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頭一看,只見那逸仙樓的三樓,有一間窗子大開,一個鬚髮花白的男子正斜倚在窗邊,他麪皮通紅一臉的醉態,手裡正拿着蠶豆正往嘴裡拋,不是廖永安是誰,看着比從前虛胖了許多。
自打從澎湖回來,這傢伙便一直深居簡出,即使馬度偶爾到他家中找他也是避而不見,能在這裡碰見他實在是巧了。
“玄重,愣着做什麼,還不快上來!”廖永安頻頻招手像極一隻憨態可掬的招財貓。
“瞎叫喚什麼,老子這就來!”
馬度正要進去,陳理卻問道:“先生那上面的莫非是隕國公嗎?學生兩個還是不去了吧。”
這二人爲避嫌,平常很少與旁的大明官員接觸,眼下到了節骨眼上,更不願意多生是非。
“那好,我自己一個人上去,你倆去別的地方吧,從這邊街道拐過去就是秦淮河,現在不去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明升嘻嘻的笑道:“先生真是善解人意,改日請先生同去。”
“滾!”馬度罵了一句就進了酒樓,早有夥計得了廖永安的吩咐,殷勤的招呼馬度上樓,“樓上自有咱們的人伺候,侯爺的長隨護衛還是留在廳裡用飯吧。”
馬度吩咐道:“那好,老劉、五六你倆就在下面吃,多叫些好菜,回頭都記在隕國公的賬上。”
馬度跟着夥計一起上了三樓,相比一樓二樓,這裡要清淨許多,似乎並沒有多少人,夥計笑着解釋道:“這裡的房間都是達官貴人常年包下的,侯爺要不要也包上一間。”
“算了,本侯常住在鄉下一般不來城裡,更何況本侯無權無勢沒有那麼多人上趕着巴結,弄個包房有什麼用。”
“侯爺就會說笑,您有顯爵高位要是還無權無勢,那小人這樣的豈不是活得連豬狗都不如,呵呵……”
夥計說笑着馬度引到一個房間跟前,輕輕的敲了敲,房間就被打開,只見裝飾奢華的房間裡面放着一張大桌子,有五個男子圍坐。
除了廖永安之外,還有他的兄弟德慶候廖永忠,另外還有三人馬度一概不認得,看模樣應該是軍伍上的人,皆是粗豪的大漢。
廖永安拍着身邊的椅子道:“玄重可來了,快坐,快坐!夥計,接着上酒菜,不要停!”
馬度剛坐下,廖永安就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也不知道你整天的躲在鄉下做什麼,也不來城裡找我喝酒作樂,以後哪天本公死了,你也就只能到墳頭上陪我喝酒了。”
馬度把他推到一邊去,“老廖你這是昧着良心說鬼話,我到你府上找你也得有個兩三回了,哪次都是避而不見。”
廖永忠同樣是滿臉的醉態,聞言拍着大腿笑道:“那是國舅爺去的不是時候,我大哥那會兒正在在和小嫂子一起生娃呢。”
“哦,原來如此,這也怪我沒有耐心。早知這樣便等上半盞茶的功夫,隕國公一定大開府門迎接我府。”
衆人聞言一愣隨即大笑,廖永安氣得直拍桌子,“玄重,你這是在嘲笑俺本事不濟了,不要以爲畫了兩幅春宮圖就把旁人瞧扁了,吃完了飯就一起去秦淮河叫你瞧瞧俺老廖的功夫。”
“秦淮河的姑娘還能給你生出娃來,你的彈藥不多還是留到家裡使!”
“俺現在後繼有人,不用那麼顧忌了。”
馬度驚訝道:“喲嗬,你當真老來得子,怎得也不給我發喜帖。”
廖永忠笑道:“國舅爺想岔了,俺大哥沒有生兒子,直接多了個孫子。俺有一個小孫子,大哥看着眼饞就過繼給他了,這娃兒有福氣呀,哪天俺大哥上了西天,這小子比他親爺爺的爵位還高哩。”
廖永安直接給了兄弟一拳,“你這混賬是巴不得俺早點死,好接俺的家業,玄重你說俺有這樣的兄弟倒不倒黴!”
“這能怨得了誰,你有本事就長命百歲!”馬度加了一塊驢肉大吃大嚼了起來。
“說起來這還是俺頭一次和國舅爺同桌吃飯,國舅爺對大哥的活命之恩,至今不曾相謝,這杯水酒便是廖某心意,還請國舅爺給個面子。”
廖永忠看着五大三粗的,沒想到說話還挺客氣,人家都這麼說了,馬度自然不能不喝,他接過來用袖子一掩,滋溜就喝了個乾淨。
廖永忠一拍手道:“好!吃菜!吃菜!”
廖永安卻道:“欠他的人情俺早就還了,你謝他做啥,再說也不是他把我從牢裡救出來的。”
“大哥你在家時可不是這麼給兄弟說的。大哥欠了的人情,跟俺欠了人情有什麼差別。唉,那時聽說皇上不打算用張士德交換你,俺以爲這輩子你我兄弟天人永隔再見不着面了,誰曾想還能相聚共享富貴,這不是天大的人情。”
“來來來!國舅爺再喝一杯!”廖永忠又給馬度倒了一杯酒,“從前一直覺得國舅爺在書院教書育人是個斯文人,沒想到也風趣的很,対極了廖某的脾氣。現在廖某卸了差事怕是以後不用上戰陣了,閒來無視要常常往來纔好。”
“德慶候這是從何處征戰歸來呀?”
“還能去哪,廖某帶着兄弟到洞庭湖跑了一趟,剿了兩千水賊剛剛回來,正好來這裡接風洗塵。唉,我水軍比不得海軍威風,現下也就只能做做這些雜事了。”
說起來海軍確實是搶了人家的飯碗,馬度只好寬慰道:“德慶候不要灰心,日後皇上定還有重用的。”
廖永忠卻一擺手,“俺已過天命之年,又有世襲罔替的爵位傍身,倒是沒有那麼多建功立業的心思。只是手下的兄弟都還年輕,怕他們日後沒個出路。”
他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三人,“俺這三個兄弟水裡陸上都是好手,不知道國舅爺能不能看得上?”他衝着那三人打眼色,三人忙下了桌子叩拜道:“乞請國舅爺收留!”
難怪廖永忠這般客氣,原來是想着給老兄弟安排出路呀,馬度擡眼看看沉默不語的廖永安,便知道十有八九是他出的主意。
“老廖,你也在海軍裡面呆過,應該知道皇上纔是海軍真正的掌權人,如果是職位太高的話,我可安排不進去。”
廖永安嘿嘿的笑道:“這三人一個指揮使兩個千戶而已,海軍一個百戶賺的都比他們一個指揮使多,降一級兩級的本公看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如果是這樣那便好說了,海軍這幾年培養了不少的水手皇上有意擴編,屆時就把你們三個安排進去一起跟着新兵訓練。醜話說前頭,海軍裡面撈銀子人人不手軟,可要是犯了軍法,本都督一樣不會手軟。”
“哈哈……”廖永忠大笑,“你們還不快謝國舅爺,日後敬他當如敬俺一樣!兄弟們有了出路,廖某日後可以在家安心養老了。”
廖永忠很開心,喝得酩酊大醉,還不停的給馬度添酒,馬度業喝得頭暈腦脹,想到下午還要找老朱彙報工作,便推辭道:“德慶候見諒,我下午還有要事面聖,不能再喝了,不然到時候伸不直舌頭怕是要被皇上罵了。”
“那……就算了,正事……要緊。”廖永忠對屋裡的夥計吩咐道:“趕……趕緊的去上醒酒湯來,呃……”
廖永忠打了個長長的酒嗝,眼神迷離已經醉得不輕,廖永安也是差不多,使勁兒的拍着馬度的肩頭,“你能有……什麼……正事,回頭跟我去……去秦淮河,讓你瞧瞧……咱的本事,不要整天背地裡嚼俺的舌根。”
“陳理、明升要到高麗去遊學,我剛剛跟高麗的使者見了一面,要去宮裡給皇上回話呢。”
“哦,剛纔跟着你的那……那兩個年輕人原來是陳……陳理和明升啊!”廖永忠笑道:“呵呵……皇上看他們兩個礙眼想遠遠的踢出去,竟找了個這麼由頭,俺用腳趾頭也猜的出來,這主意是你出的。”
廖永忠突然道:“要俺說,高麗的使節就該學俺當年那般,渡海的時候把船鑿沉了,別看皇上面上訓斥,可心裡頭高興着呢,嘿嘿……”
他話音剛落,臉上就重重的捱了一巴掌,廖永安咬着牙惡狠狠的道:“你莫不是瘋了,這樣的話也敢說!”他隨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杯茶直潑到廖永忠的臉上,茶水順着廖永忠的鬍鬚滴滴答答的流下來淋了一身。
廖永忠自知失言,臉上的水漬茶葉也顧不得去擦便道:“俺一時說的醉話,信口胡柴而已,國舅爺莫要當真。”
“什麼?什麼當真?”馬度故作一臉的茫然反問道:“我喝醉了,什麼都沒有聽見。”
廖永安會意的大笑,“沒聽見最好!”他說完就打了個眼色,用手指了指左右兩邊,廖永忠的三個手下立刻起身到了出了房間,接着聽見左右房間的門開了,一陣輕微的響動過後,三人又回到房間裡面,稟告道:“左右房間都沒有人。”
廖家兄弟二人聞言明顯的長出一口氣,顯然還是後怕的很……
散了酒席,馬度就乘車回到了他在城裡的宅子,睡了大半個時辰等醉意退了,就乘車入宮去見老朱。
老朱顯然也是剛剛的睡醒,哈欠連天的坐在龍椅上,元生拿着毛巾佔了冰涼的井水,給老朱從額頭一直擦到了脖子,他這才坐直身體,用力的伸着懶腰,“朕真的是年齡大了,總覺得今年的精力不似從前。”
“春困秋乏,皇上貪睡也是正常。”
老朱看看馬度略帶萎靡的樣子,“你是給自己找藉口吧,才做了這麼一點事就累成這樣……嗯?你喝酒了?”
“中午的時候在酒樓正巧碰見隕國公在給德慶候接風,微臣就跟着喝了一點。”
“這兄弟兩個倒是自在,讓朕羨慕呀!”老朱收住笑容正色問道:“陳理和明升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他二人到高麗遊學的事情自然沒什麼問題,只是那高麗使者卻不答應兩千護衛隨行。”
老朱笑道:“他們要是答應那纔是怪了,高麗王當了褲子也養不起這麼多的人,若是不行的話就算了,讓他們早點帶陳理、明升回國纔是正事,這次讓禮部的人賞賜多些,就按照高麗貢品的兩倍。”
“微臣知道了,只是高麗使節中有一人想面見皇上,估計是有要事。”
老朱濃眉皺了皺,沉吟一下才道:“朕知道他們想問什麼,你就直接告訴他們,朕要陳理、明升好好的活着。”
“這話微臣已經給他們說過了,他們似乎還有別的事相求。”
“呵呵,玄重倒是瞭解朕。他們有什麼事情,你全權處理事後稟報給朕就行!”
“那高麗使者只說想見皇上,至於什麼事情,無論臣怎麼逼問也不肯說。”
老朱冷哼一聲,“蕞爾小邦也敢無禮,朕是他們想見就見的,告訴他們讓他們立刻帶上陳理明升滾回高麗,賞賜不給了。”
“皇上別急,微臣以爲那人您還是見見的好,此人有些來頭,他名叫李成桂,在高麗任直密副使掌管軍機要務,算是高麗國軍中第一人。”
老朱眉頭一皺,“這麼個人物跑我大明來做什麼?這名字有些耳熟,元生你到朕牀頭櫃子裡面找找,有沒有他的資料。”
看樣子老朱在高麗也安插着人手,錦衣衛還真是無孔不入。元生到後殿轉了一圈,當真拿了信封過來,老朱取出裡面的信件,攤在桌子上,用手指頭指着看的仔細,嘴裡還不停的嘀咕,“哦,其父竟是蒙元的武將,後爲高麗內應攻佔雙城總管府,打過女真、打過紅巾軍、還打過納哈出,確實當得起軍中第一人。這麼個人大老遠的跑來見朕,玄重以爲他安的什麼心思。”
馬度伸出手指頭,“微臣以爲有兩點,一是爲求火器清剿盤踞在高麗南部的倭寇……”
老朱重重點頭,用指頭在紙上點了點,“沒錯,他確實吃過南倭火器的虧,接着說第二點!”
“這第二點全是微臣猜測,他想見皇上是要試探您的態度,想知道您在乎的是那個俯首稱臣的高麗王,還是一個俯首稱臣的高麗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