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應物告別汪芷,來回奔波於自家與劉府的同時,約莫是黃昏時間,京城東邊發生了一件萬衆矚目的惡劣事情。
有一名相貌兇惡的虯髯大漢,當街縱馬駕車狂奔,狼奔豸突奪路而逃,絲毫不顧忌行人攤販,一路上人仰馬翻的也不知撞了多少人。
後面則有十幾名官軍呼呼喝喝的拼命追趕着虯髯大漢的馬車,彷彿是捉拿人犯的架勢。
一路喧囂沸騰,虯髯大漢駕車衝到崇文門的時候,終於被準備上夜崗的京營官軍攔截住了,隨後虯髯大漢被一干官軍捉拿歸案。
驚魂初定的百姓遠遠圍觀,不停竊竊私語,猜測發生了什麼事情。有膽大的問了幾句官軍,只聽說是這虯髯漢子綁架他人,但被拿了現行,同犯都已伏法,只有這虯髯漢子身爲主犯卻趁亂逃跑,看來要罪加一等了。
事情已經平息,人羣漸漸散去,今夜酒樓飯肆想必會多了不少談資。
閒話不提,卻說方應物離開劉府,回到家中時候已經是深更半夜。方應物在家門外忍不住唏噓感慨一番,自從蘇州回京以來也沒多少日子,這這已經是第幾次奔波到半夜回家了?
按說他現在是待察期間,無官無職一身輕的階段,卻比誰都忙碌,還要忍受被綁架這種莫名其妙的驚嚇。
另外,他的江湖地位還是不夠高端,不然一句話下去便可穩坐家中召見別人,自己哪裡還用跑腿?
剛進了門內,忽然聽到門房裡有人呼叫。方應物扭頭看去。卻有個身影緩緩從門房裡走了出來。
藉着燈籠瞧了瞧,方應物便感到很意外。眼前此人居然是慈仁寺的性閒和尚,也就是周太后的幼弟。
方應物當即變了臉色。也顧不得與性閒法師寒暄,對着自家門子厲聲訓斥道:“你們這些混賬東西怎麼做事的?既然性閒法師來了,爲何不請進去,卻叫法師在門房裡等候?等稟報過父親便扒了你們的皮!”
性閒和尚連忙道:“休要怪他們,是貧僧執意不肯進去,只在這裡等候方大人傳幾句話而已。”
方應物將左右全部斥退,然後作揖道:“不知法師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性閒法師也唱了個喏道:“東朝託了貧僧傳話,如今宮中奸邪環側,東宮不穩。此非國家之福也。方大人乃國之棟樑,當秉持正道,做那忠義之人。”
東朝,代指太后也,蓋因所居仁壽宮位於大內東部。方應物心裡暗暗訝異,不過嘴上很利索的表態道:“順天應人此乃朝臣分內之事也,何須聖母爲此勞心?”
性閒法師本性淡泊名利不愛參與政治,這次來傳話也真是迫不得己。
話說方應物被推舉入東宮侍班,力保東宮的太后很想籠絡這位“狠角色”。雖然太后文化水平不高。但也明白在眼前這個關鍵時刻,方應物這樣的人遠比飽學鴻儒道德君子用處要大。
但如果太后派宮人來見方應物,未免動靜太大,傳出去容易招惹不測。所以想來想去便把與方應物有交情的幼弟利用起來了。
性閒法師完成了任務,便揮揮袖子飄然離去。方應物站在門外目送性閒法師遠去,一動不動的反覆思量了半晌。
自己一個小小的六七品官兒進東宮。居然也驚動了太后派人來傳話?又想起劉棉花表現出的孤注一擲狠絕,莫非眼下儲君之爭真的到了刺刀見紅的時刻?
本來方應物自恃掌握歷史大勢。一直比較放鬆,但這時候卻感到有點兒被這氣氛帶動的緊張起來了。陛下的垂詢。懷恩的推舉,汪芷的兩難,劉棉花的野心,太后的傳話,父親的糾結.......千絲萬縷千頭萬緒把自己纏得死死。
這是一場牽涉到無數人榮辱的戰爭,也是根本輸不起的戰爭。不過讓方應物莫名其妙的是,他明明是打算抱着置身事外的心態看戲,爲何不知不覺的走進了風暴眼中?
按理說,他明明只是個小小的低級官員,應該在太子廢立這種大事件裡插不上手,但爲何所有人都迷信他一定能有所作爲?
難道這就是威望?只憑一個名字就能震懾人心的威望?聲望只是聲望,但聲望具備了威懾力就是威望了。
當初看歷史資料的時候,方應物不大理解威望是怎麼回事,不理解爲何有的人即便什麼也不做也會引發周邊連鎖反應,現在總算是切身體會到了。
方應物甩開胡思亂想,豪情萬丈的伸了幾個懶腰,對自己而言,進宮之時便意味着戰爭的開始!既然身肩朝堂內外重望,無數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那就請不要辜負這個時代!
及到次日,方應物醒的比較遲,父親大人已經出門上朝去了。但方應物卻沒法出門,一來父有命不敢違,要想法子清理掉門外的閒雜人;二來陸陸續續總有登門拜訪的,大方不在,小方總要當家接待一二。
訪客大都是國子監監生,優異的,落伍的......各種各樣的都有。不過才接待了兩撥,淹沒在世兄長世兄短裡的方應物便煩不勝煩了,感覺像是來了一羣羣的蒼蠅。
這麼多人,當然不可能全都進門。於是持有足夠分量薦舉名帖的,便得以進門,運氣好的還有一杯茶,其他人就只能在門外了。
京城裡人脈關係錯綜複雜,能找來重量級名帖充當方家敲門磚的監生數目也很不少,於是方家大堂里人頭攢動,彷彿變成了說書場似的。
方家大門外人數更多,進不去的人就只能看着門內眼紅。但也無可奈何,只能自怨自艾自家關係不過硬,連個有臉面的中間人都找不到。
正當此時,忽然有人高呼道:“同爲太學生,不以人才論定,只以權勢定等,方家如此看待尊卑之分乎?吾輩不服!”
這話很戳中門外人的心窩子,登時沸沸揚揚的議論起來了,性急的人已經開始吵吵鬧鬧。
方應物剛迎了人進門,對外面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他愣了愣,這算是有人鬧事?
忽然他產生了若干直覺,這可能不是偶然突發現象,也許不用等到進宮時,戰爭現在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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