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鎮撫司衙署裡的牢獄區域都是集中在一片的,無論是誰收進來的人犯,都要關押在這裡。
掌刑千戶吳綬和婁天化一前一後,默默無語的朝監牢行去。兩人之間身份差別很大,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彼此之間實在無話可說。
婁天化隱隱然有種直覺,這姓吳的千戶大概與自家東主有點關係,只是他不能肯定,也不便去問。
來到監牢外面,當值頭目是一名姓邱的百戶官,見吳千戶駕到,連忙從旁邊院中走出來迎接,並聽候吩咐。
吳綬沒有寒暄,直接問道:“前兩日,是否收進來一名叫做張貴的人犯?”
卻說牢中許多人犯,邱百戶自然不可能一一都準確記住,但卻對這個張貴有印象。因爲副指揮使施大人特意就張貴有所吩咐,所以他就記得住了。
不知道吳千戶突然過來詢問張貴是何意,但邱百戶自然沒必要說謊,也說不了謊,這翻一翻記錄就能翻到。便答道:“確實有的,前天收押進來。”
吳千戶便吩咐道:“你將他帶出來,本官要見一見。”邱百戶猶豫了片刻,斟酌了一番拒絕吳千戶的後果,便轉身進了牢門外的夾道。
婁天化目送邱百戶的身影消失在狹長黑暗的夾道里,沒過多長時間,便看到有兩個官軍擡着一付擔架,在邱百戶帶領下從夾道走出來。
婁天化上前幾步,看得十分真切,擔架上之人正是前宛平縣總班頭張貴!只是此時張總班頭臉面青腫、遍體鱗傷,躺在擔架上奄奄一息。
若不是與張貴非常熟悉,婁天化還不見得能很快認出這面目全非、半死不活之人是張貴。若無方應物的籠罩,就自己今天在錦衣衛的表現,只怕也難逃這個下場。
看到張貴,婁天化感同身受,登時心酸非常,眼淚都快噴涌出來。忍不住上前一步,扶着擔架叫道:“張貴?張貴?”
張貴聽到耳熟聲音,雙眼勉力張開一條縫隙,看到旁邊的婁天化,便喘着氣輕聲道:“原來是......婁先生。”
婁天化想說什麼,但不忍心打斷張貴,便又聽到張貴有氣無力的說:“他們向我詢問方大老爺之事......”
鎮撫司掌刑千戶吳綬對此司空見慣、習以爲常。並不覺得有什麼值得感慨的。他扭頭對邱百戶道:“這張貴一個罪名都沒有,爲何要被收押進來?還不速速放人!”
邱百戶低頭站在吳千戶前方。抱拳爲禮道:“關於這名人犯,副指揮使施大人特意吩咐過,若無他的指令,決不許放人!”
吳綬雙眉一皺,“施春管得了監牢,難道本官就管不了監牢?本官身爲掌刑千戶,連這點自主之權都沒有?”
兩邊全都得罪不起,邱百戶頭大如鬥,苦苦哀求道:“讓吳大人見到張貴。下官已經擔了莫大幹系,還望吳大人體諒一二,休要再強人所難。
若吳大人有意提人,還望直接與施大人商量,得出一個結果,下官自然無有不照辦的。又何必此時逼迫下官,叫下官夾在中間獲罪於人?”
吳綬招招手將婁天化叫過來。“你去前面,將張貴狀況告知方大人。”
在前院堂上,成千戶仍然對方應物進行着敦敦教導:“以吳大人之意,有可能要借你方大人的勢,給施大人制造麻煩。
至於方大人你爲幕席助拳的心思不能算錯,但以在下看來。還是要適可而止,不要火上添油爲好。”
方應物似笑非笑的問道:“照閣下的意思,是叫我防止受人利用,爲他人火中取栗?”
成千戶連忙搖手道:“在下可未曾說這種話,不然吳大人聽去了,還以爲在下對他不恭敬。在下的本意,是希望各人相安無事、和平共處的。”
方應物瞥見婁天化匆匆走進堂中。便主動問道:“情況如何?見到了張貴否?”
婁天化面色沉痛的稟報道:“張貴被嚴刑拷打過,狀況慘不忍睹,不過勉強尚能說話。聽他說,進了錦衣衛後,一直被拷問東主的事情。”
方應物聞言瞭然,自己先前的猜測果然是對的,小心謹慎總不是壞事!如此他便勃然大怒,狠狠地拍案而起,憤怒之下力氣用的極大,直接將案上茶盅震倒了。
方應物怒氣衝衝的對成千戶道:“本官知道,錦衣衛可偵緝不法情事,今天這是偵緝到了本官頭上麼?竟然還是副指揮使牽頭!
不知道本官露出了什麼跡象,還是現出了什麼證據,亦或是有天子密旨,結果能讓施大人大動干戈的追查本官?”
婁天化也咄咄逼人的質問道:“錦衣衛肆意妄爲的追查我家東主,究竟打着什麼目的?”
這個問題,成千戶哪裡答得上來?他只能哀號一句,怕什麼來什麼,事情簡直就是朝着最壞的方向而去。
到了這個地步,事情就與方應物就有了最直接的關係,方應物還充當了受害者角色,想不插手都不行了。
而且方應物絕對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背後也有強大的勢力支持和撐腰,吳綬那邊背後還有汪芷,局外人攪和進去絕對是最不明智的選擇。
成千戶心裡忍不住嘆道,如果副指揮使施春此時在衙就好了。讓施大人這當事人親自來處理,總比自己左右爲難、無計可施要好得多!
正當此時,說曹操曹操到,又有人邁進了堂中,年紀在四十歲左右,身上與旁人不同,竟然是飛魚服。成千戶也顧不得介紹,迅速上前行禮道:“見過施大人!”
方應物便知道,這位就是副指揮使施春,可算見到正主。而且方應物還感到,今天自己迅速來這一趟,算是來對了。
這施春必然也是得到了消息,才匆匆的趕回衙門來處理。如果自己稍有拖延晚來一步,讓這施春先先佈置好了等待,自己就未必能像剛纔那樣輕易獲得許多消息。
副指揮使施春並未與成千戶說話,轉向方應物傲然道:“方纔本官在外面就聽到方大人咆哮,不過本官要勸一句,方大人大可不必如此!”
錦衣衛乃天子親軍,鎮撫司更是輦彀安危所繫,但凡有所嫌疑,無不可追查,並不須有什麼條框,也不需要向本人通報,方大人何必爲此動氣?”
“施大人好口才!”方應物啪啪的鼓掌喝彩,隨後便賭氣道:“看來施大人暗查本官是查對了,本官作爲一個有嫌疑的人,確實應該積極配合。那麼本官就住在這鎮撫司衙署裡了,直到施大人查明白爲止!”
方應物這句貌似沒來由的賭氣話,可讓施春愣住了。他知道方應物明日要進宮見駕去,但他施春上頭有人,並不怕方應物在御前胡言亂語什麼。
可是若方應物耽擱在鎮撫司裡,影響到了明日覲見,那就好像是錦衣衛鎮撫司裹挾朝臣抗旨不尊。
目前尚未抓住方應物的大錯,到了那時候追查下來,自己就是擅權陷害大臣,必然要擔責;甚至不排除有之人盡顯讒言,說自己故意陷害陛下意圖召見之人,必然居心叵測。
不過方纔話說得太滿,想改口也收不回來,一時間施大人暫時啞了口。此時有個小校跑到身邊,向副指揮使稟報道:“那個張貴被吳千戶提走了!”
施春彷彿找到了宣泄口,大怒道:“本官有令在先,不許放人,誰敢違令?”
報信的小校解釋道:“監牢邱百戶說了,這並不是放人,而是吳千戶提審人犯。畢竟那吳千戶是鎮撫司掌刑千戶,提審任何人犯都是天經地義,沒有道理攔住。”
聽到張貴到了吳綬那裡,方應物暗暗鬆了口氣,最後一絲擔心也放下了。雖然自己爲了避嫌不便與吳綬接觸,但只要張貴不在施春手裡,還有什麼可顧忌的?
“吳綬這個混賬東西!”施春罵了一句,胸中生出無數悶氣。他今天本來不在衙門裡,但有人找到他並通風報信說,方應物去了縣衙並且已經知道張貴被錦衣衛鎮撫司提走的事情。
他知道方應物的能量不可小覷,所以才急急忙忙的趕回鎮撫司衙署這裡,打算預先做好佈置,誰知還是來晚了。只晚了這一步,彷彿就處處受制於人了。
這時候,方應物冷不丁的問道:“施大人,樑芳給了你多少好處,叫你陰謀構陷本官?”
這個樑芳就是赫赫有名的御馬監太監樑芳,天子身邊最寵信的佞幸之一,以挖空心思取悅天子著稱,與懷恩、汪直、覃昌等人並列爲當朝最有影響力的大太監。
樑芳的同黨也有無數,如內監韋眷、方士李孜省鄧常恩等人,江南採辦太監王敬也是樑芳這一系的人物。
聽到樑芳兩個字,施春雙目圓睜,猛然看向成千戶。剛纔只有成千戶與方應物說話,莫不是成千戶多嘴多舌泄露了這層底細?
成千戶嚇得退了兩步,口中連連辯解道:“與在下無關,在下並未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