚書沈鯉高居公座上,看着一位頂盔披甲的考生,臉皮直抽抽。
林大官人淡定的稟報說:“聽說會試入場由大宗伯點名,又由錦衣衛負責搜檢。
而在下與大宗伯你,以及錦衣衛官校素來有舊怨,所以不得不防。
故而穿上御賜甲冑,儘量減少搜檢環節出現意外的可能性。”
沈尚書斥道:“你實乃多慮!這裡沒有人想害你!”
林大官人求知若渴的問道:“這裡沒有?那麼哪裡有?到底是在哪個環節害我?
在號舍裡面?還是受卷?亦或是彌封、謄錄環節?”
林大官人的語氣始終是一本正經的,彷彿正在進行嚴肅的學術探討。
在後面排隊的考生連氣也不敢喘,前面這位姓林的哥們實在太勇了。
“滾進考場去!”沈尚書按捺住了將林泰來驅逐的衝動。
如果把林泰來驅逐,他還有舉人功名,仍然可以去吏部選官,海瑞就是從舉人當到了正二品都御史!
更別說林泰來還有個武狀元功名,仍然可以繼續去當武官。
站在沈尚書左右的禮部郎中於孔兼開口道:“大宗伯不必”
沈尚書打斷了于孔兼,“你們痛恨林泰來,我能理解,但你們要做什麼,我也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