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各方的較量(一)
朱由檢終於看完桌上最後一份文書,舒氣向後靠去,僵硬的腰部發出“咯咯”聲,
不知不覺殘燭的光亮已經融入了日光中,相較之下黯然失色。
朱由檢迎着陽光站起來,用力伸展全身,僅剩半寸不到的花燭閃動兩下,熄滅殆盡。
又過了一個夜晚。
這幾年來的奏章數不勝數,絕不是他一人花數日時間就能看完的,但他又不願將此事分付他人,只好付出更多的精力。
“秋棠!”他喊道。
宮女秋棠聞聲立刻入內,“皇上有何事吩咐。”
“梓童在哪?”
“回皇上,娘娘在小廚房親自爲您準備早膳,看時刻差不多該回來了。”
朱由檢點點頭,“準備朕的洗漱。”
洗漱完後,皇后周玉鳳也來到乾清宮。
兩人在一室共用早膳,伺候的下人只有秋棠與臨兆。
周玉鳳從三層高的食盒裡拿出菜餚,親自動手擺盤,絕不交予旁人。
朱由檢在旁註視着她,她感到朱由檢的目光,對他溫柔一笑。
朱由檢如慣常那般不動聲色,他心中很確定,這個女人愛着自己,只要看她的目光就能確定,因此纔敢將攸關性命的日常飲食全盤交付給她。
“可合皇上的心意?”周玉鳳問。
朱由檢掃過圓桌,無喜也無厭,於是禮節性一笑。
周玉鳳道:“爲了確保無毒,臣妾先試吃,失禮了。”說罷從每盤中夾了一筷子菜餚,分別試吃。
朱由檢握住她的素手:“所幸你來得早,能替朕分憂。”
聽罷這番話,兩抹紅暈飛上週玉鳳的俏臉,她羞澀地低下頭去,“這都是臣妾的本分。”
兩人用餐完畢,朱由檢估算差不多到點了,說道:“朕去上朝了。”
周皇后忙起身替朱由檢更衣,陪同朱由檢走到乾清宮外。她站在門前,依依不捨地目送皇上離開。皇上對自己很好,可不知爲何,他的笑容總是帶着疏離,即便作爲妻子的自己,依然不敢主動問起他不說的事。甚至對東暖閣裡那四個妖豔的女人,她也只能裝聾作啞。
客印月焦躁的狀態已經持續了好幾日,今天也是如此,在庭院下不停來回踱步,全然不顧陽光會烤傷她嬌嫩的肌膚。
“這天怎麼這麼熱啊?”她用團扇擋在額頭上,抱怨道。
“夫人進入房間裡坐着吧?奴婢立即去備下冰塊。”她的貼身宮女玉墨在屋檐下追問道。
“不,再等一會兒,這死人魏忠賢怎麼還不來——”
此時門外恰到好處傳來熟悉的聲音,“哎,我的好夫人,你怎麼在這兒等我呢?”伴隨着聲音,魏忠賢匆匆小跑,出現在客印月面前,強作笑顏。
客印月氣沖沖地走過去,一把捏在他手臂上,“這下好了吧?”
玉墨趕緊跟上去對魏忠賢行禮,請他們二人入房間內。
魏忠賢無話可說,被客印月拉扯着進入房間。玉墨進進出出,替二人準備冰塊和涼茶,二人無視她的存在,開始對話。
“這下好了吧?”客印月道。
“每次都是這句話……”魏忠賢小聲嘟囔。
客印月沒聽見,繼續問道:“皇上駕崩後後,這麼多日都不來鹹安宮,是因爲事情搞砸了不敢來見我了吧?”
“噓。”魏忠賢忙比手勢讓她噤聲,低聲道:“什麼皇上,是先皇。”
客印月氣不打一處來,“還不都是你的錯!聽了那個霍什麼的話!”
“霍維華。”魏忠賢小聲指明。
“就是他,他是蠢人一個,你也跟着他一起犯蠢嗎?皇上沒了,咱們多麻煩啊!”
“發現事情不好後,我已經嚴懲了他。”魏忠賢替自己辯解。
“可是你沒能阻止皇上登基,那個突然冒出來的朱由檢,到底是怎麼回事?”客印月見只有玉墨在旁,也不避忌稱呼。
“也不算是突然冒出來的嘛,他是先皇疼愛的弟弟。”
“咱們說好的找孩子給皇后當遺腹子呢?一切我都安排好了,爲什麼突然事情就變了?”
魏忠賢咬起大拇指的指甲,“最後關頭,給皇后算計了一通。”
“怎麼回事?”
魏忠賢將事情始末原原本本敘述了一遍後,客印月已經火冒三丈,“那個女人!怪不得皇上登基後第一件事就是給她加封號,早該除了她!”客印月發了一通火後,又變得頹然,“先不說這些,咱們以後該怎麼辦?她恨極了咱們,絕不會放過咱們的!”
魏忠賢忙撫摸客印月的脊背,寬慰道:“他十七歲,比先皇登基時年長一歲,沒有先皇那麼單純可控,但畢竟也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目前實權在我手中,他暫且動不得我。咱們可以趁這段時間投其所好,用些手段控制他。”
“怎麼投其所好?”
“之前我以爲他不好女色,可前日裡我送去乾清宮的四個女人,聽說他笑着收下了,果不出意料,年輕小夥就喜歡這些。”
“你以爲人人都如你一般嗎?”客印月錘他的肩膀,“或許他是裝出來的也不一定。”
“爲了保證效果,我還重金收買了掌管用具的宮女,讓其在乾清宮的香爐內加了迷魂香,爲了讓皇上沉溺女色。但正因爲我是男人,我才明白男人難以抵抗這種誘惑,我不信年輕小夥子能有這等自制力。”
“或許吧。”客印月弱了氣勢,“你接下來怎麼打算?”
“還要試探試探他。”魏忠賢道。
夜夜無眠。
自朱由檢登基後,張嫣的失眠日益嚴重了。
每到夜深人靜時,她總是會想起過去的事情,那些已變作亡靈的故人。一張張稚嫩或是蒼老的臉,變換不同的表情,閃現在面前,不管睜眼還是閉眼都一樣,揮之不去。
她曾有過用酒解愁的念頭,但念頭剛一出現就立即被扼殺,若是在她醉酒意識不清時,家族趁機動手,那便結束了。
此身此命,暫不足惜,但朱由檢剛剛登基,羽翼未豐,地位不穩,任何岔子都不能出。說起朱由檢,從登基以來的表現看,他勤於政事,且處事精明,確是適合當皇帝的好料子。
張嫣打斷自己的念頭,在牀上翻了個身,坐了起來。她側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房間,現在處於戒備中,她不敢開窗,也不敢走到院子裡去,想來想去,似乎無事可以打發時間。最終她選擇在黑暗中緊抱自己的雙膝,安靜坐着。
當時爲確保魏忠賢無法發話,自己利用了英國公張維迎的身份,但同樣從那刻起,家族就得知了張嫣的算計。
只是,已經過了那麼多日,還沒有一點兒動靜,家族越是不動手,張嫣就越是心慌,再狠的招也有法子拆,隱藏起來的招數反而最可怕,因爲可能性太多,根本無從猜測。加上離得太遠了,也無法得知他們的動向,更無法分析其想法。
但距離遠並非只是張嫣一人的劣勢,對身處遼東的他們也是一樣。從以往的經歷中推斷,家族中只有長老二人的才智能夠對張嫣構成威脅,但他們兩人年事已高,不可能親赴京城。即便他們在遠處運籌帷幄,但遼東京城路程數日,其間情況千變萬化,再聰明的人也無法算計到一切,所以,被派遣來執行他們計劃的人——如果真的有的話——不會太難對付。
張嫣推算這些複雜的事,一直到天色濛濛發亮亮,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會兒。
但過了不久,窗子的響動讓她霎時間驚醒,她身體的本能反應快過了意識,眼睛睜開還沒適應光線,手已伸向枕下。那兒放着一把沒上鞘的匕首。
但她的速度快不過來人,她指尖剛碰到匕首的柄部,那人已經推開窗子,躍進房間,到了牀邊,一把抱住她。
“是我。”燕由的聲音兜頭籠罩下來。
張嫣安心了,身子癱軟下來,在燕由懷中閉上眼。
燕由順着張嫣的動作,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匕首,心疼道:“不如我回來這邊守着你。”
張嫣笑了,拒絕道:“對於天下人來說,皇上的性命可重要了。”
“對於我來說,誰的性命都沒有你重要。”
張嫣笑意更深,“我懂了,但現在我沒事,爲了皇位的穩固,我也不能在這種節骨眼上出事,我已經想好了應對措施,燕哥哥相信我就可以了。”
“好罷,依你。”
“昨夜的情況如何?”
燕由道:“朱由檢的手下抓獲了乾清宮中某個宮女,暗中處決了,原因是她受了魏忠賢的收買,往香爐里加了一味迷魂香。”
張嫣喃喃道:“乾清宮的宮女啊……被收買了……他不信我安排的人手,果然還是有些道理的,在這種關鍵時刻,他過度的疑心或許成了一種優勢。”
“我倒不這麼認爲。”燕由道,“我隱約感覺到,他似乎在對方的陣營裡有探子,才能夠準確無誤地得到這些消息,否則難以準確地針對某個人採取行動。”
張嫣點頭,“你的看法十有八九是對的,他不是坐以待斃之人,他自己的事情能妥善解決,那我就可以少操一份心了。”
她從燕由手中接過匕首,讓日光在刀鋒上流轉,堅定道:“我也不會那麼輕易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