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友長等人是好人,也是正人君子,但並不是我要找的人。
所以儘管我們相談甚歡,但卻並不足以留我在此過久,我的第一目標還是去探望戚都督。他們所提供給我的消息讓我安心不少,至少戚都督短時間內沒有大礙,令我甚是欣慰。
當日盡歡,在謝友長的暗示下,我留下了一艘中型北海帆船作爲友誼的象徵,交給了翹首以待的廣州總兵府。
這種船隻也是目前大明朝整體造船水平接近、一定時間內或可量產的型號。若是我留下英式蓋倫戰列艦,卻反而可能是拔苗助長了。
謝友長爲官多年,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千恩萬謝自然是少不了。同時爲了表示謝意,在知道我目前身份尷尬的情況下,以廣州總兵府的名義給我開具了一張通行證。
有了這張不大的文書,我在大明朝的海疆行走將順當很多。當然我也知道,相比於我的身份尷尬程度,一艘船恐怕換不回這樣效力的通行證。
謝友長做出這樣的決定,只怕還是更多的想賣改革派一個人情,順便也給了我一個順水人情吧。
當然,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人本來就是逐利的,又有誰是清澈如白紙的呢?
在汕尾港送別於我的人很多,大都是廣州總兵府的將領,他們中間有不少都是戚都督的門生故舊,見到我一如見到戚都督,那場景倒是讓我心中酸澀不已。
啓航之後,我目送着汕尾港漸漸遠去。從那些將領的眼中,我只看到無盡的希冀、蒼涼和無奈。
不知爲什麼,儘管準備如此充分,我卻依然對未來說服朱翊鈞這小皇帝不抱希望。
如果他能夠被事實所打動,改變自己不上朝、廢改革的舉措,讓明朝再次偉大,那他便不是歷史上有名的昏君了!
可是如果不這樣做,我又能怎麼辦呢?眼瞅着大明朝一步一步垮塌下去?直到被滿清韃子再次統治?開始那黑暗的三百年?
我做不到。所以我必須做些什麼,哪怕需要我來扮演那個惡人呢!
面子什麼的最不重要了,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最親近的幾個人,我又有必要在乎誰呢?
在我胡思亂想的檔口,我的艦隊駛過泉州、途經杭州,一路北上到了膠東半島。這是我這一世身份的家,也是我前一世本身的故鄉,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這都是真正意義上的故土重臨,我心懷激盪是完全有理由的。
戚都督的故鄉在蓬萊,據謝友長講,戚都督病退之後便回到了故里安享晚年,所以我直奔蓬萊而來,也不算無的放矢。
蓬萊,自古相傳就是仙家之地,秦始皇在始皇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前二一九年東巡時曾來過膠東。他一路逶迤路過黃陲,到成山,登芝罘。
後人斷定始皇帝東巡的根本目的是爲尋找神山,求長生不老藥。所以說蓬萊是“人間仙境”絕不爲過。
在蓬萊歷代所屬的登州府署內,有一塊秦朝丞相李斯手書的刻石。相傳是李斯陪始皇帝東巡路經蓬萊時寫的。
據說當時秦始皇在蓬萊站在海邊,只見大海一望無際,不見神山的蹤影。他忽然在波浪中發現一片紅色,便問身邊的方士:“那是什麼?”
方士本來就是滿嘴跑火車的主,張口就是拜年的話,便回答始皇帝說是仙島。
始皇帝又問:“仙島叫什麼名字?”
方士倉促之間,無法應答,現編的果然費勁兒。情急之下突然見水中海草隨波飄動,靈機一動,便用草名答道:“那島叫做蓬萊。”
蓬萊從此得名。
雖然這只是個傳說,但此地精緻優美、猶如仙境,尤其是仙閣凌空、神山現市、漁梁歌釣、萬里澄波等著名景觀在內的蓬萊十景,更是美輪美奐,堪稱人間景色的翹楚。
可是此時我回到故土,卻全無欣賞景緻的心情,急匆匆的趕往戚都督的府邸所在。
騎着快馬,一行不過十餘人,須臾便到了目的地。戚都督官居一品,此世又並非受到前世那樣的徹底打壓,所以基本的儀仗還是有的。
按照規制,他的居所規格是五間五架,修的青磚大瓦,倒是頗爲氣派,不過看牆角里隱現的雜草,只怕這些下人們見戚都督病重,也是各懷心思,做事並不細緻卻是一定的。
到了門口,翻身下馬,門衛的二人不算年輕,我還沒有開口,這二人已經激動的迎了上來:“孫將軍!您果然回來了!”
一名門衛說着眼睛就有些發紅,另一個立即補充道:“我們都是當年薊州大營裡的軍士,認得您!如今戚都督病退,我等不忍捨棄,便追隨來了!他老人家日日惦記着您那!”
我聽了這話,心底一熱,眼睛頓時就一紅,剛纔我就依稀覺得二人眼熟,他們這一說我立即想了起來,他們正是當初在薊州大營時戚都督的那幾個親兵之二。
“承蒙你們不離不棄!啓藍感佩至深!”我誠懇的向他們說。
二人立即向我行了標準的軍禮,再不墨跡,強忍着激動伸手將我向裡請去。
我過了正廳,一路穿行來到後堂,最終在後堂院子裡看到了獨坐的熟悉身影。
他背對着我,斜斜的靠坐在小几旁,出神的望着不遠處的幾棵棗樹。
聽到背後有輕微的腳步聲,他頭也不回、聲音略帶沙啞的說道:“又要立秋了,這幾棵棗樹怕是今年要大熟。你們且將棗摘了,揀好的釀成酒棗,若是有船來,就讓他們給啓藍捎了去吧!”
聽了這話,我再也忍不住淚水,“噗通”一聲單膝跪地,盡力忍住哭腔、淚眼望着他道:“都督!晚輩啓藍......回來了!”
戚都督聽到我的聲音,身軀猛地一震,卻不曾回頭:“莫非我大限將至、生出幻覺,竟似聽到了啓藍的聲音。”
我終於忍不住大哭出聲,哭喊道:“您不曾聽錯!確是啓藍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
戚都督聽了這話,緩緩的轉過身來,低頭着實努力的看了我半天,方纔露出喜色道:“啓藍回來了?過來讓我看看!”
我立即站起身,幾步上前,在他面前俯身下去,讓他細細的看清我的臉。
同時,我也看清了他如今的樣貌!幾年不見,當初那個精神矍鑠的老將軍已經瘦得脫了相,眼窩深陷、形容枯槁,若不是看見我之後泛起神采的眼神,只怕七分已經不像活人!
我心中頓時抽痛無比!時光啊,你慢些走!給這位老人多一些時間吧!
戚都督望着我,端詳了半天,方纔露出一絲憨厚愉快的笑容:“真的是啓藍孩兒回來了!黑了!瘦了!成熟了!”
聽到“啓藍孩兒”這個稱謂,我再次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放聲大哭:“回來了!我回來了!”
後面的華梅等人見我哭的如此傷心,知道戚都督時日無多,也只是暗暗掉淚,整個院子裡一時間哭成一片。
戚都督視我爲子侄,我又何嘗不視他爲叔父?當初我離開之時,就多次勸他跟我一起走,但這位忠貞的老將軍婉拒了我的好意,執意留在這片他奉獻了一生的土地上!
如果當初帶他離開,他的身體會不會好一點?一定會的!至少不會受那麼多悶氣,糟那麼多心!
可是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在他緊握着我的胳膊之時,我同時雙手反握住他的手腕,綠色的靈氣悄無聲息的透體而入,探查到的結果更是讓我心碎不已!
戚都督年齡大了,又一生戎馬,何曾保養過自己?到了晚年落下一身病體。如今我有了綠石之力,完全可以治療他的疾病,但是此時的戚都督生機將絕,生命力幾乎耗盡,這個卻是誰也挽回不了的!
心如刀絞,這四個字恰如其分的形容了我此時的心情。但是看到戚都督一臉笑意,我也不忍心再掉眼淚,只能忍住悲傷,眼淚尚未擦乾,便換上了一副笑臉!
“都督你看!我給你帶來了很多好事物!多有延年益壽之功效,您且服着,用完了我再着人送來!”我強笑着,讓人們擡進了一件件我帶來的禮物。
這些東西大多都是我從歐洲帶來的補健之物,放在平時,當真是價值千金,但此時送出我卻沒有絲毫憐惜,只覺得帶的太少、太晚、太不夠!
如果能用這些東西換回戚都督的健康,再多十倍、百倍,我也是發自心底願意的!
可惜,時不我予,可憐天不助英雄!此時此刻,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戚都督笑眯眯的望着我一件一件的給他介紹着這些東西的功效,他聽得很認真,但我知道,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的神智已經不足以支撐消化這些信息了,而他也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對我的關注上。
“啓藍,東西夠了,你隨我進屋,給我講講這幾年的事情。”戚都督笑的很和煦。
我自是忙不迭的應了,扶他起身,緩緩進了屋裡。
屋外的人見我們進屋,好些人才忍不住伸手抹了抹眼淚。今天能在這裡的都是自己人,都知道我不遠萬里回來絕非易事,此時不是哭泣悲傷的時候,該當喜慶纔是。
於是戚都督的從人自去收拾東西,下廚做飯,戚都督的家人也出來迎接,一時間也是暖意融融。
人生總有太多的遺憾,至少這次,沒有遺憾到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