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次日,林大官人拎了兩大盒子點心零嘴,來到府衙的內衙拜訪。
如果說昨天都是官方儀式,那麼今天拜訪便是私人走親戚的性質了。
王之猷和王十五一起出面,和林大官人坐在堂屋說話。
本來王之猷在南下之前,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是經歷了昨日的上任儀式後,他又發現,可能還是要繼續進行自我調整。
前欽差、前巡撫、前知府差點一起全部死在這,並不是沒原因的。
不親自到蘇州,不親眼目睹過,只憑傳聞很難想象這裡的情況,兩千多裡外高高在上的朝廷諸公也想象不到。
王之猷敢說,就是申首輔回了老家,只怕也會感到陌生。
如果王府尊是尊崇朝廷權威的能臣幹吏,肯定應該想方設法地打擊和削弱地方豪強。
但很可惜他是家族派到蘇州來的工具,所以不但不能打擊豪強,甚至還要同流合污。
這又與王之猷受到的忠君教育有點小小的矛盾,所以他不得不扭曲自己。
還好,作爲孃家“大舅哥”,在親戚這個精神層面上,還是可以稍微居高臨下,找回一點自尊的。
大舅哥代表孃家對妹夫指指點點,這很合理吧?
於是王府尊果斷下線,王大舅哥麻利的上線,對小妹夫審問道:
“我這次南下,除了到蘇州府上任,還有護送小妹來成親的任務,你都準備好了嗎?”
林妹夫老老實實的答道:“新房尚未完工,所以還需要三個月才能迎娶瑤妹。”
王大舅哥像是抓到了什麼把柄,皺起了眉頭,冷哼一聲道:
“你去年就與我們王家訂了親,一直現在,新房還在施工,未免太怠慢了吧?
如果你真有誠意,怎麼會拖延到這個地步?”
面對大舅哥的挑理,林妹夫解釋說:“絕無怠慢之意,只是工程難度比較大,所以多費了些時日。”
王大舅哥又質問說:“聽說以伱林泰來在蘇州的本事,三個月就能新建出一個城門,怎麼修新房一年還沒完工?”
林妹夫反問道:“擁有幾百年歷史的蘇州名園滄浪亭,你應該聽說過吧?”
“自然有所耳聞。”王大舅哥答道,來蘇州之前,肯定對本地風土人情做過功課。
林大官人接着就一口氣說:“我要先把滄浪亭從旁邊和尚手裡奪過來,然後又要把和尚都趕走,永絕後患!
然後把北邊位置更靠近城中心的先賢祠廟遷移,又在祠廟原址圈了十幾畝地重新興建宅院。
又要把宅院和滄浪亭連通爲一體,保證景觀的整體性!”
臥槽!王大舅哥心驚了,你只說是修建新房,沒說是這樣修啊!
林妹夫“獰笑”道:“我做到這個地步,圍繞滄浪亭大興土木,就是爲了迎娶你們新城王家女,這是全蘇州人都知道的事情。
所以你確定還認爲,是我怠慢了你們新城王家?這話要傳了出去,真不知世人會怎麼看待新城王家啊。”
王之猷:“.”
大舅哥自閉並下線了,王之猷上線。
王十五忍無可忍的主動開口道:“兄長初來乍到,要以公事爲重,還是先去上衙吧!
這裡有我和林君兩個說話就行了,不用兄長在這裡陪同了!”
王之猷迅速下線了,最卑微的角色王府尊上線。
這時候,王府尊感覺自己成了外人,灰溜溜的去府衙公堂看公文了。
送走了大舅哥,林大官人笑嘻嘻的說:“蘇州人文勝蹟甚多,小娘子初來乍到,趁着天氣還沒有特別炎熱,我陪着你遊覽幾天。
比如明天就可以去滄浪亭,看看未來的新居。順便幫你捉刀寫一些詩詞,讓你開始揚名江南!
我說到做到,包你五年之內,變成大明李清照!”
王十五笑眯眯的答話說:“豈不聞古人云,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爲本。本治則國固,本亂則國危。”
林大官人:“???”
咱們這是久別情侶之間的對話嗎?能不能正常談個戀愛啊?
王十五解釋說:“奴家的意思是,遊覽名勝熟知本地情況雖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先見該見的人,這就叫以人爲本。”
林大官人問道:“你想見誰?”
王十五答道:“當然是未來的公婆,以及姐妹們。
可以先和姐妹們組個家宴,彼此認識一下,有勞林君安排了。”
說實話,林大官人很不願意女人們聚在一起,當初黃五娘和範娘子遇到就打架,實在把林大官人打怕了。
但王十五作爲正妻,提出的要求也合情合理,不好拒絕,只能答應下來。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然後共進午膳。
臨別時,王十五又變得含情脈脈,柔聲說:“林君那首思念奴家的絕句,我非常喜歡,每天都要讀好幾遍呢。”
林大官人有點疑惑,最近沒有寫詩給王十五啊。
又聽到王十五輕輕吟誦道:“萬幻猶餘淚是真,輕彈能溼大千塵。桃花如血春如海,夢裡西臺不見人。
寫的實在太好了,沒想到林郎對奴家的思念如此深刻。”
林大官人:“.”
只能說,瑤妹你高興就好。
全蘇州最小的園林、唐伯虎舊居桃花庵,經過林大官人的整修擴建後,從二畝地擴大到了五六畝地。
雖然還是不大,但起碼能稱得上“園”了。
前院除了桃花之外,又略微補種了一些其它花木;而在新開出來的後院,則是附庸風雅的移栽了二三畝竹林。
而且把原來的三間充滿了貧窮藝術家氣質的小屋都拆了,重建了五間帶有落地窗的大軒堂,起了個名字叫桃花軒。
於是桃花庵雖然還是不適合居住,但是變成了極爲適合聚會宴飲的地方。
這次王十五提議的“姐妹家宴”,也安排在了這裡。沒別的原因,就是這裡的私密性足夠好。
理論上距離最遠的範娘子,卻是最早到的一個。或者說不只是一個,懷裡還抱着一個。
林大官人把庶長子林九一接過來,逗弄了幾下後,纔對範娘子說:“今天說好是姐妹局,不是親子局,怎麼還把兒子帶來了?”
範娘子冷哼道:“這不是你親生的兒子麼?爲什麼不能帶到家宴上來?”
以這時代的觀念,一個女人能給自家男人生下兒子,就是最大的功勳了。
林大官人有理由懷疑,範娘子抱着兒子過來,就是爲了在王十五面前顯擺。正說話間,黃五妹也過來了。不出意外的懷裡同樣也抱着一個,就是次子林九五。
黃、範兩個女人今天見面後,難得沒有掐架,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隨即白秘書和孫憐憐也聯袂出現,恰到好處的、不早不晚的來到桃花庵。
目前在蘇州城林大官人身邊,能稱得上的“姐妹”的,就這四個了。
其她只有一夜或者幾夜歡愉的,那算不上自家人。
這四個女人有意無意的湊到了一起,似乎各有心事,但卻又半天沒人說話。
最後居然是地位最低的孫憐憐主動打破了靜默,對範黃二人問道:“對新來的主母,兩位姐姐怎麼看?”
黃五娘率先答道:“我們這些蘇州本地人,應該團結起來。”
要說心裡不平衡,黃五娘多少是有點的,她可是林大官人的第一個女人,年紀又般配。
怎奈造化弄人,當初還只是個小嘍囉的林大官人進步太快了,她也就失去了作爲正室的資格。
範娘子和白秘書聽到黃五孃的話後,便也點頭稱是。
孫憐憐連忙大聲表決心說:“那我就跟着幾位姐姐一起了!姐妹齊心,共進共退!”
在四個女人當中,孫憐憐最朝不保夕、最有危機感的一個。對她而言,唯有抱團取暖,纔是生存之道。
林大官人連連苦笑,當着自己的面就開始搞聯盟,是不是太不把自己這一家之主放眼裡了?
但他也明白,此刻明智之舉就是當個小透明,什麼也別說!不然要是被要求表態,就更麻煩了!
站在門口,林大官人又開始後悔,自己爲什麼要出席今天的家宴?
過江龍和地頭蛇是兩種生物,如果起了糾紛,自己站在哪邊都不對啊。
不來不放心,來了又後悔。
又等了一會兒,王十五姍姍來遲,和林大官人一起走進了桃花軒。
表面風輕雲淡的王十五迅速掃視一圈,其餘四女的相貌盡收眼底。
隨即王十五嘆口氣,林君果然是好色之徒!
證據很明顯,另四個人裡竟然有三人的美貌程度都略勝自己!
林大官人言簡意賅的介紹了一遍:“黃氏、範氏、白氏、孫氏。”
確實非常簡練,半個多餘的字都沒有。
四人似乎很有默契,一起微微屈膝行了個禮,別的就沒有什麼表示了。
可以理解,正常人都不願意頭上多一個“主母”。
如果陷入冷場的話,肯定是孤立的一方更尷尬。
王十五這時候突然指了指兩個的男嬰,輕聲叫道:“好俊秀的娃娃,就是九一和九五嗎?有八個月了吧?”
林大官人點了點頭,答道:“正是。”
但依舊冷場,王十五便看着範娘子和黃五娘說:
“我想告訴你們,我家當今有三位兄長中了進士,另外下一輩還有三個侄子也中了進士。
也就是說,我們王家兩代目前已經出了六個進士,另外還有舉人什麼的都不消說了。”
這個成績,就是放在江南最頂級的文宦世家,也是足夠震撼的,更不要說在黃五娘等人面前。
但是在一干出身很差的“姐妹”們面前說這些,未免又像是用力過猛,刻意顯擺炫耀,外加一點仗勢欺人般的羞辱了。
心裡最不平衡的黃五娘頓感羞憤,開口對王十五說:
“沒人否認你出身好,如果你出身像我這樣差,林郎也不會迎娶你過門!
如果你只是爲了炫耀,那大可不必!我們這些野草確實不如你們名花尊貴,但也有野草的活法!”
“啪啪啪!”林大官人輕輕鼓了幾下掌,表示對黃五孃的贊同和支持。
大概林大官人也覺得,王十五的態度和言辭有點過分了,所以作爲一家之主,必須要出手糾正一下。
王十五瞪了林大官人一眼,又對黃五娘和範娘子輕笑道:“不要誤會,我並不是爲了跟姐妹們炫耀什麼。
我想說的是,這些成功足以證明,我們王家對子弟的教育方法有獨到之處。
你們兩個當母親的,不想多聽聽經驗嗎?我覺得我們有很多話題可以交流。”
黃五娘:“.”
範娘子:“.”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按照這時代的觀念,人生最成功的標準就是“金榜題名”。讀書成功就是最大的成功,沒有之一。
新城王家在科舉方面的彪炳戰績,不會讓其他毫無關係的女人產生分毫觸動。
但新城王家的教育經驗,卻足以讓兩個母親爲之沉淪。
所以不知不覺間,黃五娘和範娘子就與王十五的距離越來越近,坐在一起說起話來。
真正讀過書,接受過完整文化教育的白秘書也湊了過去,在邊上旁聽。
林大官人看着黃五娘和範娘子嘆口氣,又是兩個應試教育體系的盲從家長,素質教育和快樂教育不香嗎?
本來還想着,給這倆兒子一個快樂童年,看來有點難了。
林大官人正在唉聲嘆氣的時候,忽然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轉頭看去,就看到孫憐憐孤單單的站在自己旁邊,眼眶裡淚花閃閃的,都快滴出來了。
這可憐的娃!林大官人摸了摸孫憐憐的腦袋,十分同情。
剛纔黃、範、白、孫四個蘇州本地女人還約爲盟友,齊聲姐妹同心。
結果轉眼間,兩個當母親的聽到“教育經驗”,就率先背盟了,有文化的白秘書偶爾也能插幾句話。
只有既無子女、又沒多少文化,除了敢開車、唱小曲、姿勢豐富之外沒多大優點的孫憐憐尷尬了。
剛纔她主動發起的共抗外敵的蘇州“合縱”,輕易被文教“連橫”破解了。
林大官人瞥了幾眼別人,便摟着孫憐憐往外走,嘴裡唸叨着:
“她們一點生活情趣都沒有,咱們回家喝酒耍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