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僉事蘇州城守備、督運千戶林泰來原本想着,一直拖到最後臨近鄉試再辭官。
但是京中有人抄了一份消息送到蘇州,內容是:“甘肅總兵官劉承嗣時常鞭撻部下,餉銀又不按時供給,近期其部衆譁變。
亂軍持刀欲殺害巡撫,朝中御史奏稱此乃效仿東南之事。朝廷爲平息事態,同時罷免巡撫曹子澄和總兵官劉承嗣。”
林泰來看了消息後,就趕緊在五月底辭官了。他怕皇帝聽信讒言,把自己調到甘肅去以毒攻毒。
其實林大官人心裡很不滿,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這個世道還能不能好了?
爲什麼在最近這兩年,每每發生兵變,朝廷就有人聯想到自己?
不過辭官之前,林大官人又塞了一百多人進守備營,都是各堂口老夥計的近親。
而在辭官之後,忽然又有喜事臨門了。
王十五發現自己有了身孕,也就是說,林家真正的嫡系兒女將於明年降生。
此時無官一身輕的林大官人暫離蘇州城,帶上官府開具的考票,出發去趕考了。
但林泰來並不是直接去南京,而是先到揚州城住半個月。主要是揚州出了點小麻煩,需要安撫一下人心。
近一年來,每隔兩三個月,林大官人都會去揚州住幾天。
而這次出的小麻煩就是,去掉了吳字的田氏也懷孕了,之所以說這是麻煩,原因則是汪小娘子還沒懷上。
故而林大官人不得不去一次揚州,安撫一下林氏後宮揚州分宮。
最後林泰來在揚州城一直磨蹭了到了七月中旬,看着天氣稍微涼爽,才又從揚州啓程。
七月十七日,蘇州府府學生員林泰來抵達闊別三年的南京城。
如今林泰來也是一個名人了,所以抵達南京城算是非常矚目的事情,至少在蘇鬆常這個江南圈子裡非常矚目。
大部分人都比林泰來到的早,所以七月十七日這天,有幾個關係不錯的士子到龍江關碼頭迎接。
除了金士衡、陳允堅、沈珫等同鄉士子,還有松江府陳繼儒等人。
其實陳繼儒是大學士王錫爵兒子王衡的伴讀,但王衡被林大官人驅逐了。
陳繼儒糾結了半天后,決定還是和林泰來維持着關係。
“來了,這應該就是了!”金士衡指着江面上的神威烈水號大座船說,他很熟悉這艘林泰來專用的大座船。
不過神威烈水號沒有直接靠岸,反而從另外幾艘船上跳下來百十條大漢,站在岸上列隊,隔開了人羣。
然後才見到神威烈水號緩緩靠岸,等林泰來下船後,從其它船上又跳下來百十條大漢。
前後加起來共有二百來條大漢,威風凜凜的護衛着林泰來向着岸上走過去。
前來迎接林泰來的衆人久久無語,他們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世間還有帶着兩百個打手來考試的考生。
你林泰來這是打算在南京開堂口,和京衛子弟搶地盤嗎?
林泰來對衆人打了個招呼,解釋說:“讓諸君見笑了,我在南京的仇家比較多,不得不多帶人手防身。”
金士衡很蛋疼的問道:“你在南京到底有多少仇家?竟然需要兩百人來防護?”
林泰來也答不上來,“不好說也不確定啊,我也不知道惹了多少京衛官軍。”
三年前來南京城,殺進殺出鬧得太厲害了,又奪走了武解元,讓京衛官軍成了笑話,實在不知有多少京衛子弟仇視自己。
雖然和魏國公結下了交情,但魏國公也要顧及到京衛官軍的整體情緒。
南京城可是有四十多個衛,有名有號的武官怎麼也得上千。
而且非常隨機,說不準哪個人喝麻了,腦子一抽風就想收拾自己。
所以多帶人手時刻防身是非常有必要的,自己又不好再親自動手互毆。
畢竟這次參加的是文科鄉試,不是以武力爲尊的武科鄉試。
大家對林泰來的話半信半疑,不過誰也沒說什麼,願意帶多少人都是個人自由。
“他們住哪?”陳允堅好奇的問。
現在南京貢院附近房屋爆滿,不太可能找到能安排二百人住宿的地方。
林泰來答道:“我和徐魏公打過招呼了,就住在他們老徐家的東園吧。鄰近貢院,十分方便。”
不過在入城的時候,遇到了一點阻礙。
龍江關的張把總一臉懵逼,看着面前這二百條看起來很良善的大漢,不知說什麼好。
林大官人笑眯眯的對張把總打了個招呼,又問道:“三年不見,你怎麼還是個把總?一定是因爲不努力工作吧?”
三年前,剛中瞭解元的林大官人被南京衛官軍“抓”回南京時,就是張把總被迫接收的。
張把總非常蛋疼,爲什麼每次遇到林泰來都會如此蛋疼?
伱想帶二百人過龍江關進城,好歹假裝分散一下啊!不要二百大漢一起出現,一看就是社會不穩定因素!
南京也是警備嚴格的都城,不要面子的嗎?
林大官人掏出了一把牌票,“放心放心,他們都是有合法依據的!你看這是巡撫、蘇州府、蘇州衛開出的辦事牌票,都蓋了印的!”
人生難得糊塗,張把總今天就糊塗了一次。大戶人家豪奴過百,也是很正常的吧?
當晚,林泰來直接住進了金陵十二釵排名第一的趙彩姬家,而且在這裡設宴招待友人。
金士衡又震驚了,“趙姬不是張幼於老先生的老相識麼?”
“有問題嗎?”林泰來茫然的問道。
金士衡結結巴巴的說:“沒,沒問題,你真會玩。”
衆人正在飲酒行樂的時候,忽然外面響起了擂鼓陣陣,隨即就殺聲震天!
別人都嚇了一大跳,只有林大官人淡定的說:“不用管外面!接着奏樂,接着舞!”
不多時,左護法張文進來稟報道:“有一百多蒙面潑皮出現,已經被打退了。
對方傷了三十多個行動不便的,都已經扔到大路上了。”
友人們直到現在才確認,林泰來帶了二百人進南京城,實屬有自知之明和先見之明。
喝多了的金士衡拍案而起,叫道:“對方是誰?膽敢襲擊考生!”
林大官人卻毫不在意的說:“對方是誰並不重要,每一位南京武官都是嫌疑犯,查不過來的。
這樣的場面,我估計還要經歷個兩三次,才能消停。
也沒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用武力震懾武力!”
衆人面面相覷,爲什麼別人的鄉試都是歌舞昇平,他們這邊卻是金戈鐵馬?
所有的事情只要牽扯上林泰來,畫風似乎就會變得很奇怪啊!
又過了幾天,進入七月下旬時,關於主考官的消息傳到了南京。
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翰林院侍讀黃洪憲被任命爲本次南直隸鄉試的主考官,即將抵達南京城。
聽到這個名字後,林泰來就知道,這次鄉試穩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在原本歷史上,就是這個人主持北直隸鄉試,錄取了王衡和李鴻,然後被言官攻訐到下臺。而在本時空,申首輔把黃洪憲派到南京來,估計是爲了自己。
當別人都在狂歡或者忙着最後的衝刺複習時,林大官人卻在十天內指揮了三場大規模的戰鬥。
好端端的風花雪月秦淮河岸,變成了兩軍廝殺的戰場。
聽到這事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對面官軍子弟明明打不贏林泰來,爲什麼還要兩次三次的找過來?
林泰來對友人們解釋說:“他們也不見得是爲了打贏我,估計還是想盡可能破壞我參加鄉試。
不但要擾亂我的情緒,還想激怒我親自動手,用官司或者是別的什麼麻煩訛上我。
幸虧我帶的打手足夠多,完全不用我親自動手,他們的陰謀才未能得逞。”
直到進入了八月份時,才安生下來,這時候距離鄉試已經沒幾天了。
鄉試的考試環節有三場,最重要的第一場在八月九日舉行。
凌晨時分,貢院龍門外的街道上燈火通明,三四千考生開始聚集在這裡,等候着入場。
首先要以府縣地域爲單位,分批次進行點名。同鄉之間都是熟人,同在一批,還能防止假冒混入。
而後要對點名後的考生進行仔細搜檢,確定沒有夾帶後才能入場。
對很多人來說,鄉試的入場搜檢可能是一輩子當中最屈辱的時刻。
這個搜檢是非常嚴格的,但也正因爲嚴格纔會讓考生覺得屈辱。
不但渾身上下都要被那些平常根本看不起的粗人摸一遍,甚至髮髻都要拆散看看有無夾帶。
而且考生的衣服也會被打開,甚至脫下來,仔細的被粗人們進行檢查。
用四個字來形容,那就是“有辱斯文”。
但也沒辦法,規定就是如此,想走功名之路,就要經歷這種屈辱。
林泰來和蘇州府士子站在一起,一邊閒聊一邊等着點名。
大部分人多多少少都會緊張,因爲鄉試錄取率實在太低了,平均只有百分之三。
尤其南直隸的鄉試競爭尤其慘烈,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但是在別人眼裡極難的鄉試,林大官人卻完全沒有壓力,他就是走個過場。
畢竟主考官可是黃洪憲啊!在歷史上,黃洪憲爲了死保首輔女婿和大學士兒子過關,拼到連自己官職都不要了。
申首輔把這種狠人都派了出來,他林泰來要是榜上無名就真見鬼了。
同鄉友人陳允堅忽然發現了有點不對勁,指着龍門方向,對林泰來說:“你看!似乎對你不懷好意。”
林泰來轉頭望去,卻見在貢院龍門那裡,有幾個官軍毫不避忌的盯着自己,似乎都是打過架的。
陳允堅也看破了這些官軍的圖謀,又對林泰來提醒說:“他們大概是想借着搜檢的機會,大肆羞辱你!”
按照規定,在南直隸鄉試的時候,要從南京衛所抽調官軍,負責把守龍門和搜檢考生!
如果這些官軍圖謀不軌的話,有的是辦法用小動作侮辱和激怒某個考生,而且是完全合法的。
比如故意藉着搜身名義,當衆不小心扯掉褲子,或者是不小心狠狠觸碰一下某個敏感部位。
如果考生惡意反抗搜檢,那是有可能被逐出考場的。
一干好友齊刷刷的看向林大官人,以林泰來的能力,如果被激怒後殺穿貢院問題不大,但是然後呢?
萬萬沒想到,考驗林泰來的最大難關竟然在這裡!
囂張跋扈、無法無天慣了的林泰來如果承受不住這種屈辱,後果不堪設想!
“淮陰侯尚有胯下之辱該忍還是要忍。”陳允堅糾結了片刻,好心勸道。
林大官人卻對隨從喝道:“忍個幾把!速速把我的大寶貝取來!”
半個時辰後,輪到了蘇州府考生站在提調官面前,開始接受點名。
提調官就是負責考務的官員,但不負責閱卷,一般南直隸鄉試提調官由應天府府尹擔任。
張府尹坐在廳中,身旁是一個櫃子,放着考生名冊。
傳了蘇州府三百來個考生到階下,張府尹還沒開始點名,就發現人羣裡站了一個巨大的顯眼包。
別的考生都是各種文士長衫,頭上不是四方巾就是唐巾。
而這個身材高大雄壯的顯眼包卻頂盔披甲,在火炬下,嶄新的銅盔散發着昏黃的光芒,盔頂一朵紅纓隨風飄動。
恍惚間,張府尹還以有值守官軍站到了考生隊伍裡,但又一想,今天來值守的官軍沒有穿這種樣式盔甲的。
“林泰來!”張府尹大概也反應過來了,直接開始點名。
果不其然,這個巨大的顯眼包走出人羣,呈上了考票。
張府尹覺得完全沒必要覈對身份了,所有人都有可能冒名頂替,唯獨面前這位顯眼包不可能。
“你爲何身着盔甲入場?”張府尹喝問道。
林泰來反問道:“朝廷沒有規定說,不許穿盔甲入場考試吧?也沒有規定說,考試要強制穿什麼樣式衣服。”
張府尹無言以對,無力的揮了揮手,“去搜檢吧!”
幾個官軍帶着冷笑,圍了過來,摩拳擦掌後就開始動手。
你林泰來如果夠膽量,現在就反抗試試看!
看着官軍觸碰到自己,林泰來忽然一記鐵拳掄了出去,對着近身的官軍就是拳打腳踢。
許久不見的鐵拳重出江湖,眨眼間,四個搜檢官軍都躺在了地上,個個昏迷不醒。
蘇州府的好友們一起捂住了臉,林泰來果然還是林泰來,這下事大了!
外圍還有好幾個官軍一起興奮的起鬨叫道:“林泰來膽敢反抗搜檢!”
林泰來沒有搭理別人,立刻高聲對張府尹說:“我身上盔甲乃是御賜之物,萬曆十四年時,由皇上在文華殿親自恩賞!
這些卑賤之卒膽敢染指玷污御賜之物,必須嚴懲!”
張府尹:“.”
原來這是上次武狀元的御賜盔甲,難怪看起來很高檔。
想了想林泰來的後臺,張府尹只能強調說:“國家掄才大典,不能不搜檢。”
林泰來笑道:“那隻能請您這個總提調官親自來搜檢,以示對御賜之物的尊崇,普通軍兵不配觸碰!”
張府尹沒法子,他也必須表現出對御賜之物的尊重來,不然就是個大不敬的罪名。
於是穿着盔甲的林泰來接受了提調官親自搜檢後,踩着地上昏迷的官軍,昂首闊步的邁着六親不認的步伐,進入了考場。
這可能是大明科舉史上,第一個穿着盔甲來考文科的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