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方應物從吏部取了告身文憑,與婁天化一邊談着一邊往回走,到了衚衕口恰好遇到從衙門回家的父親,便連忙上前行禮。
方清之看了看方應物後面,隨從竟然多達三人,再看看自己身後,只有一個從王家陪嫁過來的老家奴......略不爽,不過也沒說什麼。
方應物自然也不敢多話,小心翼翼的跟在父親後面回家,昨天自己屢犯天條,險些捱了家法,今天還是老實本分一點好。
方清之擡頭望見家門口站着幾個人等候,而且八成是來拜訪自己的,心情纔多雲轉晴。兒子找一堆隨從壯場面,那都是年輕人喜好場面的低水平熱鬧,哪像自己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完全跟兒子不用一般見識。
父子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大門,卻見先前等候的人嗖得聚集過來,直接掠過方清之身邊,團團圍住了方應物。
有叫“大老爺”的,有叫“老父母”的,有叫“縣尊”的,還有叫“青天”的......人多嘴雜的亂喊一通,一時間方家門前鬧鬧哄哄。
王英與方應石都沒見過這場面,頓時手足無措,還是今天新加入隊伍的婁天化站了出來,對着圍過來的人羣連聲喝道:“肅靜!肅靜!不得驚擾貴人!”
如此周遭才漸漸安靜下來,方應物很威嚴的咳嗽一聲,正要發表一篇反腐倡廉的講話。可是臨出口時,他忽然眼角瞥見父親正站在人羣外頭,四十五角側頭斜視自己。
“本官尚未到任,何敢招搖見客!諸父老還是請回罷!”方應物言簡意賅的一口氣回絕了所有人。然後三位隨從護着方應物不受騷擾,一直進了大門。
“本官?你這口吻換得倒是快,嘿嘿......”方編修在門廊裡對着方知縣搖搖頭,回了自己書房去。
婁天化很善解人意的對方應物道:“東主且寬懷,知縣必須要住進縣衙裡,日後不必擔心出入儀禮與老太爺相沖突。”
及到次日,方應物便打發了婁天化去找忠義書坊的姚先生,要從姚先生那裡借幾個熟練掌櫃夥計,去宛平縣盤點府庫。
然後方應物便無所事事起來,只能坐在家裡調戲小妾。“以前都是叫夫君的,昨夜怎麼忽然非要奴家叫老爺?”“因爲感覺叫老爺比較興奮。”“討厭!”
忽然得報,道是項成賢來拜訪,方應物便吩咐請進來。項大公子落了座,開口說起來意道:“吾輩三五同年聽說方賢弟遭貶,故而略治薄酒,爲賢弟送行!”
方應物對此暗感好笑,“我又不是去外地,人還在京城裡,送什麼行?”
項成賢聞言極其不滿的說:“你配合一點,不要壞了氣氛!正所謂明主矇蔽,忠臣見棄,楊柳春風,三五知交,依依惜別......總而言之,你是我們這科裡第一個因爲進諫被貶的,諸君都說要爲你擺酒。”
方應物越聽越覺得啼笑皆非,冷不丁的問道:“看你這個樣子,究竟是慶祝還是同情?”
“哎,這真是個問題。”項成賢苦惱的抓了抓頭皮,“明明是被貶,怎的反倒像是喜事了。
不過聽到別人統計,成化二年丙戌科共取了三百五十人。到如今,先後被貶黜和棄官的多達一百餘人,幾乎就是三分之一數目,爲歷年來最多......”
“然後?”
“然後士林皆贊,近幾十年來,還是這一科國家取士最得人!如此看來,方賢弟你也是我們這科的表率!”
總有些應酬是避免不了的,方應物連續兩天都在應付這些人情往來。這日回了家,卻見婁天化在門房等候着。
方應物將他帶到書房,問道:“盤點完了?什麼狀況?”
婁天化很沉重的掏出一疊紙遞過來,嘴裡順便答道:“清點出不少虧空,所有銀兩、錢糧、寶鈔總計起來,摺合時價現銀三千兩。”
“多少?三千兩?”方應物大驚失色,當今雖然承平日久,民間經濟還算活躍,但也還沒到商品經濟高度發達的萬曆年間的程度,一般大富商家資可能也就幾百兩,三千兩真是一筆鉅款了。
“倒也不全怪前任孫知縣,這宛平縣地處京師,差役繁巨應接不暇。”婁天化一邊說着,一邊又摸出一張紙遞給方應物:“這是今日打聽來的,都是孫知縣的出身履歷。”
姓婁的倒挺有眼力,這就叫做想在領導前頭麼?正不知該如何表態的方應物心裡暗贊,連忙接過來掃了幾眼。
然後他又想了一想,便對婁天化道:“三千兩銀子,委實不是小數,本官如何擔待得起?你去傳話,叫孫知縣補上虧空!”
剛纔看了看這孫知縣的簡歷,方應物基本可以確認,無論從哪裡談起,這孫知縣與自己也八竿子打不着關係;而且此人出身師門都一般,沒什麼強勢大人物;最後此人在歷史上默默無聞,也不是什麼名人。
既然背景、人情、名氣三樣裡一樣都不沾,那就沒什麼必要寬大了,方應物便能毫無羈絆的殺伐果斷一次。
不是他方應物對前任不仁義,畢竟三千兩真不是小數目,若是僅僅幾十兩,說不定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放過。
婁天化見東主心裡有數,就答應道:“是,在下明日就傳話過去,讓孫縣尊及早補上虧空。”
目送婁天化離開後,方應物卻又見門子來稟報:“小老爺你的鄉試座師李士實李大人遣了家人過來,請小老爺你去聚會。”
咦?方應物很奇怪,這李座師如有邀請,發個帖子來就是,爲什麼還派人當面請?
來的人是李士實家裡一個管事,進來後對方應物拜見道:“方大人!實不相瞞,我家老爺爲的是孫縣尊之事!”
孫知縣這麼快找人來說情不奇怪,但方應物很好奇的是,李座師與孫知縣什麼關係?他怎麼看不出來?
那管事又答道:“孫縣尊有一個進士同年淦清淦大人,與我家老爺都是南昌同鄉,便輾轉託到我家老爺這裡了!我家老爺抹不開情面,只得叫你去說合說合。”
方應物撫額長嘆,這就是傳說中的關係網麼,官場裡的人脈網絡果然複雜。以前自己只在邊緣打轉,沒有什麼親身體會,今天這纔剛剛進了門,就上了一課。
自己與那孫知縣明明看起來毫無干連,結果七拐八歪的也能託人找上來。李士實是自己鄉試座師,能推得掉麼?