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度扭過頭來反問道:“一家子都是讀書人?”
那小童喝口羊肉湯,回味的咂咂嘴,“一家子都是,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是學問人,連地都不會種,一個村子就數他們家收成最少了。”
馬度看了徐達一眼,兩人異口同聲的道:“有意思。”
“小娃兒快過來,這兒有好吃的。”馬度招呼的更加殷勤了。
終於有一個扎着羊角小辮的女娃兒忍不住,小跑着過來在大鍋跟前站住。
馬度上下打量一番,穿着打扮果真與鄉間孩子不同,手臉上都沒有灰塵,衣服雖然帶着補丁,但是卻漿洗的乾淨,似乎還熨燙過,這絕不是普通農家該有的習慣。
來了一個小女娃,其他的幾個便忍不住了,挨個的跑了過來站成一排,看得出來他們饞得厲害,卻不像其他鄉下小童那樣急躁躁的圍着鍋臺打轉。
烏日娜盛好了一碗飯遞給女童,女娃兒竟現屈膝行禮謝過,這才接過碗來,捧在手裡小口的喝着。
馬度旁邊的那個小童放下手裡的碗嘲笑道:“木頭,你們家人不都是讀書人,不吃雞食的嗎?”
“不是雞食,是嗟來之食。”一個已經紮了髮髻的少年,往前邁了一小步,“弟妹們已經一年沒見過葷腥了,多謝尊者饋贈。”他年紀不過十一二歲,卻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說完鄭重一揖,說的是山東方言,卻難掩濃濃的河北口音。
馬度笑呵呵虛扶一把,“一口羊湯而已不值什麼,你也不必往心裡去,你叫木頭?”
他不太明白既然是讀書人家,怎麼會給孩子取這麼一個接地氣的名字。
“小人姓郭單名一個‘牧’字,牧守一方的‘牧’,鄉親們不懂,便叫我木頭,既然他們叫的順口,小人也懶得糾正。”他說的謙遜,臉上卻難掩驕傲的神情。
“沒了,沒湯了。”烏日娜用勺子使勁的敲着大鍋,“只差一碗,這個木頭吃不上了。”
聽聞此言,郭牧的弟妹們紛紛把碗捧到他的跟前讓他先吃,郭牧則是推辭不用,只謊稱自己不餓。到底只是十一二歲的孩子,眼中的渴望豈是能掩飾得住的。
徐達用手肘戳戳馬度,“你家可有這樣的兄友弟恭嗎?”
“兄長說笑了,碧琳和小驫爲一句話打破腦袋也是常有的。”
常茂嘿嘿的道:“打破腦袋不算啥,我們兄弟三個能動刀子便不動嘴。”
“我家裡也就妙雲懂事些,看來這鄉間是有賢人哪。”
馬度扭過頭來問閨女,“碧琳還有零食嗎?”
“沒了!”碧琳腦袋搖的撥浪鼓一樣,兩條小辮子甩呀甩呀的,可難掩滿臉的心虛。
“真的沒了?嘴裡吃的什麼?”
“奶糖。”小丫頭嘴兒得得高高的,她打開貼身的荷包,“孩兒就只剩下這幾顆了。”
奶糖是馬度鼓搗出來哄小孩子,眼下卻成了家裡收入不菲的產業,也是碧琳最愛的零食。
“少吃些好,若是牙疼看我理不理你。”拿過荷包,把裡面的幾顆糖抄出來給了叫郭牧的小子。
郭牧很大方的接過來湊在鼻尖聞了聞,拿了一顆剝去蠟紙,把雪白糖塊塞進最小的妹妹嘴裡,剩下的一股腦兒的揣進懷裡。
朱棣拍了拍大腿吼道:“你這小子怎麼吃獨食呀,有好東西就要多吃多佔,這點倒是有幾分像我。”
“尊駕誤會了,小人聞着這奶糖香甜,定是難得的好吃食,應該孝敬家中祖父和其他長輩。”
“哦,既然是孝敬長輩,爲何又要分給幼妹呢?”
“小人家中貧困,堂妹因爲飲食太差常常暈倒,原本就該吃些好的,可是叔父性子固執,有了好東西定會緊着祖父享用。祖父雖然都留起來給我們兄妹,可堂妹是個忍不住饞的現在給了她省得她大過年的哭鬧起來。”
朱棣嘿嘿的笑道:“聽着比咱們幾個還懂事,是個好娃兒,喏,本王還有些肉乾賞你了。”
他從腰間解下一個小袋子,扔到郭牧的腳下,一小塊切的整齊的牛肉乾從袋子裡面滾出來,紅澄澄的看着十分的誘人。
郭牧看也不看梗着脖子道:“不吃嗟來之食!”
朱棣鼻子裡頭重重的哼了一聲,“不吃拉倒,最討厭你們這些酸丁,識得幾個字就恨不得把自己當皇帝老子了。”
一條大黃狗從李景隆背後竄出來,就要去地上的牛肉乾,剛伸出舌頭就被平安一腳踢走。
李景隆不滿的咋呼一聲,“平安幹嘛又欺負我的阿黃。”
平安不理他,把地上的牛肉撿起來遞給郭牧,他仍舊不要,“還真是倔,小妹兒你拿着,這不是給你家長輩的自己分了吃。”
那女娃謝過了平安,接過裝牛肉乾的小袋子,把牛肉乾一顆顆的放進被她舔乾淨的碗裡,嘴裡還不停的數着,“一個、兩個、三個、……二十五個,二十六個,我們每人五個還剩一個,多出來的給大哥,剛纔他沒有喝肉湯。”
“大哥不吃,分好了就趕緊的走,把袋子還給人家。”
那女娃拿着袋子走到朱棣的跟前,似乎是覺得他太兇,又轉向遞給馬度。
馬度纔不在乎朱棣的這個破袋子,他只想知道這個小女娃如何懂得數學,就在她剛纔分牛肉乾的就做了一道簡單數學題。
在大明女兒家讀書識字並不稀奇,開蒙之後一般也就學學《女則》《女誡》,最多再學點詩詞,學數學的可是極少。
他伸手接過袋子笑問道:“我若再給你三十個肉乾,你們五人該怎麼分呀。”
女娃兒張口就來,“自是每人六個呀。”說着還害羞伸出手來,似在等着馬度給她肉乾,這饞嘴的小妞兒遠沒有他的兄長有傲氣。
“不急少不了你的,我再問你……”
馬度一連問了幾個簡單加減乘除運算都答出來了,他自己這麼大的時候可還不會背乘法表呢,其他人也是覺得驚奇。
平安突然插嘴問道:“小妹兒我來問你,一隊士兵,三人一組餘兩人,五人一組餘三人……”
不等他問完,郭牧打斷道:“您問錯人了,我堂妹年齡還小,韓信點兵的題她沒有學過,小斕過來。時間不早了,多謝各位饋贈,小人兄妹告辭了。”行了一禮,說完就帶着弟妹腳步匆匆去了。
直到他們進了村子馬度這才收回目光,徐達用手肘戳戳馬度,“玄重要去訪賢嗎?我要與你同去。”
“自是要去的!”馬度疑惑的摸摸脣邊的小鬍子,“我只是疑惑對方會是個什麼來路,兄長見多識廣可有答案?”
“不知,元末亂世百姓流離失所,很多大家族也難自保分崩離析各自逃難,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落腳一點也不奇怪。與其瞎猜,不如去瞧瞧。”
朱棣道:“我也好奇,咱們也去瞧瞧。”
“去可以,可不要耍你王爺的威風和脾氣。”
“那是自然,父皇當年禮賢下士,我也是得了幾分真傳的。”
鬼才信,馬度可是知道劉基就是老朱連唬帶嚇才收了的,還有那個會畫畫的王冕得了病,還被胡大海用擔架擡來擡去的折騰沒幾天就死了。
有村裡的小孩兒引路,很快就找到了這家人,幾間很普通土坯茅草房子,院子很四周扎着齊腰高的籬笆,而且收拾的很乾淨,沒有尋常的農家常見的雞屎羊糞,卻有一個小小菜園子,種滿了綠油油的油菜。
一棵小小的梅樹開得正豔,枝丫明顯是精心的修剪過,都落魄到了這個份上還有心思種花呢,可以肯定了這家從前是大戶,普通的農家誰不是在院子裡頭種能吃的柿子樹或者棗樹。
朱棣道:“原來是這家破落戶,之前到村子裡頭採買,這家人沒雞沒鴨,更沒豬沒羊,還不讓人進院子。”
說話間就見一個身着儒袍身材消瘦中年男子出了屋子,手裡端着一個高粱杆編織的托盤,上面放着一個個元寶似得餃子,還有之前送出去的奶糖和肉乾。
他也不開門,就隔着籬笆問道:“敢問剛纔可是幾位給了家中孩兒吃食?”
馬度點點頭回道:“正是,一點零嘴兒實在不值什麼。”
“多謝幾位心意,東西盡數奉還,至於羊湯家中實在沒有,一盤素餃子權作補償請回吧。”那中年男子將手中托盤塞到馬度的手裡扭身就回了屋子,隱約的還聽見啪嗒一聲似是上了門栓。
這樣的情況大大出乎衆人的意料,朱棣氣呼呼的道:“怎麼放咱們跟防賊似得,好像咱們上趕着見他似得,舅舅咱們回去吧。”
馬度連連搖頭,嘿嘿的笑道:“不走,我現在是越來越有興趣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