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宛平縣例行排衙,衆胥吏參拜過方知縣後,便看到縣尊拿着小冊子一單一單的交待事情。縱然縣衙裡各項事務千頭萬緒十分瑣碎,但方先尊條理清晰、毫不紊亂,一些積年老吏也不得不在心裡暗贊幾句,不愧是今科會元!
方應物正在安排政務時,忽然聽到外面傳來“咚咚咚咚”的幾通鼓響。很明顯,縣衙大門外有人擊鼓了。
話說在縣衙門口確實擺着一口大鼓,然後便有不少小說家、戲曲家附會出不少擊鼓鳴冤的故事,但......都是扯淡的。
這口鼓其實是用在人命和強盜案件的,地方上出了這兩種案件,鄰里或者里老便可以來擊鼓通報,獲得直接向縣太爺報案的機會,並督促縣衙官員親赴現場,免得中間環節耽誤了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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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律法和司法實踐中,對人命和強盜案件非常重視,與其他官司截然不同,而且是列入政績考覈項目的。這是太祖高皇帝的治國思想體現,然後成爲祖制代代相傳。
當然,也有“不懂事”的百姓跑過來爲了別的事情擅自擊鼓的現象,那也很好辦,按着規矩是先打幾十殺威棍在說其它,所以這鼓這不是能亂敲的。
所以聽到鼓聲,方應物神色一凝,猜測有可能出了案子。便對張貴道:“你去大門外問問狀況!”
張總班頭得令出門去探問,不多時又回來了,神態輕鬆的稟報道:“回大老爺!外面沒甚案件,只有一個婦人揹着幼兒喊冤屈!”
方應物擺手道:“真是胡來!國有國法縣有縣規,叫她到了放告日再來遞狀子,今天不收狀詞!”張貴奉命再次出去,方知縣便放下了這樁事,繼續安排政務。
忽然間,外面又是“咚咚咚”一通鼓響。公堂裡小吏紛紛議論道:“如此硬氣,定然有奇冤,不然不會明知故犯的連續擊鼓。”
卻又見張貴苦笑着跑進公堂,又一次回稟道:“大老爺!那婦人很潑辣,又在門外喊叫不休,惹了不少過路百姓圍觀。”
方知縣問道:“她喊什麼?”張貴答道:“她說大老爺你枉爲青天,卻不敢接她的狀子!”
啪!方應物大怒。拍案喝道:“這是什麼混賬話,把這刁民給本官帶進來!”隨即他又叫道:“慢着!”
此後方知縣陷入了沉思,哪有告狀的同時還敢故意亂喊得罪知縣的道理?難道是有刁民故意激自己?若真如此,只怕這被告不簡單,逼得原告不能不如此。
張貴見縣尊半晌不發話,小心翼翼的詢問道:“到底是否帶進來?還請大老爺示下。”
方應物左思右想過。只好發話道:“先帶上來!”
眼下正是方大知縣創名聲、立字號的上升時期,堪稱是很要緊很關鍵的時候。總不能放任刁民在外面亂喊,讓不明真相的人聽去了,還以爲他多麼昏庸。
方應物揮揮手讓衆胥吏散了,只留下當值皁隸和書吏。又過了片刻,有兩個衙役帶着在外面擊鼓的女子上堂。
方應物擡目細看,卻見這女子逢頭垢面、面黃肌瘦。一時看不出歲數。身上穿着不合體的破爛襖子,還揹着一團包裹,裡面隱隱約約有個幼兒。
咳嗽一聲,方知縣拿出官威喝道:“你這婦人,不惜拋頭露面擅自擊鼓告狀,實有無事生非之嫌,左右先打十棍以爲懲戒!”
這時候,告狀婦人背後的幼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響徹公堂內外。兩邊衙役稍稍遲疑,沒有動手看向方應物。
方知縣皺了皺眉頭,無奈擡手道:“罷了罷了,念在爾等婦孺無知,這十棍暫且寄下。你是何人,有何冤屈要訴?”
那女子將狀子遞上,高聲叫道:“民婦何氏。要狀告當朝國舅爺,請大老爺爲民做主!”
方知縣聞言沒看狀詞,驚疑不定的直接問道:“哪個國舅爺?”告狀的何氏答道:“週二老爺!”
週二老爺?方應物稍加思索就知道是誰了,定然指的是太后次弟。現爲都督同知的周彧。
想至此處,方應物暗暗叫苦。當今周太后還活着又相當護短,周家正處在如日中天的時候。周老大剛由伯爵進位侯爵,老二雖然暫時沒有爵位,但就憑太后親弟弟這個身份就不能惹了,而在歷史上,這位周老二也晉封了伯爵。
叫苦歸叫苦,方知縣展開狀詞閱覽,他一字一句看得很仔細。
下面何氏打開了話匣子似的不停哭訴:“民婦家住朝陽門外十里,本有耕地三十畝,去年被那週二老爺強行佔去,民婦夫君一病不起就此亡故,請青天大老爺做主哇!”
方應物想好了說辭,把狀子丟下來說:“你是大興縣人,本案所涉及土地也在大興縣縣境內,故而告狀該去大興縣告,到宛平縣來豈不是南轅北轍?本官饒你擅自擊鼓之罪,且去罷!”
何氏婦人扯着嗓子叫道:“大老爺這話渾沒道理,週二老爺住在西城,正是宛平縣縣境,如何不能到宛平縣告狀?”方應物冷哼一聲,怒道:“胡攪蠻纏!退下去!”
何氏婦人一屁股坐在公堂上,抹着眼淚哭天喊地:“公堂之上天黑哇,所謂青天也不過如此哇,外面人吹得響,其實都是混賬官哇!”
方應物頓時一個頭兩個大,暗罵一句真是個潑婦!明明是大興縣的事情,偏要到宛平縣來告,難道是覺得他方青天好欺負麼?就從她的說辭來看,這絕對背後有人指點,不然一個種地的農婦怎麼懂得如此答話?
若是換成別人搗亂那就很好解決,一通亂棍打出衙門就是,再狠點就以擾亂公堂的罪名直接關進大獄。
但是對一個抱着幼兒的婦人,甚至疑似是孤兒寡母的,方知縣還不至於沒人性到如此地步。一時間沒有好主意,暫且只能乾瞪眼看着何氏婦人撒潑。
何氏婦人又爬了起來,仰天控訴道:“偌大個官府,卻沒地兒說理,天公地道在哪裡?不如死去算了!”
說罷,她抱着幼兒一頭向柱子撞去。所幸旁邊有個皁隸眼明手快的推了她一把,沒撞到正中,只是擦着柱子邊滾到了地上,並把頭皮蹭出一道血痕。
我靠!方應物驚得站了起來,這潑婦真要因爲告狀不成撞死在公堂上,那他方知縣無論有理沒理,這名聲可就不好聽了!於是連忙叫道:“你的狀子本官收了收了!”
何氏婦人又從柱子後爬過來,叩頭道:“請青天大老爺爲民婦做主,民婦感激不盡!”
這時候真是最討厭聽到“青天”兩個字了!方應物痛苦地揉着額頭,生怕她又想不開,壓低了聲音好言好語勸道:“你先回家去,等待本官傳喚。”
何氏婦人答道:“民婦家破人亡無處可回,就在縣衙大門外牆角里候着,大老爺若要斷案,隨叫隨到。”
我日!方應物咬牙切齒,這潑婦要天天堵在縣衙門外大喊小叫的,自己想拖延都不好拖延了。若多拖上幾天,指不定又傳什麼流言了!
別人當然可以不在乎流言,但他方“青天”若也不在乎,那之前的造勢功夫豈不全白費了?
作爲一個立志要當青天的人,方應物第一次感到有點後悔了,青天的光環不好戴啊,此刻真是騎虎難下!
婁天化聽說此事,對方應物嘆道:“一個人做一次清官不難,難得是做一輩子清官啊。這個刁鑽婦人必然有人指點,專門找東主你來告狀的,不然每一哭每一鬧都正中東主你的要害,而且有聽說過抱着幼兒上公堂的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