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大結局(下)
張嫣命令部下全部換上百姓穿的常服,分批混在進城的百姓中,潛入北京城內各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這一行動花費了整整兩日的時間,張嫣負責監督統籌,而燕由和天青兩人,事先去探明大宅內的虛實。
張嫣完全信任天青,讓燕由遵照天青的建議行動,天青也極其感念這份信任,發誓不調轉頭來出賣張嫣。
他們一去兩日,張嫣安排好了部下的一切後,他們依然沒有到約定好的客棧來見面。張嫣擔心他們不慎被發現,出了事,焦慮不已,但面上並沒有表露出來,還有條有理地與幾個手下在地圖前討論作戰計劃。
直至第二日深夜,燕由和天青纔回來。
張嫣聽到消息後按捺不住前去相迎,卻看見燕由一臉欲言又止的爲難之色,天青臉色白得發青,眼睛甚至不敢看張嫣。
張嫣心中有一些不安,與燕由對視一眼,燕由道:“進房間再說吧。”
張嫣很瞭解燕由,自然也聽得出他話中的異樣。她讓其他人都散了,去休息準備體力,讓燕由與天青進自己房中。天青經過身邊時,她本想習慣性拍拍他的肩膀,卻被他刻意避開了。
拴好房門,燕由確信周邊無人後,搖頭道:“他們跑了。”
“跑了”張嫣動作僵住,“什麼意思。”
“大宅裡空了。”天青漲紅了臉,搶話道,“人全不見了,值錢的東西也都不見了,我知道的幾條密道也全被破壞掉了,走得乾乾淨淨,他們遺棄了這兒。”
燕由待他說完後,補充道:“就如北京城內那曾經的據點一般景象。”
謀劃這麼久,到頭來居然撲了個空,張嫣腦子有些亂,於是反問道:“你們怎麼想”
燕由看天青抿着嘴不出聲,先開口道:“一則,他們離開了寧遠,往更北邊的地方去了,二則,他們料到你會來這一出,於是暫且隱蔽了起來。”
天青忽然道:“第二條假如不成立,他們若是料到會來這一出,不會選擇隱蔽,肯定是預先安排好計劃從中破壞行動,甚至讓你聰明反被聰明誤。”他頓了頓,一臉不甘心,眼中有淚光在閃動,“他們肯定是走了,一定必然他們走了,投敵去了”
天青說到最後,激動起來,語帶哽咽,側頭轉過身去,不再繼續。
接觸到真相後,一直相信的東西轟然崩塌的天青當然痛苦無比,張嫣同情地將手放在他背上,思慮許久,與燕由說道:“天青一直在家族中生活,對這些事瞭解得比我更清楚,但是否投敵還有待商榷。”
張嫣盡力維持着自己的冷靜,卻依然抑不住心中的怒火,竹籃打水一場空,說的就是這樣罷,火苗不但壓不下去,反而燃得更兇,她一拳砸在桌上,“這些混蛋,我也早該想到有這麼一出。”
燕由輕輕握住她的拳頭,心疼勸慰道:“別拿自己出氣,我們一起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張嫣本就是冷靜的人,方纔不過是一時難忍,發泄完就罷了,立即明白自己該做什麼,反握住燕由的手,無奈一笑,“好。”
張嫣改變戰略,讓部下維持原狀,原地待命,託自告奮勇的天青作爲誘餌在寧遠城的大街小巷內梭巡,但幾日下來,毫無發現。
張嫣心情煩悶,與燕由一起走上集市觀察情況順便散心。
她心事重重,一路無話。
前方很熱鬧,人羣圍在一起,似乎在吵嚷着什麼。張嫣打起精神,或許是與家族相關的事,也加快腳步朝喧鬧處走去,卻冷不防聽見兩個經過的人說道:“哈哈,九千歲這下可倒黴了”
被稱爲九千歲的人只有一個,張嫣的動作先於意識反應過來,一把揪住那男子的衣服,問道:“怎麼回事”
那男子也不惱,開心道:“這種大快人心的消息傳得可快了,昨日聖上下令剝奪魏閹人東廠廠公與司禮監秉筆太監的職位,發配他去鳳陽守陵,這不,前面都張貼出來了。”
張嫣不知何時就鬆開了手,那男子也趁機跑掉了,她吃吃笑出來,轉向燕由道:“你聽見了嗎”
燕由與她同喜,笑道:“聽見了,他被趕走了。”
“徒弟果然勝過師父。”張嫣高興大笑,說着燕由聽不懂的話,
張嫣身材嬌小,輕易擠到人羣最前面,無視衆人的抱怨聲,將昭告天下的榜單看了一遍又一遍。
張嫣意欲親手解決魏忠賢,她早就發誓過絕不能讓他死得太便宜了,他被髮配離京是大好機會。只是,若要追上他,勢必要完全放棄遼東這一頭。
看張嫣陷入糾結當中,燕由勸道:“他們既然離開了,在遼東這片廣袤之地中找尋他們費時又徒勞,那麼不如干脆放棄,回去對皇上提出防備的建議,讓將領改變遼東的軍事戰略,讓他們以前知道的情報失效即可,處理完魏忠賢的事後,好好想想該怎麼對皇上說,這纔是正確的做法。”
張嫣問了天青的意願,他表明願意跟着張嫣走。
張嫣對手下說奸細已經逃到了別人負責的地方,吩咐這一百人帶着早就準備好的軍令去充當守衛寧遠城的軍力,她和燕由天青悄悄離開,在集市上花高價弄了三匹馬,朝五日前來的路策馬狂奔。
離開寧遠城門時張嫣還是不免感到悵然,一切都謀劃好了,來時的路那麼辛苦,結果到了目的地撲了個空,這麼快就要回去了,真是天意弄人。
出發後不久,燕由低聲呼道:“後頭有人跟着。”
張嫣與天青猛然回頭,但看不見任何蹤影,除風吹林動外也聽不見任何其他聲響,那人離這兒還有一定距離。張嫣第一反應是家族趁他們人少發動奇襲,她與天青對視一眼,彼此想法相同。張嫣甩動馬鞭,不由得嚥了一口口水,此刻與大部隊分散,勢單力薄,恐怕不好對付。
但卻聽燕由道:“只有一匹馬的聲音。”
風吹得聲音飄散,張嫣還是聽得清楚,她鬆了一口氣,隨即疑惑地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燕由搖頭,“不清楚,要不要留下來等一等。”
三人權衡之下,達成共識,勒馬停步,迴轉身看着身後的大道。
他們停在一條筆直的道路上,只要一有人出現,馬上能遠遠觀察對方,即便發現情況不對,也立即可以逃跑。
伴着風穿過樹葉的聲響,疾行的馬與其背上身形高大的人出現在視線中。
燕由的眼睛最毒,只要稍微接觸過某個人,他就能記住對方的身形結構,當下,他立即認出了那個身形:“史可法。”
“啊,是誰”天青不知道他的事,奇怪道。
張嫣望着急速逼近的一人一馬,也有些許吃驚,他來幹什麼
史可法也到了可以看見三人的位置,他驅馬的動作沒有任何的猶豫遲疑,可見他光明磊落,並非暗中跟蹤之輩。
“籲”他勒住馬,馬前蹄翹得老高。
只有燕由與史可法相識,他問道:“史兄,你這是”
“寧遠如今的守將並無任何值得學習之處,在下並不想留在寧遠,錦州城的守將吳襄,冷眼看着也是個軟骨頭,倒不如跟在”他看向張嫣,“這位姑娘身邊,看其行事,反倒受益良多。”
張嫣一臉平靜地看着他。
史可法認真道:“說實話,姑娘的掩飾並不算好,只是你身手非凡,軍中的人對朝事不瞭解,也不會往那個荒謬的方向去想,所以纔沒看透。”
燕由問:“你莫不是從寧遠分道揚鑣後就脫離了吳襄的軍隊一直跟着我們吧”
史可法毫無保留地承認,“是,反正我原本就不在大軍編制內,即便他們發現了,也無法清查。”
天青顯得有些慌亂,張嫣仍然沒出聲,要先探明白他知道多少。
史可法看要爭取的人不表態,話多了起來。
張嫣輕易套出了他知道的事情也就僅止於男扮女裝當百夫長,並且在寧遠城內行蹤奇特,剩下的的都只是猜測。當然,任憑他的想法如何天馬行空,都不可能猜到張嫣真正的身份,這讓張嫣鬆了一口氣。
史可法說什麼都不肯留在寧遠,騎着馬跟在三人身後。
目的地都是既定的,爲了甩掉他而浪費時間不值得,他晚上又專心提防被燕由張嫣算計,出於全盤考慮,最後張嫣只好妥協,讓他加入。
經過北京城時,他們聽說了一個驚人的新消息:朱由檢居然派出了追兵直奔魏忠賢所在之處,要將他抓回來處刑。
張嫣四人利用一點時間,分頭收集消息,經過對比和整理,確認魏忠賢最終整理了四十大車的家當,還帶了一千名騎兵當作護衛。張嫣恨恨地想,出征遼東的軍隊都缺馬匹,一個太監去守墳居然要帶一千人馬,怪不得朱由檢大發雷霆。
他們車多,速度就一定慢,按照去鳳陽的既定路線和他們的大致前進速度計算,日夜兼程應當能在直隸河間府阜城縣今河北省東南部,衡水市東北部趕上他的車隊。
雖然張嫣沒有告訴史可法此行的目的,但經過這一系列的行動,史可法大致也猜到七七八八,知道張嫣想趕在皇上之前,親自審判魏忠賢。他以爲張嫣因某種原因與魏忠賢有仇,而又恰巧認識某個掌權之人,纔有今日之事,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
他有些害怕,畢竟自己一行統共才四人,即便都身懷武藝,也未必能抵擋千人侍衛圍攻。但看見張嫣一介女流之輩毫無懼色,他便把畏懼壓在心底沒有說出口。
張嫣一行人晝夜不息地揚鞭策馬,終於超過追兵,在六日深夜趕到阜城縣,追上了魏忠賢一行。
魏忠賢的車隊很顯眼,稍加打聽,就查到了魏忠賢所宿客店。
張嫣雖然心中着急,但一點都不慌張,冷靜掌控局面。在得知魏忠賢一人住在客店最上層後,先點了迷香讓大多數人失去行動能力,再拜託燕由於千軍中擒住那位負責給魏忠賢通傳消息的心腹。用刀子抵住他,勒令他在魏忠賢的護衛面前說出被追捕的真相。
什麼樣的主子有什麼樣的僕人,被威脅那人也是個軟骨頭,立馬吐露皇上已經派兵來追,意圖絞殺魏忠賢及所有護衛。
所有人都知道那僕人的話可信,立即慌了神,張嫣站出來,用謊言安撫衆人:“吾等乃是皇上派出來探查情況的錦衣衛,若你們安分投降,配合我們清查魏閹的贓物,吾等定上報皇上,讓你們將功贖罪。”
史可法驚詫地發現那些人眼中立即失去了鬥志,紛紛表示會配合。或許他們一早就已經料想到了這一日,纔會如此輕易被說服。
十一月份,寒流早已佔領了北方,冷風肆虐,裸露在外的鼻頭和耳朵凍得沒有知覺。
魏忠賢一行人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到達阜城縣,住進破爛的小客店。
在宮中時,最好的碳肯定不會少了魏忠賢那一份,源源不斷送往東廠、司禮監、甚至魏忠賢的住處,無論何等嚴寒,魏忠賢室內都暖洋如春。
相較之下,這個落腳處沒有火爐,沒有長明不暗的油燈,薄薄的窗子在風中呼啦作響,冷風漏進房內,鑽進衣服內,皮肉骨頭都是冰的,魏忠賢咬着牙關不斷抽氣,但又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因爲牀板的“咿呀”聲着實讓人擔心它會不會突然塌陷。
魏忠賢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這個落魄的樣子,因此沒有讓人在屋內隨侍。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又怎麼樣呢,對自己來說沒有任何區別。聽聞皇上已經下令派人來追捕,都到了這個地步,仍然不肯放過我。
魏忠賢嘆了一口氣,看錯他了啊,但此刻悔恨也沒有用,這麼想着,他不由得又嘆了一口氣。
夜幕深深,鋪天蓋地風聲籠罩客店,這也是另一種萬籟俱寂。
魏忠賢雖然年事已高,但耳朵並未如他身體的其他部件一般老化,他聽見,風似乎送來了其他的聲音。
悠悠的吟唱之聲,字句清晰可辨:
一更,愁起
聽初更,鼓正敲,心兒懊惱。
想當初,開夜宴,何等奢豪。
進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廖荒店裡,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濃也,怎把愁腸掃
曲文簡單易懂,即便是文盲如魏忠賢也能聽明白,他大驚,所言字字句句都像是在談及自身的經歷,他最能體會個中滋味。
吟唱者是何人他想要知道,卻沒有一點下牀開窗確認的衝動,只是頹然躺在硬木板牀上,雙目直直盯着帳求我留你的命,這麼多年來,你又留過誰的命”
魏忠賢張大了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他無法反駁。
張嫣以主宰的姿態,俯視這個蒼老太監的模樣,覺得既可嘆又可笑,幾年來那麼多的人,全都死在這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太監手中,到底該說什麼好呢
張嫣眼角掛着方纔笑出來的眼淚,擡手揮劍。
即便那些死去的人已無法看到,但天在替他們看着,時間的歷練打磨下,黑暗終將退去,正氣依然存在。
這一劍,是爲了王安。
這一劍,是爲了東林黨被你迫害的人。
這一劍,是爲無辜而死的妃嬪。
這一劍,是爲了遼東。
最後這一劍,是爲了天下百姓。
張嫣刀刀準確,切割皮肉的摩擦聲讓她頭皮發麻,卻沒有止住她的動作。很快這一切就完成了,魏忠賢身上不同地方分別開了五個血洞,冉冉鮮血涌出,染紅了他身上華貴的衣裳。
他本就年老體弱,無法經受這等重傷,開了幾個血窟窿之後他瞪大眼睛倒在地上,背部些微起伏,只剩最後一口氣。
張嫣冷眼看着他,將搶來的長刀丟出窗外,檢查了一遍他房內的東西,喊人進來幫忙擡走,“從哪裡搶來的,就還到哪裡去。”
魏忠賢聽到腳步聲,說話聲,可他已經沒力氣擡頭了,身子上的血洞不斷抽走他的精神與力氣。
聽得他們終於離開了,魏忠賢鬆了一口氣,可是身周怎麼變得越來越熱了呢。
五更,荒涼
鬧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氣。
正寒冬,風凜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溫彼此。
隨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馬聲嘶。
似這般荒涼也,真個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終,魂斷。
烈火蔓延,火舌被風捲着,不減反增,舔舐天頂。
史可法仰頭看着這場大火,隱隱約約聽見風中傳來吟唱的聲音。
以火爲幕,一高一矮兩個人的身影並肩而出,拖着幾個大麻袋。
吟唱聲婉轉低迷,不盡悵然。
張嫣站到高處,對迷茫的衆人宣佈道:“魏忠賢已懸樑自盡。”
恰好此時吟唱的內容是:“五更已到,曲終,魂斷”
史可法感到額頭一亮,一摸竟是一片即將融化的細小雪花,他擡頭望向被火光染紅的天空,居然稀稀落落飄下了雪花,越下越大,終成鵝毛大雪,被風攜帶,打着旋兒四散開去。
漫天雪花之下,瘦弱嬌小的張嫣凍得鼻頭通紅,更顯得她神情堅毅。
一代宦官,位極人臣,靠女人上位,最終還是敗在女人的手中。cc2907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